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消费与商业化:晚明江南经济发展的区域性差异
2010-04-13原祖杰
原祖杰
§历史学研究§
文化、消费与商业化:晚明江南经济发展的区域性差异
原祖杰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编者按:2010年6月中旬,由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历史学前沿》杂志、四川大学社会转型与现代化研究所共同主办的“中西比较视野下的社会转型”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我校举行。会议收到了来自海内外学者的学术论文30余篇。我刊将从这批论文中精选一部分分批发表,以飨读者。本期“历史学研究”栏目中的“文化、消费与商业化:晚期江南经济发展的区域性差异”和“土地回报于资本流动——从善堂投资模式看清末南京城乡经济关系变迁”两文即为该次会议论文。
15世纪中期以后的中国社会,尤其是在江南的某些地区,奢侈性消费推动着商业化迅速发展。许多地方志的编者对他们所关注地区两种并存的传统大惑不解:一方面,这些地区文学昌盛,礼仪修明;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些地区人们的生活奢靡成风。学者们注意到,某些地区的文学传统与奢侈之风并行不悖;而另一些地区值得称道的却只有勤俭素朴的美德。这两种对立的现象显示了文化与经济之间潜在的因果关系,这种关系决定了中国不同地区,乃至在江南的不同州、县之间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性。
文化;时尚;奢侈性消费;江南;区域经济
对于资本主义起源和现代化转型的讨论已经跨越了三个世纪,至今仍困扰着当代各国的历史学者。就像中国学者长期囿于马克思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框架一样,西方学者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都难以摆脱马克斯·韦伯的阴影。而与韦伯同一时代,同样对资本主义的产生、工业革命的起源提出卓越见解并对韦伯的“新教伦理说”提出尖锐批判的德国著名社会学家维尔纳·桑巴特(Som bart Werner,1863—1941),长期以来却少有人问津。可喜的是,这种状况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生变化。几位英国历史学家对于消费革命的长期关注将越来越多的学者引入这个潮流①较早关注消费在英国工业革命中所发挥的作用的是剑桥大学的三位历史学教授尼奥·麦肯德里克、约翰·布鲁沃和J.H.普拉姆,他们发表于20世纪60-70年代的一些文章和专著成为后来学者在同一方向上做进一步探讨的引子。见Neil M c Kendrick,John Brewer and J.H:Plumb,The Birth of a Consumer Society: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2。。在新一轮对欧洲工业革命起源问题的讨论中,桑巴特的文化消费解释得到了更多的重视。与偏执于新教伦理对于资本主义精神和工业革命的独特作用的韦伯相比,年长一岁的桑巴特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的界定及其渊源的解释则要更为灵活和宽松,尽管后者也强调了犹太教对于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生和制度的形成所具有的催生作用。撇开中国历史上的资本主义萌芽说这个有争议的话题不谈,桑巴特和上世纪80-90年代的许多历史学家对于消费,尤其是奢侈性消费在经济发展中所起作用的强调,足以启发我们重新认识中国文化中的某些成分对于帝制晚期中国社会经济发展和区域性差异的形成所具有的持久性影响。与中国的其他地区相比,江南在明中期以后所占有的文化中心和经济中心的双重地位早已为学界所瞩目。但要对影响经济发展的文化因素做全国性评估,恐非一篇文章所能完成。本文将把讨论的重点放在明代的江南,集中探讨文化因素在明中期以后的经济繁荣中形成的区域性差异,以期收到见微知著的效果。
一、文化、消费与经济发展
