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规范、酷儿身份和同性恋欲望
——英国哥特式小说的男性叙事策略
2010-04-14黄禄善
黄 禄 善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男性规范、酷儿身份和同性恋欲望
——英国哥特式小说的男性叙事策略
黄 禄 善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依据德国文化历史学家乔治·莫斯提出的“男性规范”理论,并以英国哥特式小说的三部“男性哥特”的代表作——霍勒斯·沃波尔的《奥特兰托城堡》、威廉·贝克福德的《瓦塞克》和马修·刘易斯的《修道士》——为研究案例,分析了英国哥特式小说的男性叙事策略。确凿的事实表明,霍勒斯·沃波尔、威廉·贝克福德、马修·刘易斯是“酷儿”,其男性身份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分别体现了“同性恋”或“双性恋”的倾向。而在 18世纪,英国是一个“异性恋”主导的国家。人们对于“同性恋”产生的憎恨或恐惧,导致上述三位作家成为“身份隐蔽者”,并在心理上产生不同程度的压抑。他们的哥特式小说正是这种不同程度压抑的自然或不自然的反映。英国哥特式小说的男性叙事策略实际上是“同性恋”意识的叙事策略。
哥特式小说;男性规范;酷儿身份;同性恋欲望
英国哥特式小说的叙事策略是一个传统的话题,而且这个话题一开始就和女性主义思潮融合在一起,成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亮点。许多女性主义的批评家认为,安·拉德克利夫及其女性追随者所创作的“女性哥特”并非仅仅代表哥特式小说的一个派别,而是构成了整个哥特式小说的主体,体现了该类型的最显著的特征。在“女性哥特”中,女性人物是受害的主要对象,而具有犯罪倾向的男性则构成了对她的最大威胁;女性主人公被监禁和脱逃的过程描述,象征着她认识、挑战古老父权制社会结构的艰难历程,同时也意味着寻觅缺失母亲的痛苦经历。女性主义批评家这种基于女性作者个人经历和心理感受的分析,将人们对于哥特式小说的注意力,从之前的一般“心理”特征转向具体的“性别”文化内涵,从而极大地拓宽了哥特式小说的研究空间,但与此同时,也提出了一个男性性别的叙事策略问题。既然女性作者的个人经历和心理感受决定着作品女主人公所遭受的异常的性侵害,那么在男性作者创作的“男性哥特”中,是否也会因为作者本人独特的酷儿身份及其心理压力,表现出异常的“同性恋欲望”。
要对这个问题做出肯定回答,有三个前提是需要弄清的。其一,在 18世纪和 19世纪初,英国存在何种男性规范。其二,相比这种男性规范,“男性哥特”的作者体现了何种男性缺失,或者说,具有何种“酷儿”身份。其三,这种“酷儿”身份及其心理压力又导致作品表现出何种异常的“同性恋欲望”。下面对这三个前提逐一进行分析。
一
西方关于男性规范的研究起步较晚,直至近一、二十年才出现一些颇受瞩目的著作,其中影响较大的当属德国文化历史学家乔治·莫斯的《男人形象》。在该书中,乔治·莫斯详细讨论了 18世纪后半期包括英国在内的西方男性规范的具体内涵、标准模式和构建过程。按照他的解释,男性规范是一个现代社会的文化概念。它发端于欧洲启蒙主义运动,成形于工业革命,是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人类学、人相学发展的产物,其中,中产阶级的诞生和发展起了关键的作用。而且,男性规范作为现代社会的典型的男性性别形象,也涉及到西方文化的方方面面,既是个人和民族振兴的象征,又是社会自我认识的重要基础。然而,它又不同于其他任何关于人类本质的理论,不是抽象的、概括的、晦涩的,而是具体的、明确的,易于理解,并且保持相对稳定,“自 18世纪后半期成形以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彰显出所谓的男性美德,譬如坚强的力量、荣誉和勇气”。[1]3-4
接下来,乔治·莫斯在该书中描述了男性身体结构美的标准模式:“理想的男性美从古希腊那里获取灵感;这是古希腊影响欧洲思想的一个主要例证。威廉·冯·洪堡特清楚地表达了这种理想的男性美,还举例描绘了标准模式。……就这样,具体的范例派生出了普遍原则。威廉·冯·洪堡特对古希腊人的称赞可以给我们一种提示,为何 18世纪后半期的古希腊复兴会对欧洲知识界产生如此大的冲击力,为何这场复兴的普及者约翰·温克尔曼会成为当今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1]28-29
显然,在乔治·莫斯看来,男性身体结构美的标准模式来自古希腊的人体雕塑,来自约翰·温克尔曼关于这些古希腊人体雕塑的文字描述。正是这位 18世纪著名的人类学家和艺术史学家,在自己最有影响的《关于希腊人绘画和雕塑的思考》和《古代艺术史》这两部著作中,通过描述古希腊的人体雕塑,尤其是古希腊年轻运动员的人体雕塑,展示了最完美、最动人的男性身体结构形象。这是充满阳刚之气和无限生机的身体结构形象,也是十分匀称、十分协调、十分自制的身体结构形象。这种身体结构形象,用约翰·温克尔曼本人的话来说,即是“崇高而质朴,壮观而宁静”,身体显得轻盈自如,没有任何赘肉,躯体和面部没有任何破坏高尚均衡的特征。这种身体结构形象,古希腊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亚西比德 (Alcibiades)极其欣赏、呵护备至,甚至禁止部下演奏长笛和大声喧闹,唯恐扭曲其英俊的脸庞。[1]29
