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新闻报》的生存法则
2010-05-14万佳欢
万佳欢
它不是孤案却可能是最极致的一个。当《世界新闻报》频频把名人们的猛料呈现在世界读者的面前时,它大大满足了大家窥私之欲的同时,也给新闻同行提供了一个关于采访的极端样本和一些思考
5月,又一个“高大全”的完美形象被《世界新闻报》颠覆了。
目前世界排名第一、拥有三座世锦赛冠军奖杯、21项排名赛冠军头衔的斯诺克选手希金斯,却在《世界新闻报》一段他涉嫌赌球的3分37秒视频公之于众后,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霎时土崩瓦解。虽然他随后辩解自己受到了长达24小时的威胁,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是冤枉的,并声称要起诉这家报社,但,他因此得到的仍是世界职业台球联合会“无限期禁赛”的处罚。
其实,希金斯只是《世界新闻报》用“设局”的方法“钓”上来的众多“大鱼”中的一条。
这个靠曝光独家新闻——更多时候是名人的丑闻——闻名世界的报纸,常常不惜一掷千金,甚至不择手段,通过周密部署、设下骗局等办法套取采访对象的猛料,在他们的“主动出击”下,包括政府部长、王室成员、体坛名宿等众多名人都曾在该报上丑态毕露。
“假酋长”的圈套
希金斯的那段“受贿”视频就是其典型的一例。
此前,《世界新闻报》得到线报称,在去年世锦赛决赛期间,希金斯曾经试图向博彩公司下注赌自己输球。记者穆罕默德当即决定对其实施“钓鱼”计划。
2010年4月29日,希金斯和他的经纪人帕特·穆尼受邀抵达乌克兰首都基辅,准备与一家名为“Alpha Equity”的公司进行会谈。
事后,希金斯对自己此行的解释是,这个公司想与自己谈有关世界系列赛的事情,而他本人一心想把这项赛事推广到世界各地,乌克兰则是他扩展新市场的其中一步。
事实上,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基辅一家宾馆的沙发上,与该公司的“代表”谈起了很多“题外话”。最重要的议题是,对方提出,想花些钱买下希金斯在比赛中的4场失利,以便让非法赌博公司牟利。
一番讨价还价后,价码最终定在了30万欧元。这位“公司代表”、一个四十来岁的阿拉伯裔人,看似不经心地问道:“你怎样才能(故意)输掉一局比赛?我很想知道。毕竟你是世界冠军????”
“这很容易????你可以把球打失啊。”希金斯很放松地说。
接下来,他追问对方如何安全收账,自己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大约经过10分钟的交谈,双方达成一致。希金斯起身与这个商人握手,举杯庆贺。而对于自己对面已经录下一切的针孔摄像头,毫无查觉。
希金斯就这样栽了。
他后来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阿拉伯裔人其实大有来头。
此人名叫马扎·穆罕默德,是《世界新闻报》赫赫有名的首席调查记者。他行踪诡秘,经常乔装打扮成阿拉伯富翁(他拥有整整一个储藏室的各式各样阿拉伯服饰、造型夸张的范思哲外套、颜色艳丽的衬衫、价格不菲的鞋子),善于设下圈套、骗名人上钩,套出八卦与丑闻。
人们称他为“假酋长”。而他的易装和表演多次成功地将名人骗倒,简直可称为“新闻圈里的影帝”。十几年来,穆罕默德已成为包括苏菲王妃、英格兰足球队前主帅埃里克森等许多名人的噩梦——据《世界新闻报》的描述,他已经揭露了约250位名人的隐私,其中234人受到了法律制裁。
1997年,他曾在一次采访中对《媒体行业报》(Press Gazette)说,自己已经不记得有哪一周没有收到过死亡威胁。因此,他一直保持神秘。今年是穆罕默德在《世界新闻报》工作的第13个年头,但就在报社内部,见过他本人的人也不多。多年来,他只接受过两次媒体面对面的访问,2008年出版自传《“假酋长”的自白书》后,他仍然拒绝公开自己的照片,即使这是提升书籍销量的一大卖点。
技高一筹还是不择手段?
