汇率的“围剿”与“反围剿”

周政华

从华盛顿回到北京后的这几天,孟克文的眉头就没怎么舒展过。

今年4月,孟克文被选为中国美国商会会长。中国美国商会代表着2000多家在华美国企业的商业利益。孟克文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获得了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的博士学位,主修明史,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是一个地道的“中国通”。

不过,上任不到半年,孟克文就遇上了不小的麻烦。2010年10月15日,在位于北京国贸中央商务区的中国美国商会的写字楼里,孟克文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表达了对于近期中美关系的担忧。

“这次回美国,我感受到了对中国的一种很强烈的不信任的、悲观的情绪。”孟克文说,显然美国和中国之间的贸易摩擦近期还会增加。

华盛顿发出危险信号

孟克文回到美国那几天,正值美国国会众议院通过一项对中美贸易可能产生重大影响的法案——《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

“法案在众议院通过,显示美国国会在这一问题上对中国相当不满。”孟克文说。

这项法案是由美国民主党众议员蒂姆·瑞安等议员在去年5月提出,试图修改美国贸易法,以赋予美国商务部更大权限,使之能够在特定条件下把所谓“货币低估”行为视为出口补贴,进而对相关国家输美商品征收反补贴税。蒂姆·瑞安称,人民币对美元严重低估,造成美国对华贸易逆差,影响了美国就业和经济复苏。

9月24日,星期六,当美国众议院里的大屏幕显示这项法案表决结果“348票赞成,79票反对”后,民主党和共和党议员皆欢呼雀跃。此时,在万里之外的中国江苏太仓的一家耐克工厂,深夜里,工人们仍然在流水线上忙碌着,赶制最新款的耐克跑鞋。数天后,这些跑鞋将摆上美国耐克专卖店的货架。

谁也无法否认这样一个事实: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中美两国经济从未如此深入和广泛地彼此融合。2009年,中国近四分之一的出口商品流向了美国,商务部的数据表明,这些出口商品近六成由外商独资或中外合资企业创造。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院长霍建国的研究表明,中国每出口1000亿美元的商品,美国就能从中获利近800亿美元。

《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通过6天后,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姜瑜说,中国坚决反对美国众议院于周三通过的对中国汇率政策实施惩罚的提案。同一天,中国商务部发言人姚坚称,以汇率为由展开反补贴调查不符合世界贸易组织的规则。

中国外汇研究院院长谭雅玲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该法案本质是回避美国国内矛盾,通过提出人民币汇率问题,借用美国选民的凝聚力,淡化国内经济问题。

美国众议院的投票结果,也招致了包括孟克文在内的一些美国商人和前政府要员的反对。《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通过不久,中国美国商会与八位前美国商务部部长及美国贸易代表,共同发布声明反对该法案通过。

这份声明中写道:“我们认为,指责中国对美国的经济毫无帮助,反而会牺牲就业机会。我们呼吁美国参议院充分审议该提案,并希望参议院不会推进立法过程。”声明中还提到,“尽管中国美国商会在华运营的会员企业赞成人民币汇率市场化,但我们让你为美国立法者有比该法案更好的措施来在美国创造高薪就业机会。”

孟克文9月的美国之行,主要目的之一也是试图游说国会不要通过《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此前,拥有广泛政商人脉的孟克文曾多次在国会和白宫进行游说。

“美国的商界和企业界对众议院通过这个法案,表达了强烈的和广泛的反对。但是,这一反对,在法案通过时没有起到实质的效果。”孟克文无奈地说,美国国会众议院最终还是通过了这份法案。

不过,按照美国的立法程序,《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最终成为法律,还需要通过参议院审议,以及总统的签字许可。“我认为实质性进展不会在今年年底前出现。”孟克文说,“不过我也可能猜错,对这点我感到很忧虑。”

不久前的9月21日,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决定对中国输美的高锰酸钾和三氯异氰尿素,继续采取5年高达39.63%和285.63%的反倾销税,事实上相当于关闭了上述两种商品对美出口的大门。商务部的最新统计数据显示,9月至今,美国已经对中国启动了7项337调查,一项301调查,涉及太阳能灯、液晶显示器、打印机墨盒等多项产品。

如果《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最终成为法律,就意味着,美国商务部能在便利时候以中国低估汇率为由,对来自中国的商品征收惩罚性的高额关税。一场由汇率引发的贸易战一触即发。

汇率拉锯战

2010年的初秋,美国制造业重镇底特律,道路上行人稀少,大片被遗弃的破烂社区状若鬼城,汽车工厂的生产线上落满尘土。只有好莱坞导演相中了这里的萧条和落寞,在这个汽车城拍摄了恐怖片《吸血鬼》《鬼影客栈》第三季。