约翰·温克尔曼所描述的这种男性身体结构形象,尽管显得过于完美,有脱离实际生活之嫌,但却为广大男性中产阶级以及其他富有进取心的男性市民提供了一个欲以纯洁、完善自己身体的范式。为此,他们纷纷按照约翰·温克尔曼著作中所介绍的古希腊的体育锻炼方式,开始进行种种形式的体操锻炼 ,以期获得“匀称 ”、“协调 ”、“自制 ”的身体和灵魂。当然,这里的“自制”也包括控制性欲、节制性生活,因为“只有那些身心完美的男女才能交媾,如果他们在获得这样的完美之前睡在一起,身体就会遭到损毁”。[1]62整个18世纪后半期,西方各国都在流行这些体操锻炼。而作为这些体操锻炼的基础教科书的《青年体操》和《德国体操》),也因此风靡一时,畅销不衰。不久,上述体操锻炼内容又扩展到了拳击、游泳、舞蹈、骑马、武术、滑冰、板球等体育运动,并逐步融入了基督教虔诚派、福音派的宗教活动,成为基督徒“修身养性”的重要手段。由此,“匀称 ”、“协调 ”、“自制”被当时许多作家描绘成不仅是古希腊人的高尚品性,也是基督徒的良好美德。18世纪后半期西方兴起的体操热以及这种体操热与基督教的宗教理念的融合,标志着以约翰·温克尔曼的男性身体结构形象描述为主体的男性规范已经获得社会普遍接受。
当然,对于当时的男人来说,要达到这种男性规范并非易事。这既是以自己的身体为假想之敌,不断地挑战自我、战胜自我的过程,又是以偏离、悖逆这种男性规范的负面形象为参照物,不断地警醒、激励自己的过程。其中,认识男性与女性的性别差异是十分重要的。乔治·莫斯指出:在 18世纪的西方社会意识中,男女性别的概念虽然不是很严密,但彼此的差异也一目了然。两者在公众符号、社会作用以及身体结构形象的标准模式方面均显得不同。男性的公众符号一般涉及到民族的突出方面,代表着社会的秩序和进步;而女性的公众符号往往与民族的普通方面相关,意味着历史和传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社会上起着不同的作用。前者大半与国家、社会的重任、要事有关,而后者多半与家庭、子女等琐碎事务相连。在身体美的标准模式方面,男性具有上述所说的种种特征,而女性则被排除这些特征,因而,男性的“俊美”,放在女性身上,可能是“丑陋”;反之,女性的“可爱”,用于男性,也可能是“可憎”。倘若一个女人被赋予男人的力量、勇气和精神,那么这个女人的魅力就消失殆尽。
那么,什么是男性规范的负面形象?
首先,乔治·莫斯提到了“女子气”(effeminacy)。这个术语来自拉丁文,其渊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对于古希腊人,“女子气”是一种懦夫行为,是最不能容忍的男性特征。如柏拉图就在对话录中,通过苏格拉底之口,描述了“过多的乐曲会使男人女性化”,[2]而亚里士多德也在《尼各马科伦理学》(N icomachean Ethics,350BC)中,表达了这样的信念,“刻意避免痛苦可说是一种女性软弱”。[3]到了中世纪,这种意义的“女子气”又进入了早期的基督教著作,成为罪恶的同义语。18世纪英国的“女子气”概念基本沿袭了这些负面涵义,主要被用来表示男性身体结构所体现的任何一种与传统女性的行为有关的非正常特征。其性行为倾向,主要有两种绝然相反的表现:其一,觅求女性伴侣,融入女性生活;其二,扮演女性角色。这两种表现都是负面意义的,均为社会所鄙视。而乔治·莫斯所说的“女子气”正是具有这两种含意。一方面,他抨击了“非男非女”的“美的挫败”,“紊乱的外表展示了失去情感控制的灵魂,男性的荣誉成了懦弱,好色取代了性的纯洁”;另一方面,他又指出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的疾病”,“毁坏了男性的勇气”,“不但使他们变得柔弱,而且通过身体和心灵的状况,展示了男性气概的缺损。在这里,一切都是意外的,躯体、面庞、心灵缺乏固定位置,处在连续流动状态”。[1]59-60
其次,乔治·莫斯提到了“同性恋”(homosexual)。尽管该词创造于 1869年,而且创造者也是一个奥地利出生的匈牙利作家卡尔—玛丽亚·凯特贝尼(Karl-Maria Kertbeny,1824-1882),但在此之前的英国,“同性恋”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时的一些君王、贵族,如詹姆士一世、威廉三世、罗切斯特勋爵,都有贪恋男性的嗜好;而在一些大学和公学,也屡屡发生校董和教师引诱男学生的事件。甚至在伦敦街头,还出现了娈童,他们聚集在剧院周围,像娼妓一样招徕男性顾客。不过,在法律上,“鸡奸”(sodomy)依然是一种重罪,如卡斯尔黑文勋爵,就因与自己的男仆滥交而被处死,而里格比船长也因狎昵娈童而被戴枷示众。这种严厉的法律惩罚措施,以及宗教教义的宣传效应,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社会上对“同性恋”的歧视和憎恨。为此,许多“同性恋”被迫隐匿自己的情感和活动,成了所谓的“身份隐蔽者”(in the closet)。对于广大“异性恋者”(heterosexual),这些“同性恋者”是“罪不可赦”的“另类人物”,是“处在社会边缘”的“局外人”。正如乔治·莫斯在《男人形象》中所说:“那些站在局外或被社会边缘化的人提供了一个反向范例,如同哈哈镜一般折射出社会规范。他们之所以成为局外人,或是因为出身、信仰、言语不同于其他大多数人,或是因为极端封闭而未能与社会规范保持一致。而正因为他们处在如此一种边缘化地位,要想察明他们的身份是非常不易的。”[1]56
最后,乔治·莫斯还提到了“阴阳人”(androgyne)。“阴阳人”又称“双性恋”(bisexual)、“中性人 ”(intergender)或“跨性别 ”(transgender)。按照美国学者桑德拉·贝姆(Sandra Bem)的解释,“阴阳人”其实就是普通的男性或女性,只不过这个男性或女性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两种性行为倾向,而且在这两种性行为倾向中,必然有一种是表露性的,另一种是工具性的,而这表露性的倾向就决定了他或她的社会基本性别。事实上,前面所列举的许多“同性恋”,如威廉三世、卡斯尔黑文勋爵、里格比船长,等等,都是“阴阳人”。一方面,他们为漂亮女人所吸引,娶妻生子;另一方面,又对娈童感兴趣。这些娈童对于他们的价值在于,拥有女人一般的苗条身材和光滑肌肤。正因为如此,乔治·莫斯认为,18世纪英国的“阴阳人”,不仅“代表着两性身份持续变化过程中的娈童一般的青春、魅力和美色”,而且意味着“长有男性生殖器的年少的、柔弱的、女孩似的女性化身体”,是一种“邪恶和性变态的象征 ”。[1]92
