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美国不再是移民国家

荣筱箐

7月29日,这个夏天罕见的雨水终于开始从酝酿了一个上午的阴云中滴落,但稀稀落落的雨滴却没能给灼热的大地带来一丝清凉,更没能浇灭聚集在纽约曼哈顿下城富利广场的数百人的心火。他们被警用围栏分开各据一方,正在互相对骂,怒气冲天。

中年白人希赫(Ron Sheehy)站在盟友们中间,身着上书“支持亚利桑那”字样的T恤衫,用手指着对面大喊:“你们这些蠢货都被洗脑了,你们等着做非法移民的刀下鬼吧。”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里充满仇恨。

2006年,希赫最好的朋友凯利(Peter Kelly)在佛罗里达州的一家汽车旅馆被4名入室劫匪杀害,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亲眼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凯利和那个到处都溅满鲜血的房间。“4个人,都是墨西哥来的非法移民,后来1个跑回了墨西哥,另外3个归了案。他们割断了他的脖子。”

在另一个阵营,人们手持写着“杯葛亚利桑那”的标语齐声高呼:“停止遣返,移民无罪。”

自从今年4月亚利桑那州通过了一条要求地方警察查验移民身份的法律,像这样的示威和对峙几乎每天都在发生。7月29日正是这条法律计划实施的日子。

虽然7月初美国联邦司法部已经以地方政府越权干涉移民事务为由把亚利桑那州告上了法庭,就在前一天联邦法官波顿(Susan Bolton)也发出了紧急法庭令,要求暂缓执行法律中的核心内容,但它带来的争执不仅没有平息,反而越演越烈。

整个美国似乎已经被分成了两派,夫妻邻里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联邦政府一边承诺推进全方位移民改革,给美国境内生活的非法移民一个出路,一边又加强对非法移民的搜查和遣返,让这个盛夏成了提前到来的多事之秋。

这一切看似都源于这条名为SB1070的亚利桑那州法,但这条看似简单的法律背后是错综纠结的个人故事和美国移民问题的冰冻三尺,而在它面前悬于一线的不仅有成千上万移民的命运,更有这个国家的方向和未来。

1200万,站在屋子中间的大象

对很多人来说,美国南部的亚利桑那州代表的是蓝天白云、森林雪山和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壮观景致,而这个州最南端的沙漠地区却很少有人愿意涉足。这里是美国和墨西哥国界上的天然屏障,荒芜燥热寸草不生,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喷吐着烈焰,想要吞噬所有胆敢跨进半步的生灵。

每年成千上万的偷渡客却不惜铤而走险,因为只要跨过了这片沙漠,就能达到“自由世界”。从2001年至今,美国边防警察已经在这片沙漠中发现了1750具偷渡客的尸体,其中 132具是在今年上半年发现的。

但更多的是活下来的人们。很多人抢滩成功后顺理成章地把亚利桑那当成了安家之所,在这里他们可以在杳无人烟的旷野上建个小屋,在农场或屠宰场找份零工,即使在布什政府的最后两年移民执法开始缩紧的时候,只要不自找麻烦往执法人员的枪口上撞,日子就可以过得悠然自得高枕无忧。

但这种日子可能即将成为历史,因为亚利桑那州女州长布鲁尔(Jan Brewer)在一条编号为SB1070地方法案上签了字。这条法案首次把非法移民定为罪犯,要求地方警察对疑似非法移民的人进行身份查验,对确定为非法的移民进行拘捕。“非法移民与亚利桑那州居民抢夺资源,还给我们带来了犯罪等不安因素,我们受够了。” 她说。

这是近年来美国各级政府通过的移民相关法律中最严酷的一条,虽然其效力范围只限于亚利桑那州境内,但其掀起的波澜却足以让整个美国动荡不安,因为住在亚利桑那州的45万非法入境移民只是美国境内非法移民中的一个小部分。这个国家多年来持续发展提供的工作机会已经把境内非法移民的总人数推升到了1200万。

当经济强劲时,这个数字并不显得刺眼,非法移民群体提供的廉价劳力是促进经济繁荣的一个重要因素,从联邦到地方政府对此都心知肚明。但当一场金融危机让1500万美国人失去了工作,失业率狂飙到9.5%的时候,非法移民就成了“站在屋子中间的大象”,躲不开绕不过,成了所有矛盾的焦点。