金融危机期间,底特律三分之一的居民沦为无业游民,美国汽车制造业一共丢掉33万个工作岗位。底特律的萧条正是当下美国制造业的一个缩影。至今,谁也不会相信美国已经彻底走出了金融危机的阴影。

复苏如此艰难,美国劳工部10月23日公布的今年9月份数据显示,全美仍然有十分之一的劳动力找不到工作,最糟糕的内华达州的失业率达到了14.4%。去年,靠领失业金过活的美国人曾达到了创纪录的690万人,如今这一数字并未显著减少。

除了糟糕的就业外,美国政府还面临着更大的麻烦:2010财年的财政赤字预料将达到1.5万亿美元,相当于韩国和澳大利亚两国国内生产总值之和;国际收支也不甚乐观,在2010年前7个月中,美国对华贸易逆差扩大到了1450亿美元。

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货币研究所副所长向松祚看来,面对巨大的选民压力,奥巴马政府和国会正向世界兜售有关美国经济疲软的谎言:由于中国政府操控汇率,导致人民币低估,大批廉价中国商品如洪水般进入美国市场,挤掉了美国商品,造成大批美国人失业,带来了巨大的贸易逆差。

人民币已然被贴上导致美国经济疲软罪魁祸首的标签,美国政府也在国际上合纵连横迫使人民币升值。

9月16日,美国财政部长盖特纳就中美关系和人民币汇率问题在国会作证,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向人民币问题施压。9月20日,奥巴马在接受电视台访问时指出,中国没有尽力促使人民币升值,美国必须进一步施压。

此外,美国还试图拉拢欧洲、日本在人民币问题上表态。就在盖特纳讲话的次日,欧元集团主席容克紧跟着表示,人民币币值被低估,不仅导致世界经济失衡,而且还让中国的出口商获得不公平的竞争优势。

一场欧美“多边合作”拉开帷幕,美国还希望借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联合国大会等平台对中国形成国际包围圈。10月22日,在韩国庆州召开的G20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上,韩国企划财政部长官尹增铉在开幕式上说,鉴于汇率问题的重要性,会议首日议程有所变动,以重点商讨汇率问题。

熟悉美国事务的向松祚认为,美国国会众议院通过《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只是美国逼迫人民币升值的第一步。向松祚早年曾留学美国,师从“欧元之父”蒙代尔。

“美国选民对国际经济完全不了解,他们只听政治家的解释。”向松祚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遗憾的是代表中国利益的观点并没有在国际社会上形成一个很强的声音。

中国总理温家宝则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为人民币正名。

就在美国国会众议院表决《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的头一天,温家宝在纽约与美国企业、金融和学术界21位知名人士座谈时表示,美国贸易逆差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人民币汇率,而是贸易和投资结构。

与美国政府的片面指责相比,中方更强调中美之间的共同利益。在前述座谈会上,温家宝表示,“中美在经济上已经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中美之间的共同利益远远大于分歧。”

争取欧洲的支持,对于中国来说也至关重要。

10月6日,在出席第六届中欧工商峰会发表演讲时,温家宝直接撇开了手中事先准备好的讲稿,说“一段时间以来,欧美一些政治家和媒体大肆炒作人民币汇率、中国投资环境和原材料供应等话题,对中国横加指责。这些非难缺乏事实根据,有的甚至是无中生有,别有用心。这些不负责任的做法,不仅给中国抹黑,而且严重损害中欧之间的互信和合作气氛。”

出席峰会的中英贸易协会主席、欧盟中国贸易协会主席白乐威表示:“温家宝总理用事实和数字说话,任何人都无法驳倒他。这就是力量。”

此前一天,10月5日,正在欧洲访问的温家宝,突然改变行程,搭乘直升机飞往德国,会晤德国总理默克尔,被外电形容为“超常规会晤”。作为欧洲大陆的核心国之一,争取德国在人民币汇率上的支持也成为温家宝欧洲之行重要成果之一。

更早时候,温家宝在出席第十三次中欧领导人会晤时呼吁,“世界上所有负责任的国家,都不要打贸易战和货币战。希望欧方在人民币汇率问题上保持客观、公正的立场,并发挥积极作用。”

欧洲多国元首在中欧领导人会晤时,重申了与中国的战略伙伴关系。随后,欧盟发表声明,明确反对贸易战、货币战等各种形式的保护主义。

中国政府的“突围”已经取得成效。在10月12日召开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2010年联合年会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卡恩表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在多个领域进行协调以缓和货币战的紧张气氛。此前,市场一度猜测汇率议题并未成为主导议题,有关人民币币值也未达成共识。