然而,无论是“女子气”、“同性恋”,还是“阴阳人”,用“酷儿”理论的批评话语来说,均是“酷儿”。“酷儿”理论兴起于 20世纪 80年代末和 90年代初,代表人物有伊夫·塞奇威克 (Eve Sedgwick)、朱迪思·巴特勒 (Judith Butler)、艾德丽安 ·里奇 (Adrienne Rich)、戴安娜·法斯 (Diana Fuss),等等。她们主要基于米歇尔·福柯 (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相关著作,试图运用后结构主义,特别是解构主义的方法,重新审视、消解业已存在的“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LGBT)的研究结果。“酷儿理论”的诞生,既是“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深入研究的需要,又是西方女性主义运动纵深发展的结果。对于伊夫·塞奇威克等“酷儿”理论家,人们的性权力是由社会的方方面面决定的,所呈现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因而其性别身份是流动的、非固定的,不能简单地以“同性恋”和“异性恋”进行区分。而“酷儿”概念的引入,正是为了模糊、打破这种泾渭分明的性别身份分类。而且,“酷儿”行为贯穿整个人类历史的始终,“每个时代都存在某种形式的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异常性活动,只不过这种异常性活动的自我宣示的方式,以及社会惩治或容忍的程度有很大的迴异”。[4]所谓“酷儿”身份,实际上是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以当时社会普遍接受的“异性恋”的性别规范为参照系,人们的身体结构所展示的一切同性或异性之间的异常性行为特征。
二
那么,对照乔治·莫斯所揭示的西方社会的男性规范,英国哥特式小说的一些“男性哥特”的代表性作家,如霍勒斯·沃波尔、威廉·贝克福德和马修·刘易斯,其身体结构是否展示了同性之间的性行为特征,从而体现了某种“酷儿”身份?要回答这个问题,有两种实证方法是可以信赖的:一是通过当事人与他人来往的书信,二是通过当时相关人士对当事人的评价。因为书信往往反映了一个人的真情实感,从中也许能发现当事人不经意间所流露的异常性活动或性意识;而同一时代相关人士的评价也是一种有效的旁证,近距离地显示了当事人的某些客观情况,其中也许包含当事人的诸如“女子气”、“同性恋”、“阴阳人”之类有悖于西方社会的男性规范的身体结构特征。当然,鉴于当时英国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同性恋”恐惧及其他客观因素,这里的所谓“真情实感”和“有效旁证”,往往是以隐晦、暗示、象征,甚至是哈哈镜式的曲折的形式出现的,即是说,需要进行文字上的解码。
作为 18世纪的英国著名文学家,霍勒斯·沃波尔写了大量书信。这些书信,大部分属于知识性、艺术性趣谈,但也有一部分涉及到他本人的兴趣爱好、行为方式和社会活动。不难看出,青年时代的霍勒斯·沃波尔十分喜欢参加化装舞会,并屡屡在舞会上涂脂抹粉,充当女性角色。这种特殊的癖好,加上柔弱、文静的外表,以及单身未娶的事实,不免在当时招致了许多“女子气”的非议。譬如,赫丝特 ·斯瑞尔 (Hester Thrale,1741—1821)就认为,霍勒斯·沃波尔和他的朋友约翰·丘特 (John Chute)充满了“女子气”。[5]26而湖畔派诗人、评论家塞缪尔·柯勒律治也相信,霍勒斯·沃波尔的作品与他的“女子气”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为此,他在一篇文章中,抨击霍勒斯·沃波尔的《神秘的母亲》(MysterousMother,1768)“是迄今出自男性作家之手的一部十分令人作呕、下流无耻、可恶可恨的剧作。凡是有一星半点阳刚之气的男人都不会去写这种东西,而霍勒斯·沃波尔毫无阳刚之气,所以写了这样的作品”。[6]同样犀利的批评言辞还出现在历史学家、辉格党政治家托马斯·麦考利(ThomasMacaulay,1800—1859)的笔下。在一篇文学随笔中,他将霍勒斯·沃波尔描绘成“精神紊乱、不健康 ”,“性格怪僻 ”、“做作 ”、“讲究 ”、“变幻莫测 ”,脸上“罩着一层又一层面具”。[7]所有这些用语,均与当时的“女子气”概念有这样那样的联系。
如前所述,18世纪的“女子气”男人通常有两种绝然相反的性倾向:或过分追求女性,沉溺于与女性的交往;或爱好男性伴侣,在“同性恋”中充当女性角色。就霍勒斯·沃波尔的情况来说,显然不是前者,而是后者。早在 40年代,在伊顿公学求学期间,他就结交了不少男性朋友,尤其林肯勋爵,是他的“第一个心爱的对象”,两人一起品尝过“爱情的愉悦”和“情感的花蕾”。[8]4暑假期间,两人曾结伴去欧洲大陆旅游。一路上,霍勒斯·沃波尔得到林肯勋爵的悉心照料,而林肯勋爵也从霍勒斯·沃波尔那里获得不少慰藉。但就在从威尼斯返回巴黎的行程中,霍勒斯·沃波尔发现林肯勋爵爱上了庞福雷特伯爵的女儿索非亚,因为他“大部分行程骑马”,而不是与霍勒斯·沃波尔一起坐在马车内,并且变得“十分忧郁……整个话题谈的都是索非亚女士”。[8]91这对于霍勒斯·沃波尔而言,不啻经历了一场情感磨难。于是,他决定向林肯勋爵敞开自己的心扉:
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是期待你终止对我的爱,而是打算出更大的难题,让你去遵从——请求你继续爱我,我非常愿意你这样做。……你不会想到,我是多么懊悔失去了那个时光。以前你是出奇的麻木,是决不会想到的——不过,我不会责怪自己的命运,因为要坚定地走出成百上千万两性人群,这种巨大机会近 20年还轮不到我……。我的满足产生于我对你的情感,而不是你对我的情感……请务必告诉我,什么能确保你对我的爱:指出 (如果你能猜出的话)我这方面应该有什么样的举止吸引你……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扮演占有你的角色。[8]43-44
以上这段话,可以说是霍勒斯·沃波尔的最完整、最暴露的情感自白,真实地记录了他和林肯勋爵之间的爱恋、分手、苦思,以及希望重续情谊的历程。事实证明,霍勒斯·沃波尔并非像某些传记作者描绘的那样,是所谓的“性冷淡”。恰恰相反,在情感问题上,他不但思想丰富,而且性欲极其强烈,只不过爱恋的对象并非女性,而是男性,即是说,是个“酷儿”。当然,迫于当时的社会环境,他无法公开自己的“酷儿”身份。正如美国学者雷蒙德·本瑟姆 (Raymond Bentham)所指出的:“我认为,沃波尔是一个情感强烈的男人,但这情感通常受到压制,他之所以隐瞒,是因为吸引他的是男性的罗曼蒂克的色欲。”[9]
同霍勒斯·沃波尔一样,威廉·贝克福德身后也留下了大量的书信。这些书信记录了他一生的文学和社交活动,其中不少涉及到青年时代的“情感经历”。不过,按照威廉·贝克福德的传记作者盖伊·查普曼(Guy Chapman,1889—1972)的说法,威廉·贝克福德青年时代的不少书信,尤其是1777年至 1791年之间的书信,并非是当时书写的原件,而是后来经过他“本人篡改过”的“复抄品”,因为其中很多有关“考特尼或‘猫咪’”的文字显然“被删除了”;不但写信者和复信者的“口气严重不吻合”,并且“一些事实也有明显出入”;究其原因,乃是出于“考特尼丑闻”的连锁效应。[10]323,341然而,尽管如此,许多西方学者仍然相信,这些“复抄品”还是有助于分析威廉·贝克福德的“酷儿”行径,可以说,“在理解贝克福德的异常的性欲望方面,他的所有来往书信都有启示价值 ”。[5]36
毋庸置疑,在威廉·贝克福德青年时代的“情感经历”中,“考特尼丑闻”是一个重要事件。这个事件不但导致他“篡改”了有关书信,还为他的男性之间的“酷儿”行径提供了有力的佐证。1779年,威廉·贝克福德去英格兰乡村巡游,期间曾在鲍德汉姆城堡逗留,由此与该城堡考特尼勋爵的 11岁的儿子威廉·考特尼相识。当即,出于一种“难以捉摸的奇异情感”,他恋上了这个“全英格兰最漂亮的男孩”。之后,他给堂嫂路易莎·贝克福德写信,特意提到了这段不寻常的经历,还亲切地称呼威廉·考特尼为“猫咪”,以及描述了与“她”分手时内心的煎熬和折磨。[11]1781年 12月 8日,他设法通过路易莎·贝克福德,邀请威廉·考特尼前来家中“做客”,并伺机引诱了威廉·考特尼,“从剧院,我把他带到了我的床上”。[12]109这次“看戏”的效果促使威廉·贝克福德策划了有威廉·考特尼、路易莎·贝克福德等人参与的“圣诞节狂欢”。一连三天,与会宾客在方特希尔豪宅恣意玩乐,尽情享受“性饕餮大餐”,而两个“威廉”也趁机幽会,多次偷欢。[13]1785年,威廉·贝克福德再次光临鲍德汉姆城堡。这一次,考特尼勋爵是有备无患,指派儿子的家庭教师监视威廉·贝克福德的一举一动。果然,威廉·贝克福德被发现呆在威廉·考特尼的卧室,并且未能提供任何合理的解释。几星期之后,威廉·考特尼的舅父拉夫伯勒勋爵到法庭控告威廉·贝克福德对威廉·考特尼实施了“非礼”。尽管在后来,威廉·贝克福德没有以“鸡奸罪”被正式起诉,但强大的舆论压力迫使他离开英格兰,去了欧洲大陆。但即便如此,他还从欧洲大陆写信给路易莎·贝克福德,恳求她披露“猫咪”的近况。“‘她’是否乐意谈论那个时刻,我抓住‘她’的娇嫩的手,孩子似的蹦蹦跳跳来到我的卧室?‘她’会不会对我忠贞,还会像以前那样使我快乐吗?‘她’的该死的亲戚会使我们永远分离吗?‘她’是我的吗?‘她’有没有发誓属于我。”[12]111
不过,威廉·贝克福德并非是一个“同性恋者”,而是一个“双性恋者”。其“双性恋”主要体现在他与威廉·考特尼、路易莎·贝克福德的双重性爱关系。一方面,他迷恋威廉·考特尼,渴望与其“亲热”;另一方面,又与路易莎·贝克福德惺惺相惜,私通苟合。当然,一开始,路易莎·贝克福德是出于“亲情”,在威廉·贝克福德和威廉·考特尼之间充当拉皮条的角色。但随后,她本人也深深地爱上了威廉·贝克福德,甚至到了宁愿“毒死自己的丈夫,让自己的孩子供其玩乐”的地步。[14]而威廉·贝克福德对路易莎·贝克福德的“叔嫂恋”也可以说是真心的。1781年 12月初,他写信给路易莎·贝克福德,催促她来参加“圣诞节狂欢”,“住上一星期,而且必定会有共同销魂的时刻来临”。而路易莎·贝克福德的回信也显得心领神会,“我可爱的催命鬼,你居然把邪恶写得如此辉煌……仿佛是另一个撒旦诱惑天使遗弃神圣的居所,与你一道沉沦于黑色的邪恶深渊”。[10]101显然,如此露骨的色情言辞绝不可能出自两个关系正常的叔嫂之口,而只能证明他和路易莎·贝克福德之间有奸情。
相比之下,马修·刘易斯身后留下的书信不多,有关“情感经历”的记录也显得不足,但是,我们还是能从这些为数不多的书信以及当时十分有限的相关人士的评价中,找到他的许多男性之间的“酷儿”证据。当然,“毫不奇怪,这些证据大部分是间接的,而且随着刘易斯的年龄的增长,其间接的成分也增大。想必最初源于他母亲性丑闻效应的含蓄倾向正在增强,开始意识到也有事情需要隐藏 ”。[15]63-64