“经济低迷时,移民往往被当成替罪羊,很多人对移民的怨气和指责并不是出于理智的思考。政客们为了争取选票也都顺势推波助澜,让事情越闹越凶。”亚裔儿童和家庭联盟行政总监何永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亚利桑那州的法律推出后,虽然招致移民维权组织的一致谴责,却赢得了全国50%的民众支持,5个州已经陆续提出类似的法案,另有16个州正在考虑推出类似法案,一些郡县也有议员或正在竞选的候选人提出禁止租房子给非法移民或给他们的住所断水断电等“损招”希望将非法移民赶尽杀绝。

这些年来如何处理1200万非法移民的问题一直让美国政府大伤脑筋。自由派在2006年曾提出通过移民改革向他们提供合法身份,但因为保守派的极力反对至今毫无进展。然而,如果按照保守派的倡议将他们全面遣返,在5年内政府将需要为此支出2850亿美元,对于债台高筑的美国这显然也不现实。

而亚利桑那州法律通过后,一些非法移民变卖家产远走他乡,让保守派觉得找到了希望。“亚利桑那州的非法移民们自动离开,说明移民执法已经开始起作用,我们不需要通过移民改革给他们大赦了。”美国合法移民联盟行政总监吉恩(William Gheen)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动力还是负担?

纽约是个不眠之城,著名的帝国大厦特意将开放时间延至凌晨两点,让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有机会在86楼的观景台上饱览流光溢彩的曼哈顿夜色。但来自墨西哥的冈萨雷斯(Juan Gonzalez)却从来没有留意过,每天12点踩着单车下班回家的时候,他通常已经工作了十多个小时,早就骨头酸痛眼皮打架,再美丽的夜景也不如他与人合租的地下室里那张床的诱惑大。

自从偷渡来到美国,冈萨雷斯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做外卖生已经5年了,餐馆生意好的时候,每天能收入200多块的现金,他每个月把一半的收入寄回墨西哥老家,已经足够让家里的老婆孩子过得舒舒服服。

照理,现金收入无据可查,即使不交税,山姆大叔也奈何不得。但冈萨雷斯每年都主动报税,去年税额有2000多块。“我想多少要报一些(税),将来万一有机会大赦,交税记录可能对申请绿卡有好处。”他说。

如果非法移民像他们的称呼所体现的那样,没有机会参与法制社会体系内的任何活动,只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自生自灭,事情也许就会简单得多。但正是因为冈萨雷斯们会向美国人一样工作、纳税、存储和消费,他们的存在对美国到底是利是弊就成了一个难解的题。

根据保守派组织美国移民改革联盟7月发布的一份报告,美国政府每年花在非法移民身上的资金总共达到1130亿美元,其中联邦政府出资290亿,地方政府的支出超过840亿。其中最大的一项支出是教育,因为非法移民的子女和美国的所有儿童一样可以享受免费基础教育,各级政府因此耗费的资金达到520亿美元。

但支持大赦的自由派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图景。报告发布后一些挺移民组织立即反唇相讥,指出这份报告故意忽视了非法移民的购买能力和他们对美国经济的贡献,给人造成移民只“取”不“予”的错觉。

“很多人认为无身份移民打工都是现金交易不赋税,其实这完全是误解,无身份的移民对社会的贡献远远大于他们的消耗。”曾经就移民对纽约经济的贡献作出过专题研究的财政政策研究会高级研究员克里克(David Dyssegaard Kallick)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他指出,非法移民必须和所有美国人一样,在购物时支付购物税,在买房后支付房产税,很多人在领取工资时工资税和社会安全税也已经被自动扣除,但因为他们没有合法身份,无法取得政府提供的大部分福利,使他们对这个国家来说实际上是“予”多于“取”。

经济分析机构Perryman集团的一份报告也指出,如果将所有非法移民驱逐出境,美国将损失5520亿美元的消费额、2450亿的国民生产总值以及280万个工作机会,这将使美国经济大伤元气。

机会还有吗?

