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为本,还是以国为本?

茅于轼

俄罗斯小孩阿尔捷姆·萨韦利耶在他六岁时被一名美国女护士托利·汉森从海参崴的儿童福利院收养，七岁时又被送回莫斯科，他的养母声称这孩子神经有毛病，不愿再养他了。这本是一起家庭纠纷，类似的事多得很，比这更严重的事，甚至酿成人身伤害的都有。可因为牵涉到两个国家的老百姓，就变成了国家之间的事。两国的外交官都出面说话，连总统都发了话，媒体也推波助澜，就变成了一件国际大新闻。政治家和老百姓都从国家的角度看问题，把简单的事弄复杂，人与人之间的事变成了国与国之间的事。究竟哪种看法对，哪种看法错，其评判标准就在于“以人为本”还是“以国为本”。

如果是“以人为本”，就应该考虑当事人的利害，从人民的利益出发，找出最有利的解决办法。就萨韦利耶的案子来说，首先要考虑的是孩子的前途，也应照顾他养母的要求，根本不关国家的事。可如果是“以国为本”，情况就非常不同。首先要考虑的是国家的利益、领土的完整等。就算扯不上国家的利害，也得照顾国家的尊严，而说到尊严，总是有文章可做的。俄罗斯外长已表示，要暂停美国家庭收养俄罗斯儿童的业务。俄罗斯总统也从国家尊严的立场发话，严厉批评了那个美国养母。俄罗斯政府已经决定暂停两国间的收养办法。这一来，本来可以高高兴兴完成收养手续的美国父母，只好等俄罗斯外长哪天发善心，批准继续这项业务。

“以国为本”的思想已根深蒂固，很难扭转。这个思想已贯彻了几千年，谁也不会去想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今天是我们重新考虑事物的主次问题的时候了。

今年是越南战争结束三十五周年。美国再一次举行纪念会，悼念在越战中死去的五万多名美国人。也许越南也在悼念在越战中牺牲的人，但不会悼念死去的美国人，美国也不会悼念死去的越南人，因为“以国为本”，各有各的政治目的。但是如果“以人为本”地看待这个问题，应该想到越战中死的人都是人，死得都很冤枉。最近（2010年4月30日）海南省建成了海南解放烈士纪念碑，纪念海南解放战争中牺牲的烈士。当然，不包括国民党军队里死去的人。但是就战死的人来说，他们都是平民百姓，都有父母妻子，有温暖的家庭，有个人的抱负。但是到了战场上，这一切都被抛到脑后，杀戮是唯一的出路。因为这里不是“以人为本”。

今天，最使人担忧的恐怕还不是战争，而是恐怖主义。一些人身上绑了炸弹去炸另外一些无辜的人，损人损己。这些行为用最简单的理性去分析就能看出其荒谬性。然而却有人为一些极端荒谬的目的而做无谓的牺牲，幸亏这样的人为数不多。可是类似于恐怖分子的行为，稍微改变一点形式，以一种隐蔽的方式进行，就很容易蒙骗群众。一个典型例子就是我国以文化大革命为代表的阶级斗争。为了让无产阶级政权永不变色，叫大家斗大家，然而这荒诞的号召居然在一个十亿人口的大国中畅通无阻，搞得几十万人自杀，几百万人妻离子散，还有几十万人搞武斗，甚至动用机枪大炮，互相残杀。其理论依据就是“以国为本”。如果大家都明白“以人为本”，就绝不至于闹到如此荒谬的地步。现在“文革”已经过去，大家也不会自己斗自己。但是“以国为本”的思想并没有根除，它随时随地能够反扑，叫老百姓遭殃。

只有慢慢地用“以人为本”取代了“以国为本”的想法，而且老百姓能够监督他们时，这种关系才能够改变。政治家不应再用“以国为本”欺骗百姓，做任何一件事必须符合百姓的利益，哪怕未必符合国家的利益。到最后国家的观念消退，人民和社区组织将取代国家。到那时候战争绝不会发生，更没有谁能够制造原子弹，也不会制造航母，连机关枪也没有用处，在武器方面有手枪就足够对付强盗小偷。那时候兵工厂、军事要地、国防要塞、军校、军事科研、兵营、阅兵都将成为过去,从而世界和平才有保障。当然，这样的目标距离我们还很远很远。

说了一堆大道理，让我们回到萨韦利耶的案子上来。我估计最后得出的结果不大会是从百姓的利益出发的，而是国家尊严超过了一切。还好，这终究是一件小事。如果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大事所遵循的规律也一样，就值得我们担心了。

【选自《大江网》】

题图 ／ 战争与尊严 ／ 耶日·科瓦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