在进入对晚明江南经济繁荣的讨论之前,我们有必要重新回顾一下生产与消费对经济发展的作用和影响。长期以来,经济学界对于影响经济发展的两个直接因素,即生产和消费哪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存在分歧和争论。除了上文提到的桑巴特与亚当·斯密、马克思和韦伯等经典学者各有所重外,当代学者对待这个问题形成的分野也十分明显。麦肯德里克和他的同事们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不断强调消费的作用,认为西方的现代化转型不仅包括工业革命,还包括消费革命:“现代消费”对于欧洲的诸多社会变化,既是原因又是结果,因此其本身就象征着欧洲的社会转型。有的西方史学家断言,消费革命引起的社会变化之彻底,只有新石器革命(Neolithic revolution)可以与之媲美[1]。1990年代,一批主要来自英、美两国的学者,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克拉克图书馆的赞助下,围绕“17、18世纪的文化与消费”这一课题,进行了一个为期三年的研究计划,完成了三卷大部头的论文集:《消费与商品的世界》(1993,Consump tion and the World of Goods),《近代的财产观念》(1994, Early Modern Concep tions of Property),以及《文化的消费,1600-1800:图像,物事和文本》(1995,The Consump tion of Culture,1600-1800:Image,Object,Text),其目标是系统地修正古典经济学家对现代社会商品现象和商品关系的解释。他们既拒绝了韦伯的清教伦理说以及与之对应的积蓄、消费两分法,也扬弃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对使用价值与表象价值(价格)的区分;他们寻求的是“对狂热、享乐主义、梦想和希望这些导致消费者神秘化的关键词的重新诠释”[2]。
该项目的参与者,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安·伯明翰明确指出,无论是亚当·斯密的古典资本主义,还是卡尔·马克思所作的批判,都过于强调了生产的重要性。如果说“斯密为了让他的高度发展的专业化劳动力和自由贸易的命题看上去更合理而勉强使用了‘消费社会’这一模糊概念的话,马克思则将消费看作是对应于生产并为生产所支配的”。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将劳动而不是消费,认定为人类自我完善的合理形式。是生产将人人文化了,让他看到了自己和自然的区别,看到了自己是社会网络中的一分子。而对商品的消费,则成了导致人类异化、享乐化的行为。在消费行为中,人们从商品本身已无法辨认商品生产背后的社会关系[3]7。伯明翰和该项目的其他参与者们不同意马克思对消费作用的分析,他们认为消费行为足以让个人建立自己的社会认同。伯明翰引用皮埃尔·布厄迪的话说,“品味不仅反映阶级差异,而且作为一种工具建立和维持了这种差异”。所以,“阶级认同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动态的和相互关联的。其结果则是,文化消费成了阶级间变动关系的一种功能”①伯明翰和布厄迪关于阶级认同的观点似乎已经走向文化决定论的极端。尽管我们对此难以完全苟同,但仍然相信,他们矫枉过正的论点将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长期受到忽视的文化的作用。。伯明翰进一步强调说,布厄迪分析的长处在于,它将社会看成是动态和流质的,由变化中的兴趣和欲望构成,而这一切又投射到文化上[3]12。因此,在关注消费的同时,这批学者也加深了对促成消费兴趣和欲望产生的文化因素的研究。
按照上述解释,这些投射到文化层面的兴趣、欲望、品味、追求形成了对奢侈品消费的需求,促成了消费革命;而需求又拉动了生产,成为工业革命的最初动力。这种导致消费革命产生的品味、兴趣又是与特定时期、特定地域出现的以特定社会阶层为载体的文化品质相关的。尽管历史学家对消费革命或者说是现代消费第一次出现的时间、地点仍有分歧,但他们毫无例外地认定,这种现象只出现在欧洲。带着英国例外论或者欧洲例外论的先入之见,克拉克系列的参与者们试图将产生于近代欧洲的消费主义与其他地区或欧洲历史上其他历史阶段的消费主义区分开来。考林·坎普贝尔试图在传统享乐主义和现代享乐主义之间划一条界线:传统享乐主义旨在抚慰不适,而现代的、自我陶醉的享乐主义旨在建立一种“令人愉快的不适状态”。据他所称,是两种相连的特征使现代享乐主义异于其他:其一,中产阶级虽然人数较少,却是导致消费需求上涨的渊源;其二,“表现性商品”如画、瓷器、乐器和服装构成了这一需求的重要组成部分[4]。
