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镇

顾小田

身后的某个地方，随着车轮的滚动，在阳光下，突兀地变成一个点式的存在，留在一片房子的阴影里，在记忆里尘封，化为一个落满尘埃的故事。

在那里，有我生命最初的痕迹。

公寓的老楼，土灰色的砖，厚重的墙壁上。满是爬山虎的烧痕。零落的，沿着墙垣失修的管道，一层一层叠上去，小片小片的红点蜿蜒散开。是中国式的写意。院子里有一大株梅花树，岁末的时候。寒风会和着花瓣与雪一起吹进家里，也吹开了满园的香气。生长在另一个角落的，是株葡萄。枯槁的藤曲折地迂回在土墙的缝隙，每年春风拂过的时候，都会冒出点点生机。时间向后绵延越久，这葡萄树也更有绿意，直到某一天，叶片后，隐约露出一串一串的翡翠，青翠得仿佛是还未落下的水滴，折射出融融的暖光。

那些曾经的日子，像拿在手中的信，想要投递，却不知寄往哪里，最终成了一阕回忆。

每个周末，会在院子里写生，用黑色的水笔，一笔一笔勾勒出美丽的景物。叶片翻卷的滴水观音，废弃的草秸，已经破旧不堪的草编藤椅。在那支笔下，都成为风景，开在年少的画廊里。二楼的邻居爷爷时不时会在阳台上探出头，遮住了一些光线，在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有时也会朝着我问候几声“又在画画啊”，或者“素描不是用4B铅笔的吗”。在光影里，爷爷脸上苍老的皮肤，在道道沟壑里，汇集着笑意，在笔尖纸上，一点点凝聚。而现在这军绿色的画板里，早已不见老人的笑颜，仅剩下几张残破的画稿，瑟缩地飘在风里。

房子的后面，有一片矮小的平房，很旧了。这片矮小的房子后面，有片池塘，清晰地记着它的名字：双池。沿着池塘的两边，生长着野草莓和蓝色的野花，池岸的泥里还有一些凹进去的水洼。一度认为，如果对着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水洼许愿，愿望就一定会实现。惊奇地看着邻居哥哥将扁平的瓷片石头扔进池子，石片在水面上跳几下，晕开几片涟漪后，沉进水里，或许会惊扰了几只龙虾的美梦。总是在梦里看见，这一小片的池塘。脏乎乎的龙虾，红亮亮的野草莓，蓝白色的小野花，还有在水面舞动奇迹的石片。风吹走天上的云，留下几声雁鸣，留下几缕云淡风清。老屋里的旧时光，回响在耳边的还有爆炒米的“嘭嘭”声和温婉细腻的琴声。以前，奶奶总喜欢牵着我，到巷口的老人那里爆炒米。旧式的机器，不停转动的手柄轮子，最后“嘭”的一声，许多乳白色的小颗粒，从长长的布筒中漏出来。夜幕笼罩的灯光下，有老人布满伤痕的双手，古旧的铁机器，包裹住铁器的炉火，“呼哧呼哧”喘气的风箱，温暖的“嘭嘭”声和那双浑浊微笑的双眸……爆出的炒米并不美味，但是很香，掺和着米香和旧岁月的质朴香气。而流动在指尖的琴弦，弥漫开悠古的韵律，给这醉人的夜，更添上几丝神秘与阒静。

游走的笔尖不觉停驻在这里，有太多的东西值得去回忆。就像那些炭黑色的旧唱片，一张张叠在一起，不觉中叠住了光阴，叠住了岁月，叠住了往昔。当我们在闲暇时候，翻出曾经的自己，慢慢体味，细细聆听，夺眶的泪水浸湿了曾经的章节，浸湿了一曲曲悠扬的旋律。

这又将是一个雨水带来的湿季。

过往褪却颜色，刻在相片上，而泛黄的纸张带不走那抹在梦里明媚的彩色。曾经的曾经，我们都住在这用琥珀雕砌的城堡，只是，它将久远地被遗落在心底的幻象里。

车轮后，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那些翻卷在旧时光里的云朵，都被夕阳染成了蜜糖的颜色。

远镇，渐行渐远。

但无论我们走到多远的地方，蓦然回首时，彼岸的那座城池，流着我们爱和泪水的小镇，都盘踞在星河的那一端。

永久的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