先看当时相关人士对马修·刘易斯的评价。1808年,伦敦《讽刺家》杂志刊登了一篇署名苏珊·威尔科克的文章,题为《现代纨绔子弟》,其中有段文字详细刻画了马修·刘易斯的外貌特征:“马修·刘易斯 (绅士!)是个极其瘦小、衣着讲究、谈吐时尚的纨绔子弟,长有两条罗圈腿,相貌极其丑陋,毫无男人味……眼睛很小,而且在一般情况下,苍白无力,但一到喝茶 (尤其是宴席之后酒杯被爸爸稍稍挪开的时候),就显得熠熠生辉,珠目翻滚,极其兴奋地向餐桌旁边每位女性转动。然后,他的语言也变得十分粗鲁,试图同坐在附近的任何人搭话;满嘴喷着酒气,极不礼貌地吐出许多肤浅的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德语 (废话);而且龇牙咧嘴地怪笑,似乎有意要让我们看见他的参差不齐的邋遢牙齿。”[15]65
尽管这是一段讽刺性的人物外貌速写,但我们还是透过那些辛辣的、夸张的文字,看到了马修·刘易斯的“矫揉做作”、“追求时尚”、“毫无男人味”等身体结构特征。然而这些身体结构特征正是乔治·莫斯在《男人形象》中抨击过的“女子气”。事实上,早在少年时代,马修·刘易斯就显示出了“女子气”。其时,他母亲的女佣阿比盖尔发现,“每逢自己走进女主人的更衣室,就会看见他站在镜子前面,穿着种种所能找到的薄纱和衣饰,长时间地比试”。[16]同一时代的乔治·拜伦也注意到了马修·刘易斯的“女子气”。不过,他强调的并非“异装癖”,而是“自恋”以及“娈童气质”。为此,他在同自己的挚友、玻西·雪莱的表哥托马斯·梅德温(ThomasMedwin,1788—1869)的交谈中 ,宣称马修·刘易斯“在气质和举止方面,总是显得像个男童”。[15]65而沃尔特·司各特也基本持有同样的看法,他对马修·刘易斯的评价是,“一个孩子,一个被溺爱的孩子,但是一个有着高度想像力的孩子”。[17]当然,作为一个英国上流社会的女性,卡罗琳王妃对马修·刘易斯的“女子气”尤为敏感。1814年,她在给宫女坎贝尔的信中说:“刘易斯确实扮演了丘比特的角色,正如你猜想的,这会让我们捧腹不止。他的体态如此丰满,以至于比以往这个角色的表演更显得滑稽;不过他自以为有魅力,一个劲儿地向漂亮女士献殷勤,真不忍心对他说,‘你简直傻到了顶’,所以我让他继续思慕我的奥克斯福德女士,这可苦了拜伦勋爵,他想同她说话,但一直没有办到。”[15]66显然,在卡罗琳公主和坎贝尔宫女眼里,马修·刘易斯长得“体态丰满”、“毫无魅力”,充满了“女子气”。他的“丘比特扮演”,无异于女性反串男性角色,令她们“捧腹不止”。
再来看看马修·刘易斯自身流露的“情感”。1798年,马修·刘易斯写了一首“挽歌”,题为《叹一位朋友的离别临近》,以此表达对皇家骑兵军官查尔斯·斯图亚特奔赴爱尔兰平定叛乱的“忧思”。从整首“挽歌”的基调来看,内容显得十分“悲伤”,而且自始至终笼罩着一种“被压抑”的气氛,尤其在最后两节,马修·刘易斯反复叮嘱自己要强忍住内心的“痛苦”,以免在离别时将这种情绪感染给查尔斯·斯图亚特:
不要用哀怨表达徒劳的失望/展现痛苦,你灵魂的煎熬 /而要以虚假的高兴,遮盖你的极端苦恼 /让他的内心,不会像你一般刺痛;不要发出任何叹息,披露你的痛楚 /不要让他的眼睛洒下任何泪水,觉察你的忧伤;/强装出笑容,同他握手道别 /然后匆匆逃离,在家中祝他归来平安。[15]67
尽管只有短短八句诗,但表示“痛苦”的辞藻居然有十多个,而且不少还加上了用以强调的语气词,如“极端 ”、“任何 ”、“匆匆 ”,等等。显然,如此深切的“痛苦”,不可能出自普通朋友之间的难以割舍的“情谊”,而只能出自情侣之间的刻骨铭心的“真爱”。由此可以断定,马修·刘易斯同查尔斯·斯图亚特的关系是“酷儿”关系。也许是该“挽歌”的“酷儿”意识过于明显,出于当时英国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同性恋”恐惧,1839年,康威尔·巴伦—威尔逊夫人在将其收入《马修·刘易斯的生平与书信》时,删除了最后两节。
三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18世纪的英国社会是“异性恋”主导的社会,人们普遍接受“异性恋”的男性规范,并且对有悖于这种规范的“酷儿”行径感到憎恨或恐惧,因而任何这样的“酷儿”都会成为“身份隐蔽者”,在心理上产生压抑。但是,有压抑就有欲望,而且所受的压抑愈大,欲望也愈强,两者的关系是成正比的。事实上,上述霍勒斯·沃波尔、威廉·贝克福德、马修·刘易斯等人的“酷儿”行径,正是这种程度不同的异常性欲望的具体表现。而哥特式小说创作,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表现自身异常性欲望的最佳途径。这一方面是因为,小说容量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塑造人物。另一方面也因为,在消解既定的社会性意识方面,“哥特式”与“酷儿”具有类似性。正如英国学者宝琳娜·帕默 (Paulina Palmer)所指出的:“‘哥特式 ’与‘酷儿 ’共同强调侵犯行为和主体行为。此外,两者还承认两性的以及文化的幻想的重要性,将主体性描绘成断裂的、流动的。哥特式叙述体探索自我的两重、多重的分裂,而‘酷儿’理论强调主体产生、实施多重的性行为及其作用。”[18]
表面上看,霍勒斯·沃波尔的《奥特兰托城堡》的许多主题似乎与“酷儿”无关,但该书描写了“女人气”和“厌女症”。小说一开始,读者就被告知,曼弗雷德的独生子康拉德是“一个平庸的孩子,多病,缺乏有出息的秉性,然而,他却是父亲的心肝宝贝”。[19]27在这里,“平庸”、“多病”、“无秉性”揭示了康拉德的诸多男性缺陷,而“心肝宝贝”又暗示了他的某种程度的性倒错,甚至“同性恋”倾向。此后,在小说的多处,霍勒斯·沃波尔又继续强调了康拉德的“多病”和“孱弱”。譬如,当曼弗雷德出于延续父权制统治的需要,迫不及待地让康拉德与伊莎贝拉完婚时,他的妻子希波莉塔就“斗胆说出了他们的独生儿子匆忙结婚的危险,因为年龄太小,身子骨比较不结实”;而当康拉德被从天而降的巨大头盔砸死,曼弗雷德试图“休掉”希波莉塔,改娶伊莎贝拉为妻时,霍勒斯·沃波尔又让曼弗雷德以康拉德的“多病”为例,劝说伊莎贝拉“失去这个多病的孩子并非坏事”。[19]27,33