无疑,穆罕默德是《世界新闻报》调查报道的主力军,“但他身后有一支固定的记者队伍在帮助他。”英国纽卡斯尔大学新闻学讲师戴维·贝恩斯(David Baines)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世界新闻报》是一份有着160多年历史的报纸。自1969年被传媒大亨默多克收购后,它彻底确立了小报路线,以满足人们的窥探欲为己任。
在花边新闻一直受到热烈追捧的英国,默多克的另一份著名小报《太阳报》逢工作日出版;《世界新闻报》则填补了周日的空白。
当然,它所发挥的作用远远不止“填白”而已。根据最新调查,《世界新闻报》2010年2月的发行量逼近300万份,是英国最大销量的周日报纸,领先排名第二的《星期日邮报》(Mail on Sunday)整整100万份。
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环境,《世界新闻报》有自己独特的生存之道。该报继承了19世纪黄色报纸的各种传统:以代表“人民利益”自居,擅长揭露名人丑闻,使用煽情手法,极尽小报耸人听闻之能事。西方各式各样的小报固然很多,但《世界新闻报》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获得丑闻的方式更惊险、更富有戏剧性。
对报社的“顶梁柱”穆罕默德而言,这种调查方式早在他的记者生涯开始之初就已经形成。上世纪80年代,他和同事因塞尔被派去报道伯明翰国家展览中心的卖淫犯罪集团。因塞尔建议,为诱惑吸引在展会中工作的妓女,穆罕默德应该伪装成一个对购买法拉利极有兴趣的阿拉伯富商,穆罕默德听后连连称好。从此,穆罕默德通过乔装“诱供”采访对象,频频得手。
进入21世纪后,《世界新闻报》在设套“诱供”方面做出的几次大动作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2001年4月,该报以接洽生意为名,设计了一次穆罕默德与英国苏菲王妃及其公关搭档哈金的会面。穆罕默德乔装成一个能每月向苏菲王妃的公关公司提供数千英镑的阿拉伯酋长助理,并迅速骗取了王妃的信任。
会面期间,苏菲与他大聊王室八卦,还嘲笑保守党领袖黑格是个“畸型人”,评价首相布莱尔支配欲过强。接下来,《世界新闻报》整整花了10个版的篇幅全文刊登苏菲录音带抄录稿,将王室家族置于无比尴尬的境地。
2005年9月,“假酋长”故技重演,伪装成一个中东看房客,表示很有兴趣买下英国女王弟媳、肯特郡迈克亲王夫人的房子。他一袭阿拉伯长袍,一大帮随从前呼后拥,以生活奢侈而闻名的亲王夫人果然“中招”,极为殷勤地亲自递上茶水和糕点,并对其大曝王室猛料。
2006年,穆罕默德再度出马,扮成一名阿联酋酋长“阿里坎·默哈辛”,约见英格兰足球队主帅埃里克森,表示自己将买下一家英超俱乐部,想请他牵线、并约他执教。在享受名车接送、豪华游艇迪拜游以及价值3000英镑的晚餐和800英镑的豪华套房后,埃里克森彻底拜服,向“酋长”抖露了不少英格兰足坛丑闻和内部消息:鲁尼家教很差、欧文去纽卡斯尔是见钱眼开????报道出来后,舆论一片哗然,埃里克森只好黯然辞职。
2009年,《世界新闻报》记者还曾扮作膝下无子的中东富商,试图联系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片中女童星鲁比娜·阿里的父亲,谎称自己希望买下他女儿的领养权。面对记者,这位父亲开出了40万美元的“出售”价格。
同年,该报又派出三名记者化装成游客,偷拍到切尔西队长特里像“黄牛党”一样私自对外销售俱乐部训练基地参观门票,紧接着又曝出猛料,揭他曾与昔日队友布里奇前女友瓦内萨有染,让特里深陷“盗嫂门”,并从此形象大跌。
行走在道德和法律间的灰色地带
当然,穆罕默德与《世界新闻报》每一个“钓鱼”行动的成功,都是从获知情报开始的。
在人们的印象里,该报在某种意义上几乎是一个眼线无所不在的情报机构——2004年贝克汉姆出轨、2009年菲尔普斯吸食大麻,都是该报率先曝光的。
