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的胜利
2010-05-12魏尚河
魏尚河
绘画的胜利
魏尚河
卢卡·托马斯被国人所识,是近几年的事。他最早的薄薄的画册,出版于2002年,由湖北美术出版社编辑。
卢卡·托马斯来自比利时的莫特赛尔,出生于1958年。1976年到1986年,托马斯就读于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的几所艺术院校,学习绘画、美术和艺术史。他在1985年之前,几乎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展览,1985年,他第一次举办了个展。1990年起,他的绘画展览开始在国际上为人所知,例如以“迷信”为主题的巡回画展,1994和1995年,相继在芝加哥、法兰克福和伦敦等地展出,逐渐成为国际艺术界里必谈的重要人物。
托马斯的作品,全是架上绘画。他的绘画尺寸一般都比较小,多半不超过一平方米,这是过往的事了。近几年,他的作品尺寸越来越大,最大的有三五米。早在六十年代,唐纳德·贾德就已经反对过托马斯的这类绘画:“既不是绘画,也不是雕塑”,因为“它们在绘画中的主要错误,就在于它们像一个规整的方盘子,平平地靠在墙上”。
时至今日,依然有人关注绘画的死亡问题,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根本问题,要紧的是,人类的思维方式如何开放和延展,认知世界的能力如何深入,绘画,只是一个独特的、无法替换的媒介而已。就像托马斯,他貌似传统的做法,实际上有他深刻的观念和意义。“他已经把他的绘画作为一种含蓄而委婉的策略,回应了那些‘极简抽象主义’绘画,对绘画艺术本身的挑战。”对于绘画在当代艺术中的合法性,托马斯并不在乎,重要的是,他的作品着重强调绘画在当代所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对于托马斯而言,在某种向度上,绘画的问题,即绘画的主题。
绘画与图像
托马斯的绘画方法,很大程度上受惠于电影中的摄影术。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托马斯曾经学习电影制作,返回绘画创作中,他引入了一系列电影和摄影的技术与方法,如近焦距、剪切、取景框架、序列性等,这些技术至今还是他绘画发展的重要因素,谈论这一点尤为关键。
这种借助于电影和摄影的观看方式,在当代绘画中,托马斯是一个先行者,因此,它有力地开拓了绘画的观看方式,使得绘画在跨领域的互动中,成就了绘画在当代艺术中的视觉前瞻性。它打开了一扇门,通往多元方向的道路。
但这远远不够,在画家的所有作品中,自始至终,都有一种显著的影像形式语言:横向的笔触。“横向的笔触”对于托马斯来说,是区别于美术史上一切画家的典型性标志,是具有价值的标志,而绝非普通符号。因为,它是托马斯的工作重点之一,在理论和视觉上,横向笔触对等于电影和摄影的某种视觉构成方式,这也是他突破传统绘画面貌的有力手段,既对应他自身在信息时代的视觉经验,同时,也是对绘画在文化出路上的严肃考量。结果,作者使得图像更具图像的性质(即图像在视觉意义上的本质,杜绝简单的社会、文学反映论),而绘画,更成为真正的绘画(保持了绘画的自发性、书写性和绘画品格的高度要求),二者达成完美的融会。在今天的时代,这是不易的。具体来讲,横向的笔触体现为,几乎所有构成形象的笔触,其方向都是横的,即使在传统绘画里,物象的结构需要相应的纵向表达,比如,垂直的桌腿,而在托马斯这里,他不用传统的纵向笔触,画中所有的物象结构,尽量使用横向的笔触,即使微妙的细节也如此,以便高度保持和主题的一致性。
多元主题