而为期两天的G20财长与央行行长会议10月23日下午也在韩国庆州落下帷幕。在当天所有议程结束后,G20发表了联合声明。声明内容包括,努力避免竞争性货币贬值,设定经常项目收支目标。“汇率战争”,由此暂告一段落。

汇率背后的国家利益

整个9月份,中国一方面寻求国际社会对于人民币汇率的支持,另一方面,也加快了自今年6月以来的汇率改革步伐,人民币对美元汇率在不到三十天内,升值了近一个百分点。

美国财政部部长盖特纳对中国加快人民币升值速度的举动表示赞赏。一时间,中美关于人民币汇率的明争暗斗,看上去似乎就要偃旗息鼓。

然而,汇率战争的阴霾并未散去。10月15日,原本是美国财政部提交下半年“汇率报告”的日子。可是这一天,美国财政部推迟了报告的发布。当晚,中国国务院副总理王岐山就与美国财政部长盖特纳通了电话,就中美经济关系交换了意见。

当日,美国财政部发布声明称,未来几周,二十国集团及亚太地区的国家首脑、财长及央行行长将参加数个重要会议,这些会议将提供契机,促使全球经济在实现更强劲、更均衡增长方面取得新进展,为利用这些契机,美国财政部决定推迟公布最新一期“汇率报告”。

美国1988年《贸易和竞争力综合法案》要求,财政部长每半年向国会提交一次“汇率报告”,评估主要贸易伙伴是否为谋取不公平竞争优势而操纵其货币兑美元的汇率。美国唯一一次把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是在1994年,当时进入该名单的还有韩国、中国台湾,均系以出口为导向的新兴经济体,但此后美国没有再把任何国家列入汇率操纵国名单。

“中美之间的汇率之争不会很快和解。”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副所长丁一凡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表示,汇率背后涉及的是各国之间复杂的利益安排。

今年,美国会将中国列入汇率操纵国吗?对于这一点,连消息灵通的中国美国商会会长孟克文也不能确定。

“我不知道(政府)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今天说这个不知道,是很不寻常的。”孟克文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表示,之前,他总是会说美国是不会把中国定义为汇率操纵国的,但现在要“拭目以待”了。而中国美国商会也要等事情有了结果之后,再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中国的经济学家对这一问题的普遍态度也并不乐观。在10月21日由和讯网主办的“美元的多米诺”汇率研讨会上,与会的多位经济学家均认为,美国迫使人民币升值,本质上还是为了打压中国经济增长的势头,进一步巩固其世界经济霸主的地位。

根据中国和日本已经公布的经济数据,中国将在今年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大国。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如果中美两国按照目前的增速不变,中国的经济总量将在2030年前后赶超美国。此外,中国政府也日益强调产业升级,鼓励发展高科技产业,未来在国际高科技出口市场上,中国难免将会与欧美强国直接竞争。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货币研究所副所长向松祚认为,美国促使人民币升值的核心,不仅仅是基于即将到来的中期选举的考虑,而是有更深远的战略考量。

汇率被广泛认为是美国打压新兴崛起国家的常用武器。类似的一幕也曾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当时的联邦德国和日本分别处于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其中日本的经济总量曾一度接近美国的60%,为了防止两国间经济实力差距的进一步缩小,美国先后成功地迫使德国马克和日元升值。

在主流经济学认知中,当一国经济高速成长,特别是出口增速持续扩大时,货币就有升值的需求。但巧合的是,德国马克和日元对美元汇率升值之后,两国经济增速相继放缓。

中国自1994年启动汇率改革以来,在渐进改革原则的主导下,人民币兑美元的实际汇率升值了近55%。其中,从2005年7月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进一步深化改革,到目前,人民币对美元升值22%,但同期中国对美国贸易顺差仍大幅增加。

过快升值对高度依赖出口的中国经济而言不啻是场灾难。对此,中国总理温家宝10月6日在布鲁塞尔同欧洲理事会主席范龙佩、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共同主持第十三次中欧领导人会晤时,就曾解释为何人民币升值需循序渐进。

温家宝向欧洲人挑明了利害关系:“中国许多出口企业利润率只有2%～3%,最高也只有5%。如果按一些人的要求,人民币汇率升值20%～40%,中国出口企业将大量倒闭,工人将失业,农民工将返乡,社会很难稳定。”温家宝说,“如果中国经济和社会出现问题,将会给世界带来灾难。”

谁又希望看到灾难发生呢?在代表2000多家美国在华利益的中国美国商会会长孟克文看来,美国逼迫人民币快速升值的做法并不妥当。“避免(由汇率问题引发的)贸易战是符合中国和美国的国家利益的。”不过孟克文同时表示,回顾过去一百年历史,很多国家也都做过不符合他们国家利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