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
2010-05-14张皓宇
张皓宇
太阳用力地向上攀着,拼命地放射着故作晴朗的光,笼束着大地。其中一束光芒并不情愿地,投到了一座刑场刽子手的鬼头刀上,暴露出了逼人的寒意。
嵇康倒没有感到寒光的刺骨,尽管他此刻就站在刑场上。他只是觉得那份白光稍有些刺眼,有些讨厌,却连眉头都来不及皱一下。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思索。
我做得对吗?这样做值得吗?我注定就会有这样的下场?我,怕死?
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前两个问题以肯定的答案,一咬牙,又肯定了第三个。对于最后一个,他稍一迟疑,但随即坦然了。
他本是蓬莱仙人的一个梦,耐不住整日观赏仙人与周公对弈的无聊,偷偷溜到凡间。现在,梦仍未碎,只是该回去了。
他不再怀念打铁钳与风箱了。
府第中。司马昭一个人正独自呷酒凝思。
嵇康,被我杀了。他想。
他满意地点点头。端酒杯的手却不觉颤抖起来。
一想到嵇康,就不能不触到他心中的痛。
纂位夺权!司马炎听到了酒杯落地时凄惨的哀鸣。
曹家夺了刘家的帝位,他司马氏也必然如法炮制。但,恐怕难以炮制曹丕接受玉玺时的兴奋之情。他总梦见若干年后,自己的子孙交出玉玺时的屈辱与无奈。
他好恨!
他恨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不拘礼法,毫无忠孝之念。尽管,他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好在,他大权在握。无不可立,无不可毁。
嵇康,死在我手里。他想。
司马炎知道为权者最畏惧的,不是江山旁落,而是身后骂名。他已然背负了太多,他不想再背负下去。
也许,只把嵇康押到刑场上警醒一下世人,就足够了吧?他突然冒出了这个令自己害怕的念头。
真没料到。嵇康苦笑着。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丝毫未影响到山涛对自己的感情,对一个陌生人的置之不理,却让自己被他害得身首相离。
其实,他当然知道,把山涛和钟会放在一起比较,是对山兄的侮辱。尽管自己并未看得起他,却还是信任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是的,绝对信任。尽管他同样清楚,山兄会把儿子培育成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这,不是对儿子最大的爱吗?
至于钟会,这种小人不屑一评。一个“没想到”只是他对这世界最后一次天真的希冀而已。
蓦地,他突然看到眼前,不知何时,在刑场之下突然跪下了上千人。原来,全是太学生,在乞求饶他不死。
嵇康心中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动。他这才发现,原来不只从阮籍那里才可以找到心灵的慰藉。
啪!司马昭一掌砸在桌子上。什么?三千太学生在跪求饶嵇康不死?杀,当然要杀掉嵇康!
司马昭呆若木鸡地坐下。他第一次认识到了文人的可恶,文人的可怕!原来在这世界之外,还有着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万人之上,在那个世界里他甚至连贩夫走卒也算不上!而有的人,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做上那个世界的领袖,并且毫不用担心自己是否会沦落。那些太学生哪里是向自己跪求,分明是跪向嵇康!而这种跪拜,比文武百官对自己的跪拜不知要虔诚多少倍!
杀了嵇康,问题就解决了吗?
他不敢再想,也无力去想。活了几十年,他第一次感到累,并且一累就是神体尽颓,不留一点活力,他的确是太累了,也应该休息一下。
须臾,酩酊大醉的司马炎倒在床上。
圣上有旨。立斩嵇康。
嵇康平静地点点头,嗯,就到这里了,可是,狂傲了一生的自己,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想着不远处得意的狞笑声,渐渐握紧了拳头。
于是,在中国最最沉重的一个朝代,飞扬出一段最最飘逸而又铿锵有力的音符。千古绝响广陵散,纵身一跃,蔑过三皇五帝,终于飞入九天之外,不留给后人丝毫痕迹。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