当物质文化和消费主义在西方学术界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之时,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们发现类似的现象在早期近代的中国俯拾皆是。过去的十年我们看到学界对中国历史上物质文化的研究兴趣与日俱增。作为克拉克系列的参与者之一的皮特·伯克也指出,禁奢法以及残存物证表明,炫耀性消费在中国和日本的存在远早于16世纪。从事这些炫耀性消费的在中国是商人和士绅,在日本则是藩主。最丰富的资料来自于明、清两代[5]。塞缪尔·A·M·艾德舍德对早期近代中国消费主义的研究揭示了物质文化的丰富和多样性。他对比了欧洲物质文化和中国14至18世纪的物质文化,得出的结论是,帝制中国的消费主义绝不亚于同期的欧洲[6]。约翰·麦思齐奥的《长江三角洲士绅的兴趣与财富》,不仅披露了士绅趣味的培养,也展示了早期近代中国“财富的繁荣”①麦思齐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16世纪的松江地区,展示了享乐与奢侈是如何激发了文学的勃兴。见John Meskill,Gentlemanly Interestsand Wealth on the Yangtze Delta(Ann A rbo r:Association of Asian Studies,Inc.,Monograph and Occasional Paper Series,no.49,1994).相关观点主要参见其7-8页的介绍部分。。英国的中国艺术史专家克莱格·克鲁纳斯发表的《身外之物:物质文化和早期近代中国的社会地位》一书,系统讨论了几个属于物质文化范畴却又是人文社会生活组成部分的话题,包括言物之书、理物之念、古物与明人文化生活、作为商品的奢侈品以及消费的阶级差别等等②克鲁纳斯在书中介绍了晚明文人的收藏热以及与之相关的文物市场、仿古制作和鉴赏标准,让我们看到了一幅类似于考林·坎普贝尔描述的“自我陶醉的现代享乐主义”。见Craig Clunas,Superfluous Things: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U 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1).。或许是受到艺术史家视野的局限,克鲁纳斯在书中,尤其是前半部分,谈得较多的是鉴赏家们的趣味。但他所展示的恰恰对应了克拉克系列中被放在突出地位的由印刷品传播和艺术鉴赏趣味提高激起的新消费潮。
当然,并非中国的所有地区都在明、清时期出现了类似于“现代消费”的迹象,即便是作为文化和经济中心的江南,不同的府、州、县之间的差异也是十分明显的。那么,又是什么因素促成了这种区域间的差异呢?在下边的部分,我们将根据明代当地人的记载,做一些文化与经济关系的对比分析。
二、明中叶以后江南的经济繁荣与奢侈性消费
明中期以后的中国社会,尤其是江南地区,经历了一个迅速商业化的过程。江南经济繁荣以苏州为中心,向周边地区辐射。隆庆《长洲县志》将苏州地区的繁荣追溯到晚唐时期:“自长庆以来更七代三百年,吴人至老死不见兵革,俗渐繁盛,竞尚奢侈。”[7]然而,明初朱元璋对江南巨室的财富掠夺和对江南经济的惩罚性赋税沉重打击了该地区的发展③关于朱元璋对江南的惩罚性赋税政策,参见郑克晟:《明代重赋出于政治原因说》,《南开学报》2001年第6期。。只是到了正统(1436-1450)以后,江南地区的经济才逐渐得以恢复。生于宣德年间(1426-1436)的长洲学者王琦(1432-1499)一生恰好见证了这种变化。他在《寓圃杂记》中以欣赏的口气记述了苏州府吴中县在明中期的复苏和繁荣,从明初的“邑里潇然,生机鲜薄”,到正统、天顺年间的“稍复其旧”,最后迎来了成化间“迥若异境”:
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至于人才辈出,尤为冠绝。[8]
当然,并非所有文人都能以欣赏的眼光看待明中期以后所发生的变化。呈现在一些以节俭为尚的传统知识分子眼中的,是奢靡之风的蔓延。许多文人对当时的奢靡之风即便不是痛心疾首,也深不以为然。嘉、万年间著名士大夫张翰就曾对当时苏州的奢华做过如下评论:
至于民间风俗,大都江南奢于江北,而江南之奢又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亦工于器。是吴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又安能挽而俭也。[9]
苏州的奢靡之风一直持续到明末并延及清代。崇祯《吴县志》对苏州风俗总结说:“四郊无旷土,其俗多奢少俭,商贾并凑,精饭肴、鲜衣服、丽栋宇,婚丧嫁娶,下至燕集,务以华缛相高。”[10]作为商业和文化中心,苏州引领着全国的消费时尚。
松江地区在历史上曾为“吴之裔壤僻远之乡”,“至宋而科名盛矣,故其俗文。原泽沃衍,有鱼稻海盐之富,商贾辐辏,故其俗侈”[11]196。松江不仅在繁荣程度上与苏州相媲美,而且其奢靡之风也不下苏州。与张翰对“吴俗习奢靡”所表现的无奈相比,范濂对松江地区奢靡之风的批评则更为沉痛和尖刻:
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自古慨之矣。吾松俗称奢淫黠傲之俗,已无还淳挽朴之机。兼以嘉、隆以来,豪门贵室,导奢导淫,博带儒冠,长奸长傲。日有奇闻叠出;岁多新事百端。牧竖村翁,竞为硕鼠。田姑野媼,悉恋妖狐。伦教荡然,纲常已矣。[12]