坐在维权服务机构纽约家庭庇护中心的办公室里,中学生芳塔(Fanta)显得坚毅又冷静,太多的哀求、哭喊、恐惧和绝望已经把这个14岁女孩磨练得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

3年前的7月20日,芳塔的父亲庆祝完42岁生日的第二天早上,母亲正在给孩子们准备早餐,做油漆工的父亲打算洗个澡然后去上班,这一天他的工作是给一家犹太教堂的内墙重新刷漆。就在这时芳塔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来寻找一名叫做默罕默德的嫌犯,当被告知这里没有人叫默罕默德的时候,探员要求每个人出示自己的身份证。

芳塔的父亲,一名来自塞内加尔的非法移民当场被带走了。那一年的11月,父亲被遣返回国,芳塔和5个弟弟妹妹都是在美国出生的孩子,是这个国家的自然公民,他们被留给没有工作的母亲。一家人交不起房租,只好挤在庇护所里,靠政府的救济过活。“长大了我想当医生,但现在我最想要的是让爸爸回来和我们团聚。”芳塔的眼睛又湿了。

目前,美国非法移民的未成年子女人数已经达到400万。这些孩子让非法和合法的界限开始模糊,让习惯了漂泊的父母不再是四海为家的浮萍,而是在这个国家生了根。

“如果你遣返他们的父母,这些家庭就会破碎,这些有公民身份的孩子就会无人照管,成为社会的负担,最终受害的还是美国自己。” 纽约移民联盟行政总监洪贞和(Chung-Wha Hong)说。

但模糊的不止是合法和非法的界限,这一点也许在英国清教徒乘着五月花号抵达北美大陆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你说这个国家除了印第安人谁不是移民?最早的移民很多根本没有正式文件,只不过那时候移民都是欧洲来的,大家长得都差不多,而现在的移民看起来样子很不同了,这就让一些人开始紧张了。”父亲来自俄罗斯,母亲来自爱尔兰的曼哈顿区长思静格(Scott Stringer)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正是因此,亚利桑那州的法律才引起很多美国人的担心,因为它最终伤害到的可能不止是非法移民和他们的家庭,还可能引发没有理智的排外情绪和种族仇恨。

在亚利桑那州的法律通过后,纽约的史丹顿岛,多名墨西哥外卖生先后在公共场所被无故殴打,让包括市议长在内的众多民选官员惊呼:反移民法引起的新一波仇恨犯罪已经开始了。

亚利桑那州的SB1070法案目前正躺在联邦法官的卷宗里等待庭辩和判决,但每个人都明白,联邦政府和地方政府对移民执法权限的争执不是问题的关键,这不过是奥巴马在为11月中期选举争取时间。

中期选举是民主党和共和党角力的重要一役,尽管奥巴马总统曾多次承诺推进移民改革,但大战前夕在这个问题上作出任何实质性举动显然都是不明智的。但中期选举之后,到底倾向自由的民主党和倾向保守的共和党谁能执掌国会,而掌权党又将如何对付万分棘手的移民问题,现在仍然很难预料。

不过来自哥伦比亚的47岁移民圣地亚哥(Santos Santiago)对这些并不关心,虽然20年前偷渡入境时为了逃脱追捕而留下的一道疤痕仍然清晰可见。今年7月2日,美国国庆节的前两天,在曾作为19世纪移民入境的重要边检关口的爱丽丝岛上,他和来自57个国家的143名移民一起将右手放在左胸,宣誓成为美国的新公民。

几年前在一个类似于大赦的临时性政策下,圣地亚哥找好心的雇主帮忙,申请到了合法身份。这位当年的偷渡客如今经营着一家有3名员工的搬家公司,与妻子和正在念小学的一双儿女住在哈雷姆区的一套两室公寓里,过着并非大富大贵却舒适美满的生活。

“当年我只想着不要被递解出境,根本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美国公民,这是个给人机会的国家。”圣地亚哥说。

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幸运,但“机会”却是成千上万移民不畏路途险恶来到美国的原因,而他们的辛苦劳作,和他们带来的多元的文化和习俗也为这个国家创造了更多的机会,注入了无穷的韧性和活力,让她海纳百川。

但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有吗?也许只有时间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