与此同时,小说中的希波莉塔、玛蒂尔达、伊莎贝拉等女性人物,一个个表现得十分消极。她们并不公开挑战曼弗雷德的权威和残忍。譬如,在小说的第一章,玛蒂尔达让她的母亲放心,说曼弗雷德正以“男性刚毅”克制内心的悲痛,但其实,曼弗雷德对于康拉德之死极其光火,已到了失去自制的地步,为此,在她面前大发雷霆,喝令她“滚开,我不需要女儿”;而在小说的第二章,玛蒂尔达告诉比安卡,自己已经觉察到“弟弟死后,曼弗雷德对她的冷淡没有丝毫变化”,但她随后想到的是“他是我的父亲,我不能抱怨”。[19]32,45-46此外,她们三个女性均被贬低到仅仅是个商品、物件,被曼弗雷德、弗雷德里克之类的父权制暴君随意捏拿、争夺,用以延续自己家族的统治。在与天主教修道士杰罗姆的交谈中,曼弗雷德如此描述父权制的法律:“我不习惯让自己的妻子知晓国家的秘密事务;它们不在女人管辖的范围之内。”[19]52这即是说,古老父权制结构得以延续的根基,并非在于女人,而是在于秘不可宣的男人之间的同性契约。由此,霍勒斯·沃波尔通过曼弗雷德的“描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个人方面的“酷儿”心声。
如果说,曼弗雷德“休掉”希波莉塔、改娶伊莎贝拉为妻的实质并非重视女性,而是一种鄙弃女性的具体表现,那么,他的这种“厌女症”可以解读为 18世纪英国社会的一种源于憎恨“女子气”的同性恋恐惧。英国学者伊恩·麦考米克 (Ian McCormick)指出:18世纪英国的许多司法案例都显示了“鸡奸者”的“女子气”,而报刊杂志对“女子气”的连篇累牍的抨击,则催生了当时社会上的“厌女症”。[20]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亨利·康威的政敌借他与霍勒斯·沃波尔的“同性恋关系”,大造声势,让他陷于被动,致使他断绝了同霍勒斯·沃波尔的往来。可以想像,霍勒斯·沃波尔在遭受情感磨难的同时,也经历了怎样的“同性恋”恐惧。而《奥特兰托城堡》中曼弗雷德的所作所为,也体现了霍勒斯·沃波尔同样的“同性恋”恐惧。尽管在康拉德夭亡之后,曼弗雷德曾经将自己关在卧室,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曾经为康拉德痛哭流泪。相反,读者看到的是他宽慰自己的一种反思:毕竟,康拉德“是一个多病的、孱弱的孩子;也许上天夺去他的性命,是为了不让我的家族的荣耀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基础上”。[19]33曼弗雷德表现出来的如此“刚硬”,既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男性气概”,同时也是出于对康拉德的“女子气”的憎恨。而且,他把康拉德的“女子气”归结于希波莉塔生育方面的“无能”。起初,他训斥希波莉塔没有给他生育健康的儿子;继而蛮横地宣布“休掉”希波莉塔,“从此刻起,我休了希波莉塔,她不再是我的妻子。她的生育无能,我已经忍受太久了。我的命运取决于有儿子”;并迫不及待地让杰罗姆修道士来“劝说她同意解除我们的婚姻,到修道院隐居”。[19]27,34,54而伊莎贝拉,在拒绝了曼弗雷德的多次“逼婚”之后,选择了逃离“奥特兰托城堡”,由此在地下通道上演了一幕惊心动魄的“追逐—脱逃”的闹剧。她“甚至不是一个性目标”,而只是“又一台生育机器”,被曼弗雷德打算拿来“复制他的身份和权力”。[21]
同霍勒斯·沃波尔的《奥特兰托城堡》一样,威廉·贝克福德的《瓦塞克》也描写了“女子气”。这种描写主要集中在威廉·贝克福德对古尔琴劳兹的人物塑造。可以说,在古尔琴劳兹身上,几乎展示了 18世纪后半期英国“女子气”概念的所有内涵。如同现实生活中威廉·贝克福德所钟情的“猫咪”一样,古尔琴劳兹“刚满 13岁”,是个“极其娇嫩、可爱”的男孩,不但拥有女性一般的“甜美歌喉”,并且像一个大家闺秀,“琴书诗画”样样精通;自小,他被远涉重洋的父亲寄养在伯父家中,与部落里的姑娘们一起长大,并喜欢呆在她们的“闺房”;有时,他“穿上堂姐努罗尼哈的衣服,似乎比她本人还要显得有女人味”;而他跳舞时,“舞姿如同春神挥动的游丝一般轻盈,双臂搂着少女的移步也显得极其优美,然而这双臂既不能在追逐敌人时投掷长矛,也不能在他伯父的领地纵马奔驰”。[19]154-155而且,对于位高权重、欲将努罗尼哈占为己有的瓦塞克来说,古尔琴劳兹“奶油味太重,根本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为此他责问努罗尼哈的父亲,“难道你真要牺牲这个天生佳丽,让她嫁给一个比自己还像女人的丈夫?”[19]169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古尔琴劳兹与努罗尼哈订有婚约,但两人的关系不像情人,而像母子。小说中不止一次出现古尔琴劳兹像儿子一般依偎在努罗尼哈怀里的场景。而且,书中多个情节也暗示,对于美丽的努罗尼哈,古尔琴劳兹基本上没有性欲。譬如,当法克雷丁试图以两人的假死来欺骗瓦塞克时,小说再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服安眠药假死”的一幕,这实际上是用莎士比亚的剧作来暗示两人性关系的纯洁无瑕。而当努罗尼哈最终被迫抛弃古尔琴劳兹,投入瓦塞克的怀抱时,古尔琴劳兹对努罗尼哈表现出的深切怀念也仅仅是与她“相互依偎”、“弹琴唱歌”,以及“追逐蝴蝶”。所有这些都说明,古尔琴劳兹的男性身份存在疑问,是个充满“女子气”的“酷儿”。
然而,在威廉·贝克福德的《瓦塞克》中,更多的“酷儿”行径是通过与“印度人”的“畸形外貌”来展示的。这个“印度人”自称是个商人,来城里兜售“神奇的宝刀”等物品,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异教徒,是魔王手下的一个神灵,意在用东方神秘文化激发瓦塞克的“求知欲”,进而促使他背弃伊斯兰教义,一步步走向地狱之门。威廉·贝克福德如此描写这个“居心叵测”的“印度人”在瓦塞克及其臣民心目中的丑恶印象:
“这个告示颁布后不久,都市里来了一名男子,其相貌丑恶无比,以至于逮捕他的卫兵一边押着他往前走,一边不得不闭上眼睛;而瓦塞克本人见了如此可怕的面容也显得十分吃惊,但其后喜悦的表情取代了恐惧的感觉,因为这个陌生人当场展示了他以前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稀罕物品。”接下来,面对瓦塞克的询问,这个印度商人,“或者准确地说,巨怪,没有答话,而是接二连三地擦着前额,那前额以及整个躯体,可说比乌檀木还要黑;又再三再四地拍着硕大无朋的肚皮;还睁开偌大一双闪烁着火焰的眼睛;然后开始发出极其可怕的笑声,并且露出长长的、琥珀色的、绿条纹状牙齿”。[19]112,113
显然,这是一种十分丑陋、极其凶恶的异族人外貌。这样一种外貌,在 18世纪的英国,往往令人联想到杂交、滥交的血缘关系和性别关系,尤其是雌雄同体。在《畸形的想象 》(Monstrous Imagination,1993)中 ,美国学者玛丽·休特 (Marie Huet)详细解说了 18世纪英国的畸形概念如何同性别身份建立联系。其中,她引证了当时的一种比较盛行的观点,即不忠的妻子出于想像的力量可以生养出貌似自己配偶的孩子。“于是,极其丑陋者虽然被认为并不貌似产生这种极其丑陋的人,但还是对这个概念展示了某种外在的、客观的相似,哪怕是一种虚假的相似。”[22]因而,以异性恋家庭的相似作为人的身份存在的证明手段,也是有疑义的。这些解说进一步支撑了之前乔治·莫斯所提到的那种性别规范,即人类的性别差异基本上是自然的,代表了世界的正常秩序。而极其丑陋混淆了本该泾渭分明的性别界限,所以是反自然的、有犯罪倾向的。事实上,当“印度人”最后满足了瓦塞克的“求知”欲望的同时,他也把自己的“混淆了性别界限”的“极其丑陋”输送给了瓦塞克,因为“在万分喜悦之下,瓦塞克冷不防抱住这个令人作呕的印度人的脖颈,亲吻了他的可怕的嘴唇,仿佛那是自己的最美丽嫔妃的珊瑚朱唇、百合花和玫瑰花”。[19]119于是,在小说随后的描写中,瓦塞克展示了一系列“性别倒置”的“酷儿”行径,不但改口称呼“印度人”为“亲爱的”,还询问这个异教徒“是否愿意将自己献给我”。与此同时,为了获得更大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魔力,瓦塞克还同意“印度人”的残酷的请求,用该国达官显贵的“最漂亮”的“50个男童的鲜血”献祭。一场无耻的、血腥的屠杀拉开了序幕。但见 50个受骗前来参加“竞赛”的男童“被迅速剥光衣服,将自己的娇嫩的、柔软的、富有魅力的四肢暴露在旁观者的倾慕的目光之下”,[19]127而瓦塞克,也在这一饱眼福的“脱衣舞表演”中,成了一个“男性皮条客”,十分起劲地给嗜好男色的“印度人”奉送一个又一个“男妓”:
“瓦塞克依旧站在豁口旁边,拼全力喊道,‘让我的 50个宠儿一个一个地走到我这里来;让他们按照获胜的顺序走过来。对于第一名,我要赠送我的钻石手镯;第二名,赠送我的翡翠衣领;第三名,我的宝石羽饰;第四名,我的宝石腰带;其余的,我的一件衣服,直至我的拖鞋。’……在此期间,他一点点地脱光自己,尽可能高高地扬起手臂,让他们看见悬空的每件奖品的闪光;但是,他在一只手把奖品递给奔过来的男孩的同时,另一只手将这个可怜的受害者推进豁口,在那里,印度人正以低沉的、不满足的话音急速地重复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19]127
在某种意义上,马修·刘易斯的《修道士》堪称一部“酷儿”大全,囊括了一切可以想像的有违 18世纪异性恋规范的性行为特征,如乱伦、施虐狂、受虐狂、恋尸狂、窥淫癖、异装癖、女子气、自体欲,等等。不过,在这些异常性行为特征当中,最常见也是最容易觉察的,恐怕还是安布罗西奥和罗萨里奥的同性恋。在小说的开始部分,读者被告知,罗萨里奥是新来的修道士,生性腼腆、孤僻、郁郁寡欢,“似乎害怕让人认出自己,没人见过他的面容长得怎样”,因而往往“有意避开其他修道士的陪伴”;不过,对于安布罗西奥,他却设法予以接近,并且曲意迎逢,百般取悦;在安布罗西奥的单人房里,他对鲜花展示了浓厚的兴趣;为此,安布罗西奥感到“十分好奇”、“颇有吸引力”,然而,却无法解释这是出于什么缘故。尽管对于罗萨里奥,安布罗西奥表现出了“一个神父的全部挚爱”,但也“没少觉得受这个小伙子吸引”,而且“时常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欲念,想看看这个学生的面容”。[23]42,43所有这些,无不展示了安布罗西奥、罗萨里奥之间的同性恋关系。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后来,当罗萨里奥披露自己是一个女人,名叫玛蒂尔达,并以色相进行引诱,而安布罗西奥也为这种引诱所制服时,他们的同性恋关系依旧没有改变。这一方面因为,玛蒂尔达依然是一个性别含糊的角色,小说中没有任何事实能够肯定,她究竟是一个女性还是一个化身为女性的超现实主义的恶魔,因而,她仍然有可能拥有男性或双性人的性别身份;另一方面也因为,玛蒂尔达在引诱安布罗西奥之后显示出了愈来愈强的男子气。这种男子气是以玛蒂尔达咄咄逼人地质问安布罗西奥为标志的。作为魔鬼撒旦的特使,玛蒂尔达试图以能言善辩来搅乱安布罗西奥的理性思维,以他的自我怀疑和内心负疚来驾驭、操纵他的个人情感。从她宣称自己是女人的那一刻起,她的个性特征就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即从罗萨里奥的温顺、体贴的“女子气”变为玛蒂尔达的张扬、挑衅的“男子气”了。正如美国学者约瑟夫·安德里亚诺(Joseph Andriano)所指出的:玛蒂尔达实际经历了一个逐步上升的性别转变,变得愈来愈男性化,因为在吸血鬼的民间传统中,“绝对的、挑衅的邪恶被视为男性的象征,而许多次等的恶魔被看成是双性人。”[24]