明中期以后大量出现的各地方志,充分展现了不同地区自明初以来所发生的变化。据嘉靖《江阴县志·风俗第三》记载:“国初时,民居尚俭朴,三间五架,制甚狭小。服布素,老者穿紫花长衫,戴平头巾。少者出游于市,见一华衣,世人怪而哗之。成化以后,富者之居于僭侔公室,丽居本膳,日以过求。”这段文字反映出从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几十年间江南社会的变化。万历《通州志·风俗》在追述了弘、德之间“犹有淳本务实之风”以及“士大夫家居多素练衣、淄布冠”后,接着指出,“今者里中子弟,谓罗绮不足珍,及求远方吴绸、宋锦、云缣、驼褐价高而美丽者以为衣”。万历浙江《岩县志·风俗》则将这种变化的原因归结为“升平既久,法网稍弛,文物虽盛,而奢侈竞起。民庶丈夫辄衣文绮,履丝策肥;妇女饰以金翠珠翡”。
从江南一些地区方志中我们注意到,编纂者们常常为两种相互关联的现象所困扰:一方面,他们声称某一地区文学昌盛、礼乐修明,另一方面他们发现同一地区也奢靡成风。如弘治《温州府志》,称本地“自昔文风为两浙最”;却也不讳言“俗喜华靡,以盛饰相高,虽贫家亦勉强徇俗,假借以为饰”[13]。正德《松江府志》称本地“习俗奢靡”,而“百余年来文物衣冠,蔚为东南之望”。方志编者感叹说:“夫衣食足则礼仪兴;文华胜则淳朴散。近日之俗,识者未尝不喜其盛而忧其弊也。”[11]196-197这些方志显示,文物衣冠之盛与习俗奢靡之“弊”经常共存于一个城市、一个地区。奢侈之风与经济文化繁荣之间的密切关系促使一些学者文人重新反思儒家的尚俭传统,嘉靖时期的上海文人陆楫(1515-1552)关于奢侈性消费对财富再分配和经济繁荣的促进作用的分析今天听起来也不为过时:
论治者类欲禁奢以为财节,则民可兴富也。噫!先正有言,天地生财止有此数,彼有所损则此有所益,吾未见奢之足以贫天下也。……观天下之势,大抵其地奢则其民必易为生;其地俭则其民不易为生者也,何者?势使然也。今天下之财赋在吴越。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纹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则逐末者众也。……不知所谓奢者,不过富商大贾豪家巨族,自侈其宫室、车马、饮食、衣服之奉而已。彼以粱肉奢,则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纨绮奢,则鬻者织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谓通功易事,羡补不足者也。[14]3
陆楫的父亲陆深曾任翰林侍讲,国子监丞等职。陆楫本人虽曾被荫为监生,却从未担任任何公职,将毕生精力用于著述。作为一名独立学者,陆楫的思想多少反映了当时正在崛起的商人阶层的愿望。他对文化传统与经济之间关系的分析与当今的文化经济学中的某些核心观点不谋而合。从桑巴特到麦肯德里克等西方学者都十分重视奢侈性消费对于经济发展的刺激和推动作用。在文明社会中,消费可以被分作三个等级:为满足生存需要(necessity)进行的基本消费;为维持体面(decency)进行的消费;以及为炫耀财富或者精神和肉体的享乐而进行的奢侈性(luxury)消费。一般认为,基本消费是一个相对稳定的需求,对经济的刺激作用并不大。只有进入与社会文化密切相关的体面性消费和奢侈性消费层次,对经济的拉动作用才会凸现出来。桑巴特指出:“对于奢侈,最值得欣赏的是其对新市场的建立所发挥的作用。”“如果富人不加铺张,穷人就要饿死”。他还转引了18世纪法国学者阿比·考耶(Abbe Coyer,1707-1782)的一段话来说明奢侈性消费的作用:“奢侈如玩火:它既有益又有害。在毁掉富人房舍的同时,它维持着我们工厂的生存。在吞噬了省吃俭用者积攒下来的遗产的同时,它为我们的工人们提供了饭碗。在消蚀着少数人财富的同时,它增加了多数人的财富。”[15]这段话与上引陆楫的评论如出一口,却比陆楫晚了近250年。16世纪以后明代社会转型与17-18世纪西欧的现代化进程有诸多相似之处。其中之一就是文化与经济繁荣常常会同时出现于某些地区。明中期以后的江南、14-16世纪的北意大利、17世纪的阿姆斯特丹、18世纪的巴黎和伦敦,都兼具文化中心与商业中心的地位。
为了说明奢侈性消费对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陆楫还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反面例子:“若今宁、绍、金、衢之俗最号为俭,俭则宜其民之富也。而彼诸郡之民,至不能自给,半游食于四方。凡以其俗俭而民不能以相济也。”[14]3上同为长江三角洲地区的宁波、绍兴、金华、衢州何以落后于相邻地区,以至于一半的居民要出外谋生?陆楫的解释就是其简朴的风俗、传统,使本地经济缺少活力,难以形成供求相长的经济发展局面。针对通常认为的苏杭地区优越的地理条件和交通环境对于其贸易发展的影响,陆楫辩驳说:“是有见于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于奢。使其相率而为俭,则逐末者归农矣。”并进一步以其家乡上海为例,说明地理位置并不能决定一切:
吾邑僻处海滨,四方之舟车不一经其地,燕号为小苏州。游顾之仰给于邑中者,无虑数十万人。特以俗尚甚奢,其民颇易为生尔。然则吴越之易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济之耳,固不专恃乎此也。[14]4
从陆楫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对于晚明江南不同地区在商业发展上表现出的差异,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客观环境,而是各地不同的文化传统。同处长江三角洲地区,有些地方发展快一些,有些地方就要落后许多,甚至像陆楫描述的其民“游食于四方”,足见文化习俗对于一方社区繁荣富庶所产生的持久影响力。当然,陆楫也并未忽视苏杭等地优越的地理环境对于商业贸易发展提供的方便条件,但他强调的是“俗奢”的关键意义。用现代语言表达,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民具备了一定的经济头脑和消费意识,才能有效地利用客观环境。反之,即使处于通衢要道,如果人们只知道务农耕作,也难获贸易之利。人文因素导致的不同区域在经济发展上的差异在当今中国乃至世界都是十分显著的。那么具体到明代中期以后的江南,又是哪些文化因素促成了这种差异呢?陆楫所说的“俗奢”究竟包括哪些方面呢?这正是我们下面要进一步探讨的。
三、经济繁荣背后的多元文化
陆楫对奢侈之俗的强调提醒我们要去关注明人日常生活,也就是所谓“宫室、车马、饮食、衣服之奉”。然而,这些消费品或者消费行为只是消费文化的一种外在表现,隐藏在背后的是追逐这些消费品和促成这些消费行为的欲望、狂热、嫉羡和攀比之心。那么,又是哪些因素激发了这些心理活动呢?在此,我们根据所能掌握的晚明史料做一个大略的总结。
首先,16世纪王阳明心学的崛起,尤其是更为激进的后王学的流行,在全国范围内冲击了经典儒学和在明朝前期颇具影响的程朱理学。一般认为,通过将释家的某些概念结合进儒家思想,程朱理学加强了对人欲的排斥,进而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既然“天理”“人欲”此消彼长,存一份天理就要灭一份人欲。而弘扬天理的方式就是要用朱子解释的儒家经典去教化百姓①相关论述参见钱穆:《朱子新学案》,成都:巴蜀书社,1986年,第280-283页;Wm.Theodore De Bary, The Message of the M ind in Neo-Confuciani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9:12.。永乐年间《四书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的编著表现了国家权力的介入,将明初的这种正统教化推向顶峰。然而,所谓宋、明理学却在王阳明的心学中发生了异化,其对内心世界的重视强化了主观唯心主义。这股被后来思想家看作儒学堕落的新思维[16],进一步走向极端,形成王学后学。后学中的王畿强调对人的本体和个体的尊重,反对人为道德修养对人的束缚。王艮则主张“安身”、“保身”,在理论上承认了人欲的合理性。而李贽更扬言:“成佛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学者认为,这些说教对于晚明纵欲风潮的形成和泛滥有着很直接的影响。而王学影响最深的地区则在江淮以南[17]。
其次,明朝中后期印刷业的繁荣也刺激了奢侈性消费的增长。高彦颐根据以往学者、尤其是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断言,明代中后期经历了一场“出版经济学和学术文化的革命”。这期间,“对书籍的供求都急剧飘升,而价格则大幅下跌,促成前所未有且持续了一个(16)世纪之久的出版热”[18]。明中期以后文章渐渐摆脱受科举考试影响的务实风格,转向浮躁浪漫。明人崔铣批评士人“模唐诗、袭韩文”为“六朝余习”[19],然而,这种批评让我们从反面看到了弘治以后文化的多元化趋势。除了诗、文的繁荣外,通俗小说也在晚明进入其鼎盛时期,不仅有我们今天熟知的几部名著,如《三国演义》、《水浒》、《金瓶梅》、《西游记》等等,还有众多的充斥着感官享乐的色情小说流传于世,在文人士绅和普通民众中激发起广泛的拜物主义和享乐主义[20]。
第三,科举业增加了纵向的社会流动,尤其是文化发达的江南地区,每逢大比之年总能向国家输送数量较多的进士,而他们又把官场文化和消费观念带回家乡。明中叶以后,江南地区在科举考试中的优势已十分突出。松江府的华亭、上海,苏州府的长洲、吴县、常熟,常州府的无锡、江阴等江南地区几乎每次京试都有多名进士得中[21]。官场的排场与民间的奢华杂糅在一起,进一步推动了这些地区奢侈性消费的增长。
第四,讲求礼仪的传统增加了社交机会和消费场所。仅举“四时节物略与吴门同”的松江地区春节、元宵节为例:
岁首邻里交贺,骑服华焕,杂还街市;二四日乃巳春日,观土牛茹春饼,以生菜作春盘;七日八日九日士女会佛寺名龙华……尚元夕采竹柏,结棚于通衢,作灯市,游人
