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在飞

韩福东

连氏家族的四代人,一直没能摆脱子弹的困扰。连横生长在台湾沦陷的日治时期,家国情怀一直挹于怀。连震东见证了台湾光复,但在台湾岛内最大冲突事件“二二八”中的表现,一直受到争议。连战本人经历了从威权到民主的转捩,但“3·19”的两颗子弹,至今成谜。当台湾成为“亚洲民主的灯塔”,连胜文却又在选举场合受到凶嫌赤裸裸的致命袭击。连氏家族的命运,与台湾同步,也成为大时代主题切换的缩影

遇袭时,连胜文刚刚度过自己的40岁生日。

四年前,北京饭店一楼咖啡厅,笔者问连胜文:“在参政问题上,你是否征求了父母的意见?”他回答说:“我爸妈一直都反对,一直反对到现在。我父母反对我从事政治,所以也希望不要跟媒体有太多的接触。现在我在时间允许之内从事党务工作,但公职恐怕40岁之前就不要想了。我不想,我爸妈更不会同意。”

当时,正是第一届国共论坛召开之际,连胜文的父亲连战带队穿越两岸凝结了60年的坚冰,为其政治生涯写下最后浓墨重彩的一笔。刚刚从政不久的连胜文,也已是岛内的政治明星,国民党最年轻的中常委。

北京饭店,是此届国共论坛的会场所在地,也是与会嘉宾下榻的地方。论坛间隙,连胜文常常走出会场,配合拥堵过来的媒体,见招拆招,回应各式问题,绝不打太极。在咖啡厅接受笔者专访时,也无任何顾忌,甚至笔者用“太子党”来标签,也不必担心会触怒他。当然也还可以谈他那时炒得正热的绯闻。连胜文绝无架子,对笔者以“兄”相称,相互抱拳作揖,勾肩搭背,俨然是一个在选举文化中浸淫很深的大内高手。

笔者抛给连胜文的最后一个专访问题是:你对40岁后的第一个公职有什么期许?他回答说:“36岁谈40岁,就像我们还没到火星上,就谈火星的事情。”在2006年,对意气风发的连胜文而言,遭遇枪袭险些殒命的命运的确就像火星上发生的事情一样遥远。他那时更愿意谈“3·19”枪击案,认为这个案件从头到尾“是假的”,这激发他从政的愿望。“民主真正走上正轨是不会这样搞的——谁想到还会给两颗子弹呢?开玩笑!”

但对“政治黑暗”有着切身体验的连胜文,还是延续了父亲的履迹,从政,且在40岁之前担任了公职。这个家族本身就有从政的DNA,如果说撰写《台湾通史》的曾祖父连横,奠定了关切家国命运的书生论政基础,祖父连震东则学而优从仕,官至“内政部长”,开启了连家飞黄腾达的门扉。连战身为台湾四大公子之一,进一步将这个家族的政治事业发扬光大,但在选举政治中,也留下终身难以抚平的遗憾。

子弹在飞,这是台湾政坛诡谲的图景。6年前“3·19”枪击案的两颗子弹,被蓝营认为改变了选举结果和台湾走向,让连战与宋楚瑜的黄金组合只能留下一声叹息。6年后,同样是在选举前夜,子弹已从擦过肚皮升级到直击头颅。

连胜文:很强的政治报负

连战有两子两女。连胜文是连战的长子,他有一个弟弟连胜武。不过,连胜武个性低调,哥伦比亚大学都市计划硕士毕业后,一心在香港财经界发展。连胜文同样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法律博士学位。毕业后他也曾在美国瑞士信贷、通用电气集团等公司任职。2006年接受笔者采访时,他仍然表示自己喜欢2002年前在美国的那种生活方式。