托马斯的绘画,始终呈现出一定的距离,它与可见物的进行时态保持隔离的关系。与其说,他在绘画中与眼前的可见物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如说,他不相信眼见的就为真实。他眼中的世界,是逐渐褪色的世界,一切并不新鲜,事物停留在消失的边缘,或轻微的运动于消失的过程中。事物回到它自身的“历史”中,返回“记忆”的知觉中。只有与形象保持一定的距离,形象才能保持一定的真实性,这在哲学上和心灵层面都具有说服力。的确,托马斯几十年的工作生涯告诉我们,他对鲜活的正在发生的时代,并无兴趣,而革命性的信息时代,衍生了无比丰富的影像世界,在此视觉经验里,如何诗性地表达他的世界观,他的绘画哲学,他必须强有力地借助影像武器,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地方。托马斯的绘画是一个巨大的数据库,其来源于照相、电视和电影的图像。
这些图像生活在现世之后,它们无法重叠于毫无距离的世界。它们更多的呼吸于事物自身的记忆片段中,以及“记忆的历史”里。从某种意义上说,记忆是关于“历史”的,更是有关“时间”的。对于时间与记忆的密切关系,身为一个画家,托马斯更像一个考古学研究者,他试图用绘画的元素将二者的关系逐步建立起来。就像他的一些作品标题,也是以探讨、分析的方法和出发点,介入主题,如1989年的《研究之一》、《研究之二》、《研究之三》,以及1988年的《时间之一》、《时间之二》、《时间之三》和《时间之四》等。
托马斯的记忆主题,一小部分,关于人类的历史,其中有纳粹暴行的记录和比利时对刚果的政治干涉。即使如此,画家依然保持他一贯的态度,作品并非简单地凸现社会政治反映论,因为他对事件和观念的表达并不明确;另外的大部分,他在观照日常生活的平凡琐事,包括那些非常微小的极不引人注目的事物。在他的绘画中,许多原有图像的细节被隐去,在不失大体的形象结构外,某些局部甚至不合现实逻辑,在简单的轮廓和模糊的影像上,强调了绘画的横向笔触以及褪失的色彩。托马斯认为,再现不可能是真实的全部,记忆原本就是主观的、凌乱的,记忆的内容必须经过修补。确实,他“通过对事物细微线索的暗示,创造出模糊的片段和细节,正如我们支离破碎的、片段的记忆”。值得赞叹的是,托马斯的绘画轻松地呈现出某种难以忘怀的诗性气质、古典浪漫主义意味和难得的高度绘画品格。
作品回顾
我手头收藏了一本大型托马斯画册,英文版,印刷不错,设计、排版俱佳,好像收录了艺术家的访谈与评论,我看不懂,要紧的是,它囊括了他早期到近年来的重要绘画作品,等于一个纸本回顾展。我们先观看他早期的小幅作品吧。
作于1989年的《悬念》、《凶手》和1990年的《仆人》,以及《观鸟》等绘画,在主题、形式和语言上具有一致性。一个或二三个占画面比例很小的人物,他们在较大的自然环境里,勾勒出日常行为。带有普遍性的生活材料,是托马斯经常使用的,但我们看到的画面上,风景和人物已经与可见物产生相当大的距离,它们处于——更为遥远的、更低的、更寂静无名和莫名的状态中,基本的轮廓和基本的色彩,构成有缺失、间隔、模糊感的主体形象。作者在其记忆与事物之间,永远隔着一段中间地带,他绘画中的形象,向着记忆的方向逐渐靠拢,准确地讲,记忆就是现实的遗骸,就是事物以不直接靠视觉显现的存在方式,记忆是我们存在的某种死亡形式。但画家,却要让它视觉化,从而成为我们的知觉经验。
托马斯采用回溯记忆的方法,我们看到在《仆人》中,风景的形象已经简括至最基本的地步,绿色和黑色就完成了任务,人物简单的如影子。“印象”——对于处于时间中事物的印象,不确定、游移的印象,是对托马斯绘画的一种简单认识,这个认识是存在的,但事情往往没有如此简单——在这里,记忆、时间的基本特质和基本价值,才是他所专注的中心。他在事物的表面裹上了一层“印象”的外衣,强调了“大致”、“基本”和“陌生”等词的作用,以此支持了距离的某种价值。在这张画里,季节的特征和气氛,我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人物的性别也能了解,但是细节,却被作者有意地掏空了。没有局部的“历史”,只有整体的“印象”。在托马斯的作品里,我们似乎无法把握客观现象的真实,一切皆稍纵即逝,渐渐地,消失为记忆的标本。这个标本盛载时间,我们只能去研究这个标本的所有特性和价值,以此求证和认同人的存在的可能性。