而安布罗西奥,尽管已经被玛蒂尔达的色相引诱所制服,但并不十分情愿地与她保持性关系。在小说的多个情节,马修·刘易斯强调了安布罗西奥对两人通奸的无可奈何和迫不得已,譬如,“他发现这不可能”、“他没有这种能力”、“他显得犹豫不决”、“他开始觉得自己抵制不住诱惑”,等等。[23]68因为,在心底里,他还是怀念之前那个惟命是从、郁郁寡欢的罗萨里奥。小说中有不少描写安布罗西奥怀念罗萨里奥的场景。譬如,在小说第二章,马修·刘易斯明确写道:“他想起过去与罗萨里奥交往的许多幸福的时光,并担心因为失去他而引起内心的空虚。”[23]66而且,即便在与玛蒂尔达性交时,安布罗西奥仍然把玛蒂尔达当成罗萨里奥,并因此安慰巴勃罗斯神父说,罗萨里奥在花园里被蛇咬伤的身子正在恢复之中。在这之后,小说继续描写了安布罗西奥对罗萨里奥的“柔顺”、“忧郁”的“极度敏感”:“她已经恢复了罗萨里奥那种柔顺的、令人感兴趣的特性;而不是用忘恩负义来指责他……玛蒂尔达发现,她试图重新赢得他的情感的愿望没有成功;但她遏制了愤懑的冲动,继续以她昔时的温情和关爱来对待这个情感无常的情人。”[23]258
显而易见,安布罗西奥所钟情的对象是作为男人的罗萨里奥,而不是作为女人的玛蒂尔达。正因为如此,玛蒂尔达用女人的性爱手段来笼络安布罗西奥的企图没有实现。恰恰相反,她只有重新恢复之前罗萨里奥所显示的那些个性,才能继续赢得安布罗西奥的挚爱。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玛蒂尔达声称自己因为吮吸留在他体内的蛇毒而差点毙命的时候,安布罗西奥要求她恢复两人原先的亲密关系。因为他期待重新成为“身份隐蔽者”,而不想保持玛蒂尔达的异性爱。“想想当初你把两人的灵魂联合描绘得多么美好;要永远记住那些想法;让我们忘掉男女的区别,鄙弃世俗的偏见,仅将彼此看成兄弟和朋友。”[23]88-89难怪玛蒂尔达在成功地引诱安布罗西奥之后,安布罗西奥觉得自己的“心胸被那个女人所掌控”,整个身体“成了疯狂激情的猎物”。神圣的同性之爱被摧毁了,于是,他呼吁罗萨里奥的回归,“太不可思议——玛蒂尔达——是你在同我说话吗?”[23]89
当然,这不仅是安布罗西奥在呼吁“同性之爱”的回归,也是马修·刘易斯,乃至于霍勒斯·沃波尔、威廉·贝克福德以及一切有着“酷儿”身份的男性哥特式小说作家在呼吁“同性之爱”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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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is essay,according to GeorgeMosse’s theory of manly ideal,and taking as the study cases the three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Horace Walpole,William Beckford and Matthew Lewis,gives an analysis of the male narrative strategy in the British Gothic novel.The authentic facts indicate that HoraceWalpole,William Beckford andMatthew Lewis are queers,whose male identities have such-and-such inadequacy,each displaying a tendency to homosexuality or bisexuality.And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Britain is dominant in heterosexuality.The homophobia prevailing in the society causes the above three authors to be in the closet,thus producing different degrees of repression in their psychology.Their Gothic novels are just a reflection of the repression,in a naturalor unnaturalway.In conclusion,themale narrative strategy in theBritish Gothic novel is the one of homosexual consciousness.
Key words:Gothic novel;manly ideal;queer identity;homoerotic desire
(责任编辑:李孝弟)
Manly Ideal,Queer Identity and Homoerotic Desire——The Male Narrative Strategy in the British Gothic Novel
HUANG Lu-shan(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I109.4
A
1007-6522(2010)05-0123-14
2010-03-03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06BWW019)
黄禄善(1949- ),男,江西鄱阳县人。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外国通俗文学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