在美国,连胜文是个无人关注的自由人,等他回到台湾,就成为狗仔记者持续跟拍的对象。在连胜文从政之前,他更多出现在娱乐版面上。围绕他的新闻脱不了两个字:绯闻。

当时最著名的绯闻,是和“台湾第一美女主播”侯佩岑之间发生的。这也让侯佩岑醋意大发的粉丝,为他取了“神猪”的绰号。这一段恋情并未持续太久,2007年,他与非娱乐圈美女蔡依珊结婚,目前已育有两子。婚后,连胜文未再爆过绯闻。

结婚前,连胜文已经投身政治。这个选择对他充满矛盾。他2006年对笔者说,父母反对他从政的理由是因为“政治太黑暗!台湾选举已经走火入魔了”。而他个人也觉得政治讨厌之处在于,在民主选举被滥用、被误导的情况下,自己要浪费太多时间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建设性不够、生产性不够。

即便如此,一旦走入政治的大魔方,他还是展现了惊人的适应力。“从他参选国民党中常委可以看出,他还是有很强的政治企图心。”台湾前“立委”谢启大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连胜文人缘很好,身段很柔软,愿意热心帮助别人,和很多参加选举的政治人物有私交,也愿意到处帮别人辅选,不轻易拒绝别人。

“他的性格非常适合从政,不像个公子哥。”谢启大说,2004年“3·19”枪击案发生后,她曾去国民党竞选总部帮忙,当时只有连胜文一个人走过来向她说“辛苦”。谢启大的亲属有时在路上见到连胜文,会大声直呼他的名字,连胜文就很快乐地回应,“他懂得一个要从政的人,别人很亲切地叫他是很光荣的事,政治人物必须亲民。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连战有区别。”

不过,连胜文也有自己的从政苦恼。“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别人会用另种眼光看他。”全国政协委员、台联副会长林盛中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作为连战的儿子,从政的好处是比别人有更多的资源与机会,坏处是会被别人品头论足,认为是在长辈的荫护下成长,个人的能力和威信因此跟不上。

连胜文自己也曾对笔者表达这种苦恼:“一般人做到80分已经很不错了,但是你做到80分,人家会说你白痴,可是如果你做到100分,人家又会说都是因为你爸爸妈妈。那你要60分,那还得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在台湾,作为政治人物的第二代,是一种沉重的包袱。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所以我认识的和我相似背景的人,百分之八十都不在台湾,都跑了。”

也许是为了有意凸显与父亲的距离,连胜文在参加党职竞选时,连战夫妇没有在公开场合为他拉过票。从政之后,连胜文一帆风顺,成为国民党最年轻的中常委,得票率也高居第二。但他也遇到教训,2008年初帮林郁方竞选“立委”扫街拜票时,曾被一男子挥拳攻击,眼镜当场断裂,眼睛被打红肿。

在被打的2008年,台北市长郝龙斌任命38岁的连胜文出任公营的悠游卡公司董事长,当时也被人批评为酬庸。

悠游卡公司成立于2000年,台北市政府与台北捷运公司是其主要股东,该公司发布的悠游卡是一种IC卡片,可以在公交、捷运(地铁和地表快轨)及停车场刷卡消费。

这个职位他待了不及两年,就因病请辞。林盛中认为,这公职处女秀对连胜文非常重要,因为他在近两年时间内,使悠游卡公司从亏损新台币2亿元,到盈余1亿元新台币(4.5台币约合1人民币),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连战:命好运好?

连胜文“子承父业”在政坛打拼时,连战已经渐渐退隐到幕后。他今年已经75岁,除了偶尔前往大陆与重要人物晤面,或帮某个国民党籍候选人站台助选外,很少在公开场合露脸。

“连战从小到大,都是高高在上的感觉。”这是谢启大对他的评价:连战生于有钱人家,成年后在台湾大学当教授,不走与民众来往的路线。即便后来参加选举,有所变化,但变化也并不大,“他是个保守、拘谨的人,与群众不够打成一片。”