1992年,托马斯完成了重要的系列作品《病症》。《病症》由单幅的十件作品组织而成。它的创作源于一份题为《病症》的医疗手册图解。它们排列在一起,静止的画面在不断的变化和推进,构成整体的时间上的连续性和运动感,恰如电影镜头,针对于细节的一次次闪回。虽然,“病症”系列中单幅与单幅作品之间,并无直接的线性联系或上下文语境,但连续性的静止画面使得每幅作品都具有基本的内在关联,那就是疾病的事实、疾病的表面形态和对于疾病的分析、记忆和视觉化的展示。事实上,有评论认为,“肖像的冷淡气氛和他们全部的被动表情,正是由于这些肖像画并不是关于这些人的,而是针对于他们的疾病,不是关于具体的疾病,而是关于疾病的现实”。托马斯在这些图像中,冷静如医生,对于疾病的现实进行简练的描述,记忆的不同断片在不同的时间区域中,连贯在一起,并保持了各自的差异性。在《病症》中,作者对于记忆的陈述方式做了时间意义上的分解,在一个时间段上,将不同的图像单位进行本质的排列,于此,绘画的内容则渐趋扩散。用一组组图像来形成主题的推进和完成,是托马斯常用的一个演绎方法,一个独特的有效的观念。
有一点必须强调,截至2000年左右,托马斯之前的大部分作品,在形式和内容上,都非常简洁超然,如果说,这样会让我们觉得过于简单,甚至甘冒危险的话,那么,在2000年之后,托马斯的绘画有了显著的改变,除了多样的形式变化外,最重要的,他的作品由原来的简洁,转成极为细致入微却轻松悠然的叙述。他可能意识到,他的主题必须具有细节的说服力,这种说服力绝非多余的细节堆砌,而是绘画在一定阶段,自身的生命需求和对自足的渴望。近年来,托马斯的作品尺寸越来越大,对于物象的变化也趋于微妙、精湛和丰富的书写,作品《猴子》、《鸽群》、《塔》等,就是这一时期的杰作。在这些作品中,画家依然沿用一贯的横向笔触,内容更加饱满有力,不同的是,这些画面有的更为模糊,很像电影或电视画面的低质量的脱色效果。根据这种脱色效果,无论平庸的日常物品,还是比利时对刚果的政治干涉,都显示出它们的不重要性。托马斯似乎对图像产生的过程和图像背后的秘密,有认识和揭露其真相的愿望和努力。我们在生活里所看到的,只是事物的假象,“假象”,眼睛看不见世界的整体。而这些脱色的图像,他们在被认同的同时,也暗含不确定性,一些在消失的过程中被确立的形象,因此常常显得游移、寂灭。
绘画的胜利
沉思默想要比直接引起视觉的刺激重要得多,这是托马斯一直认为的观点。这位杰出的当代画家,他的绘画渊源,可以联系到佛兰德斯古典大师们的传统和西班牙二十世纪后期浮世绘画的敏感性。在现代艺术的精神传承上,他极有可能受到法国画家塞尚和意大利画家莫兰迪的影响,我认为,这种影响非常积极、正面,且极具文化价值,尤其在当今欧美后现代语境中。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超越了当代德国画家里希特,比如,图像与绘画关系的开放性表达,图像与绘画的更深层的认识,以及绘画在今天的合法性与价值突破。就某种意义而言,里希特试图“拯救绘画”,给它一个完全新鲜的出口,自然功不可没,但对于今年五十岁、后劲正足的卢卡·托马斯,无论从文化或者艺术的角度,他则取得了真正意义上的,绘画的胜利。
魏尚河,画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的美术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