作大蜡烛会,士女阗咽,七日方散。[11]198
其他隆重热闹的节日还包括寒食日、四月八日浮屠浴佛及迎华光会、午正(端午)、夏至、六月十九日庆观音大士、七夕乞巧会、中秋、重阳、冬至。正节之外还有各种“淫祀”,即民间创造而未得到官方认可的祭祀活动。清初汤斌作《毁淫祠疏》,列“苏松淫祀,有五通、五显、五方圣贤诸名号,皆荒诞不经”。赵世瑜认为,明中叶以后,原有的一些自发性信仰活动变得更加日常化,仪式也更丰富多彩。同时,民众也不断创造出新的神灵偶像。从宋代开始,南方地区就增添了许多具有区域性特征的地方神祗,文化生活较之北方更为丰富[22]。大大小小的节日和信仰活动,为各阶层民众的生活增添了色彩,为商品生产开拓了市场,也为奢侈性消费创造了机会。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时尚的出现和流行。许多迹象表明,明代中期以后,时尚已经在某些地区决定着人们的穿着风格。张翰上边的评论清楚说明了由苏州地区引领的时尚风潮,类似的描述也屡见于其他晚明著作。范濂在《云间据目抄》中,回顾了自嘉靖至万历数十年间松江地区平民衣服的变迁过程:
男人衣服,予弱冠时,皆用细练褶。老者上长下短,少者上短下长。自后渐易两平。其式,即皂隶所穿冬暖夏凉之服,盖胡制也。后改阳明衣,十八学士衣,二十四节气衣,皆以练为度,亦不多见。隆、万以来,皆用道袍。而古者皆用阳明衣,乃其心好异,非好古也。绫绢花样,初尚宋锦,后尚唐、汉锦,晋锦,今皆用千钟粟,倭锦,芙蓉锦,大花样,名四朵头。视汉、唐诸锦,皆称厌物矣。[12]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明初为加强社会控制建立的一些人们日常生活的制度规范,如服制,在明中期以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约束力。隆、万年间松江一带的平民服饰呈现出绚丽多彩的特征。人们竞奇斗异,追逐时髦。衣服的材料、花色、样式经常变化更新。值得注意的是,引领这种时尚的并不只是“导奢导淫”的豪门贵室,相当多的读书人也加入到这股潮流之中,如范濂所论:“上海生员,冬必服绒道袍,暑必用骔巾绿伞。虽贫如思、丹,亦不能免。更多收十斛麦,则绒衣巾盖,益加盛矣。”就连范濂本人也受时尚影响而难以免俗,称“予最贫,最尚简朴。年来亦强服色衣”。并感叹说:“乃知习俗移人,贤者不免。”[12]卷二1足见这种奢靡之风在知识分子中影响之广。
对于时尚的定义和作用,学者们有着不同的解释。许多西方学者将时尚看作现代化的标志,或者说是现代社会特有的产物,认为“时尚只出现在我们现代社会的门槛处”[23]。在阶级社会中,时尚已不单单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运动,而是将不同阶层的人们同时卷入其中,从而模糊了等级界限。从明人的记述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江南,时尚裹挟了不同等级性别的人。领时尚潮流的,既有陈继儒这样风流倜傥的名士,也有为士大夫所不齿的吴卖婆①据范濂所记,陈继儒用两飘带束顶的头饰曾被人们竞相模仿。而吴卖婆则是穿行于松江富室的女帮闲,因佣身为人生子而获侠名。她将细黑鬃网巾加在包头内的梳头方法,也为世人所仿效。见《云间据目钞》,第110-112页。。陆容在《菽园杂记》记述的马尾裙流行时尚就是“无贵无贱,服者日升”[24],表现出现代时尚的某些传播特征。时尚是连接文化与经济的纽带。作为一种消费驱动,时尚往往是文化多样化的结果。
余 论
无论是世界史中对于欧洲现代资本主义产生的探讨,还是中国史中对于明清江南经济繁荣的关注,都会将相关地区的一些区域性特征拿出来分析。关注生产和供给因素的学者会很自然地将西欧,尤其是英国的崛起归因于其地理优势和伦敦附近的矿产资源;将明清江南的繁荣归因于长江三角洲的地理位置和长江、运河提供的运输条件。近年来出版的几部有影响的著作,如王国斌(R.Bin Wong)的《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及欧洲经验的局限》(China Transformed:Historical Change and the Limits of European Experience)、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的《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China,Europe,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和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的《白银资本》(Reorient:The Global Economy In The A sain Age),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地缘环境和物质条件等客观因素,而对文化传统或者政治制度方面的原因所论甚少。