连战1936年生于西安,正是中日全面战争的前夜。1946年随母赴台,因为父亲连震东的关系,连战从小生活特别优渥,与钱思亮之子钱复、陈诚之子陈履安、沈宗翰之子沈君山并称台湾四大公子。

毕业于台湾大学政治系,而后赴美深造,获芝加哥政治学博士学位的连战,一开始选择的是学术之路,直到1975年才步入政坛。最初,连战从事的是“外交”工作,担任台驻萨尔瓦多“大使”,而后仕途一路绿灯,从国民党中央青年工作会主任、“行政院青年辅导委员会主任委员”“交通部长”、国民党中常委、“行政院副院长”“外交部长”“台湾省政府主席”,一路做到“行政院长”“副总统”。在2000年和2004年,还两度代表国民党,竞选“总统”,并出任国民党主席。

“有些人对连战印象不好,首先是因为他公子哥性格,不太亲民。”谢启大说,连战长女连惠心1995年结婚的时候,花费巨大,谢启大等“立委”公开呛声,认为一般人子女结婚讲排场没有问题,但作为“行政院长”就要小心,“但连战不听,不回应”。和蒋经国的平民作风迥异,到李登辉和连战这一代政治人物,已经开始以打高尔夫球为荣。

当时还引起争议的是,连战的夫人连方炒股。连方出身书香世家,曾获台湾第三届“中国小姐”选美竞赛冠军。出生并在台湾度过青少年时期的林盛中,和她是台湾大学同一届的学生,虽然所选专业不同,但很多公共课都曾在同一教室共修。方那时就以美貌在台湾大学出众,“但台大也有其他几个漂亮女孩,只有方参加了选美,当时同学间多少也有些议论。”

1990年代,林盛中返台时,也常听朋友间议论连战“不知民间疾苦”,吃一个便当也要500台币,“因为他家有钱,接触的阶层的确与中低收入者有距离”。

连战一路青云直上,与李登辉的提携有关。“李登辉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只利用人。利用人时也看时机,如果觉得需要你就用你,等到你没价值时,就不理你。”谢启大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李登辉之所以重用连战,主要是因为他是出生大陆的台湾本省人,没有争议性,且其个性温和,“不是意见多的人,比较好控制。”她举例说,当时连战与萧万长并不融洽,但在李登辉让萧万长作连战搭档竞选时,连战也表示同意。

在2000年,连战代表国民党出征“总统”,遭遇的最大党内挑战来自宋楚瑜。宋楚瑜的民间支持率明显高于连战,但李登辉最终还是提名连战。谢启大认为,“李登辉也清楚连战没有达到太高威望,但他故意不选宋楚瑜,这样国民党内部分裂,民进党就会上位。”

2000年的竞选挫败,是连战政治生涯中罕见的失手,这最终导致了他与李登辉的决裂。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在2004年,败北的故事再度上演,连战将原因归结为“3·19”枪击案的两颗子弹。在那一刻,连战的政治生命,似乎终结了,他的儿子连胜文也因此决意踏上政坛。

“不过连战真的是命好运好。”谢启大说,连战从政一路顺风顺水,包括在“行政院长”任内,台湾岛内也没出大事,“别人任内总出事,他任内甚至大的天灾都没有。”唯二的两次选举落败,又让接下来的大陆行扳回了颜面,为其政治生涯完美收官。

连战在北京与胡锦涛的晤谈,及其在北大的演讲,深获台湾岛内好评。“他的言行受到很多人的尊敬,我听很多台湾人讲,这是连战超水平发挥,如果早这样,他在台湾早上去了,不会那么多波折。”林盛中说。

也有人说,连战本来就是这样。

连横、连震东:台湾的气节家族

命好运好的连战,其实出生在战乱时代,少年亦受流离之苦。他的名字“战”,即是一个时代的隐喻。据连战自述,在他出生前两个月,祖父连横患肝癌弥留上海时留下遗言:“中日必将一战,若生男则名‘连战,寓有自强不息、克敌制胜之意义,又有复兴故国、重整家园之光明希望!”母亲为平衡起见,又为其起号叫“永平”,即“永远和平”。