“他们往往通过名流身边的人得到内部消息,也许是一些名人的朋友,也许是名人的前任恋人或者雇员,”纽卡斯尔大学新闻学讲师戴维·拜恩斯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着手行动之前,记者们也往往会先有预设:他们计划去揭露、曝光的人正在做坏事,或者准备做坏事。”英国纽卡斯尔大学媒介文化研究院利维乌·波伯维丘博士(Liviu Popoviciu)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世界新闻报》的“陷阱设置”团队之所以连连得手,与其背后强大的“演员阵容”也有很大关系。穆罕默德有3个替身,每次出去有一帮保镖、助手和司机陪同,甚至还有贴身为他们刮胡子的人。在早期的揭丑报道中,他们雇了一个士兵作为“假酋长”的夜间保镖——这样看上去才像个真酋长。这个团队合作多年、相当默契,诸如“酋长”有几妻几儿,在何地置有哪些房产等故事该准备的细节问题,每个人都稔熟于心,绝不会露出马脚。
如此排场加上金钱攻势,无怪乎穆罕默德在他的自传里写,“贪婪的人们总是被我提出的高额回报所诱惑,然后向我和盘托出他们阴暗的内心和龌龊的勾当。”
其实,这种采访报道方式在英国新闻界并不少见。“《世界新闻报》的姊妹报《太阳报》也经常有这样的报道,”利维乌·波伯维丘博士(Liviu Popoviciu)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而对于小报的此类做法,业界多少存有一些批评意见。在《世界新闻报》获英国新闻奖“2005年年度报纸”后,新闻学教授、《卫报》的媒体专栏作家罗伊·格林斯莱德发表文章指出,大报的“专业性已经被贬值”。
《世界新闻报》对此的回应是,他们退回了其在格林斯莱德担任教授的大学里的两个新闻学课程年度奖学金。穆罕默德向《媒体行业报》表达不满,他说世界新闻报遭到的攻击“往往来自那些只会空谈的媒体评论员”,“所谓的高质量大报批评我们,然后一周周地偷窃我们付出血的代价做出的独家报道????我的同事们和我每天都生活在极大的风险中。”被殴打、被枪对准自己脑袋对他来说毫不稀罕,俄罗斯黑手党老板甚至出过3万英镑要他的人头。
至于对他获取新闻手段的批评,他说:“如果我得到一个潜在的恐怖分子的密告,我应该怎么做?难道我应该打电话问问警察,我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做?如果他们会给我答案,我倒很乐意接受。”
“这类报道非常有争议,英国报业申诉委员会往往会仔细审核这样的设下圈套的事件,” 纽卡斯尔大学新闻学讲师戴维·拜恩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然而,申诉委员会并不具有法律效力,也不能因为记者违犯条例而对其进行处罚。
其实,《世界新闻报》根本不担心会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问题。“法律对它们没有什么限制。这些小报历史悠久,都有强大的律师团,事先肯定都做过法律咨询。”传媒学者展江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
“小报看起来比较放肆,但其实这事不坏,”展江表示,“如果本着一些原则,《世界新闻报》这样的做法可以有限度地使用。”
“有限度”的边界或许更多在于是否侵犯个人隐私或者新闻失实,而《世界新闻报》的另一些做法则恐怕有些越界。
2002年,《世界新闻报》伪造“匪帮”、炮制了一起绑架辣妹维多利亚的案件,在报警的同时刊登报道,声称自己挫败了一项500万英镑的绑架案阴谋。
2007年,该报王室新闻编辑克利夫·古德曼被指控非法截取查尔斯王子的短信和语音信箱信息,被判处4个月监禁。虽然新闻国际公司高层表示古德曼是单独行动的,但据《卫报》披露,《世界新闻报》曾利用私家调查员窃听多达3000名公众人物的电话。
在英国,媒体“制造”的新闻一旦被裁定不实,就要支付多达10万英镑的赔款。2008年,国际汽车联盟主席莫斯利的“性爱狂欢派对”录像带被《世界新闻报》公布,为此他起诉《世界新闻报》侵犯隐私,并分别向伦敦、和法国的法院提出禁止视频播放的要求,虽要求被驳但却终于赢了官司,获赔6万英镑——这也创下了英国此类案件受害者获得赔偿的纪录。
但与莫斯利的丑闻录像带为《世界新闻报》所带来的、动辄上千万英镑的广告收益相比,6万英镑的赔款实在不算什么。
“《世界新闻报》这样的小报发行量巨大。英国人相信功利主义,他们觉得这样做起码有益于社会。”展江说。至少到目前,《世界新闻报》还没有什么理由不照此路子再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