本文中引述的欧洲史领域关于文化与消费的许多有价值的讨论至今没有引起中国学者的广泛重视。诚然,完全不顾客观因素的文化决定论对于许多历史现象难以自圆其说。笔者在撰写此文的过程中,曾在一次会议途中参观了明、清时期鲁西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临清。这个被认为为《金瓶梅》故事提供了真实社会背景的明代都市如今已沦落为一个县级小城,只有躺在地上的几块钞关碑刻还向世人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将命运系于京杭大运河的临清之衰落足以说明地理环境、交通条件乃至国家政策对于一个地区经济发展的影响之巨。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临清兴衰,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当年的辉煌只是一种借助交通便利(运河)和国家政策(钞关)的短期繁荣,缺少文化支撑的都市一旦丧失了地理之便和政策支持就会很快走向衰落。而明代的江南,虽然也曾因国家政策上的压制和打击而一度衰落,可一旦这些惩罚性的政策被解除,就会很快繁荣起来,并成为当时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当然,史料也显示,并非江南各地都有齐头并进的发展,而区域发展的不平衡性及其与当地风土人情、文化传统之间的密切关系恰好说明了文化对于经济不可低估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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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e,Consumption,and Commercialization: Regional Variations in Econom ic Advance in Late M ing Lower Yangzi Delta
YUAN Zujie
(School of History&Culture,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4,Sichuan,China)
Chinese society,particularly the lower Yangzi delta area since the mid-fifteenth century,underwent rapid commercialization accompanied by the rise of luxury consump tion in certain districts.M any local gazetteers note two custom s confusing to their Confucian compilers.On the one hand,they claimed the p laces w ere distinguished in literature and ritual p ractices;on the other hand, they admitted that the lifestylesof these p laceswere luxurious and extravagant.Some gazetteers indicate that the literary custom and luxurious lifestyle coexisted.But the gazetteersof other districts had only frugal tradition and rustic lifestyle to claim.The two opposite phenomena demonstrated a potential causal relationship betw een culture and econom y,w hich made regional variations in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Jiangnan as w ell as o ther areas of China.
culture,fashion,luxury consump tion,Jiangnan,regional econom y
book=30,ebook=110
K248.3,F129=48
A
1006-0766(2010)05-0030-08
(责任编辑:黎 原)
2010-06-12
原祖杰(1963—),男,山东莱州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