“从连战的名字可以看出,连横在子孙身上寄予了家国期望。”南京大学台研所副所长刘相平博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连横1878年生于台湾台南富商之家,从小受中华传统文化教育,他18岁时,台湾成为日本殖民地。连横与诗友成立台湾第一个诗社——浪吟诗社,并成为一家报纸的汉文部主笔。他一生最著名的著作是《台湾通史》。

“我从头到尾看过《台湾通史》,文笔相当不错,大中华的情结和情绪非常深厚。台湾在日治下那么多年,日本人一直要求台湾人把日本当祖国看,但连横一直把大陆当祖国,这是相当不容易的。”刘相平说,虽然在学术上,有人指出《台湾通史》的不足,但不能拿现在的水平来严苛要求当时的创作,而且现在岛内治台湾史的研究者大都偏绿,评价连横时确实有失公允。

连横在连战出生前两个月病逝。在病逝前,他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经济科的儿子连震东已经前往大陆,投奔国民党元老张继,加入国民党。台湾光复后,连震东任台湾接管委员会主委,后来官阶逐步高升,1960年任“内政部长”,六年后转任“行政院政务委员”。因参与台湾经济建设、土地改革等制度,且与一些商贾关系密切,连震东迅速成为岛内的富豪,为连战留下巨额财产。这是连震东备受争议之处。

“连震东是否有受贿贪污?可能是空穴来风。因为两蒋统治时期,当官的轻易不敢贪污。台湾的黑金政治是李登辉时代搞起来的。连家有这么多的财产,和连震东夫人善于理财有很大关系,包括低价购买了很多土地债券。”刘相平这样认为。

连震东还曾受到“二二八事件”中出卖台湾人的指控。

1947年发生在台湾的“二二八事件”,为台湾光复之后发生的大规模流血事件。1947年2月27日,专卖局台北分局的缉私人员抓获了女烟贩林江迈并将其重伤。围观群众被激怒,要求严惩凶手,但遭到台北市宪兵队的拒绝。此事件触发2月28日台北市民的请愿、示威、罢工和罢市。同日,包围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的请愿市民遭驻署的卫兵攻击,事件因此由请愿转变而为对抗公署的政治性运动,进而激化为省籍、族群冲突。抗争与冲突在数日内蔓延全台湾,最终导致国军镇压。此事件中,大量台湾平民伤亡。

在台湾,日本统治时代前往大陆,二战后再回台湾的政治人物被称为“半山”。刘相平认为,台湾岛内关于连震东在台湾接收和“二二八事件”中所扮角色的非议,和部分人对“半山”先入为主的负面评判有关。

和偏绿人士对连氏家族的非议相反,接受采访的蓝营人士更愿从正面诠释。“连震东是台湾少数有地位、有声望的大家族。和辜家还不同,辜家虽然有钱,但我们都知道他家借助了日本的势力。连家却很有气节。”谢启大说。

全国政协委员、台联副会长林盛中也表示,连震东在战后接收台湾上是有功的。

如果从连横算起,连氏家族的四代人,一直没能摆脱子弹的困扰。连横生长在台湾沦陷的日治时期,家国情怀一直挹于怀。连震东见证了台湾光复,但在台湾岛内最大冲突事件“二二八”中的表现,一直受到争议。连战本人经历了从威权到民主的转捩,但“3·19”的两颗子弹,至今成谜。当台湾成为自称的“亚洲民主的灯塔”,连胜文却又在选举场合受到凶嫌赤裸裸的致命袭击。连氏家族的命运,与台湾同步,也成为大时代主题切换的缩影。

“国民党正面临人才断层。马英九之后,可能是朱立伦。可朱立伦之后是谁呢?很可能是连胜文……”谈及连胜文的遇袭,刘相平慨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