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串儿

程宪涛

蹦蹦戏艺人从丑角转型旦角,行话叫“解罗带裙儿”。七分唱丑三分唱旦,对于下装来说是优美的转身。反串儿则是临时性的角色互换,有即兴表演的意思和成分。

小翠儿的演艺生涯中曾两次唱反串儿,一次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红卫兵们抹了锅底灰扮丑角,二愣子被涂了红彩唱旦角,被逼迫着跳起了封建残余蹦蹦戏。另外一次是在上世纪40年代初期,小翠儿主动要求反串儿演丑角。

那次,蹦蹦班子刚刚赶到小莫乐山,天空开始纷纷扬扬飘起雪花。白雪是冬季的色彩和灵魂,没有白雪东北将失去一半的美。戏班子的舞台设在村子中古榆下,背后衬着连绵起伏的长白山脉,前面是银带般蜿蜒的柴河。白色的积雪黑色的山崖,像一幅黑白木刻似的素净。一身红袄红裤系粉绫子的小翠儿登场,宛如一朵盛开的粉芍药花儿,似乎周遭的山水之所以朴素,皆是为陪衬小翠儿的艳丽。台下的百姓霎时丢了魂儿一般,眼睛直勾勾站成呆呆的木桩。直到一个娘儿们忍不住“哎呀妈呀”一声,才引起众人的苏醒和喝彩。

小翠儿唱罢走下台子对师傅唐三章道:俺看着台下钱家少爷瘆得慌,他看戏的样子像夜里眼睛闪绿光的狼。唐三章发现了这种状况,他担心影响徒弟们唱戏,就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

小翠儿和二愣子接过师兄们手里的锣鼓胡琴,准备为师弟小清河和小百灵开场。钱管家过来拦住其他人,道:俺少东家只要小翠儿唱连场,其他唱包头的一边歇着去,唱下装的只能和小翠儿一副架。戏班班主唐三章赶紧过来道:今晚儿戏台上雪大地滑,要格外当心害怕摔倒,耗费很多力气和精神儿,请东家多多体谅包涵,让小翠儿歇息一场再唱!钱管家道:唱蹦蹦咋还讲价钱,实话告诉你们吧,少东家看上小翠儿了,越看心里越舒服,越看心里就越愉悦,还要请去热炕头儿上唱呢!二愣子拨拉开钱管家道:这是倚仗有权势是不,把你那臭钱拿回去,俺走人。

钱少爷带着两个家丁过来了。瘦削的钱少爷就像麻竿儿,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突出的蛤蟆眼探出眼眶,就像随时要鼓出来似的。钱少爷眼珠子在小翠儿身上撒眸,突然抽出手捏小翠儿的脸蛋儿,然后淫亵地嘿嘿笑了起来,道:俺就是稀罕小翠儿的俏模样儿,笑起来像花骨朵儿开了一样。

唐三章担心节外生枝生出祸端,赶紧过来推开小翠儿道:麻溜儿准备给东家唱戏,今晚儿让东家多赏几块大洋。钱家少爷望着小翠儿的背影道:明晚俺还要小翠儿唱,后天俺请到家里唱。说罢哼着调子摇头晃脑回到台下,冲着周围看戏的百姓吼道:这家戏班子俺钱家包下了,要笑要候着俺笑过后再笑,不要俺没乐你们就乐了,哭和笑俺钱家说了算。

散场收拾家什时,二愣子终于忍不住道:今晚逃吧。唐三章道:没见门前有钱家家丁晃悠吗?人家早就防备着呢。二愣子想了想道:俺的牙疼俺的舌头疼。说罢哎哟一声。众人惊讶问咋啦?二愣子支支吾吾道:俺自家把舌头咬了,俺明儿不能登台了。唐三章怒斥道:傻小子啊,总不能个个咬破舌头吧?小翠儿道:俺有办法儿了。

第二天晚上,二愣子在一阵鼓乐声中登台,一下子笑倒了一片观众,就像高梁地遭遇了一阵狂风,呼啦啦弯下一溜子。原来是二愣子反串唱包头,滑稽的表情粉饰了旦角,处处透着包袱和笑料儿。及至小翠儿上台亮相儿,头上顶着一方红色的盖头。这是一段洞房花烛之夜的情景。俩人开始抖着包袱做着铺垫,观众盼着掀开盖头进入洞房,但是二愣子总是在紧要关头停手,直到百姓尽痒难耐抓心挠肝时,仍然没有揭开小翠儿的盖头。钱家少爷喊了无数次掀开,二愣子依旧不依不饶地赞美着新娘子:……弯弯的柳叶儿双眉,清清的水波儿眼儿,红红的樱桃儿嘴儿,娇娇的粉脸蛋儿……直到新郎官和观众迫不及待时,才准备用扇子撩开红盖头来。

想象着小翠儿月亮初升般的秀美,白色鸽子似的扑拉拉灵动,花朵儿一样美丽绽放……全场都张大嘴巴屏住呼吸。二愣子见钱少爷蛤蟆眼陷入痴迷,忽然把小翠儿的红盖头掀开了。所有的人都忽然惊叫了一声,红盖头下露出一张恐怖的小鬼儿面孔,就像从暗处突然跳出一条恶狼,狂吠着一下子扑了过来,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猝不及防,巨大的心理落差让钱家少爷妈呀一声,一头栽倒在台下背过气了,台下立时混乱起来。

半夜时分,镇子里传来钱家人喊着少爷名字的声音,从镇子东头一直喊到西边,这是按照习俗给钱家少爷叫魂儿。钱家少爷后来看见漂亮的姑娘就惊恐万分,随时想把脑袋藏到任何地方,有时抓起地上的黄土往脸上抹,想把自己埋藏起来不被发现。

趁乱的时候,蹦蹦班子逃跑了。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