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①
——莎士比亚传奇剧之生态诗学解读
2010-04-12庄新红逄金一
庄新红 逄金一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山东大学,山东 济南 250100)
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①
——莎士比亚传奇剧之生态诗学解读
庄新红 逄金一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山东大学,山东 济南 250100)
借鉴生态主义的思想成果,从新的纬度对莎士比亚传奇剧进行创造性解读和阐释,主要在天地自然对人格生成的影响、修复破裂的人际人伦关系、重建对神圣性的敬畏意识、重返天地人神和谐栖居的秩序乐园等方面的精神探索上,发掘和展示大师的艺术创作中深蕴的生态诗学内涵和生态智慧。
莎士比亚;传奇剧;生态诗学
一、引言
随着生态批评理论的建构日趋成熟,当前文学生态批评的实践和生态诗学理论的运用却差强人意,有学者提出“文学批评不仅应该去理解和阐释文本,而且应该不断地挖掘文本解读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生态批评的对象绝不局限于生态文本,而是在重新阅读的基础上,建构并努力传递一种生态批评的视角,一种生态批评的思维方式和阅读方式。作为对生态理念的呼应,生态批评不能等待生态文本的完整出现,也无法以某种准确的尺度鉴别出生态文本。生态批评本身就应该是一种生态主义的创作,是以生态主义阅读视角对经典作品的重构性创作。这种创作以生态主义的立场阅读,并在这种写作性阅读中发现、确认、构建和丰富自身的生态主义视野”。①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页。本文则是对这一呼声的积极响应,拟在生态主义观照的视野中,对经典文学作品进行创造性阐释和解读,试图从生态批评这一新的纬度,发掘莎士比亚传奇剧中深蕴的生态诗学内涵,在文本生态批评的实践领域做出大胆的尝试,力图为目前正在发展中的生态诗学的内涵建构提供一定意义上的启示,也可为迷茫困惑的现代人如何克服目前所面临的生存困境、突围当前的精神生态危机、重返人类和谐共居的诗化精神家园等方面挖掘和提供更多的生态智慧和精神启示。
二、莎士比亚传奇剧之生态诗学内涵探赜
文艺复兴时期受人文主义思潮的影响,人类的主体意识觉醒,利己主义和物质主义开始极度膨胀。人文主义本来是对中世纪人类受封建专制和神权压抑所遭受的精神失衡、灵与肉的分离关系的反拨,但因为人类理性的有限性和欲望的无穷性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肉欲和物欲泛滥的一极,“精神生态危机的表现之一是灵肉分离,灵的一极代表着理性、精神、信仰,肉的一极代表着感性、欲望、本能”。②王茜:《生态文化的审美之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0页。精神两极动态持存的制衡状态是人类精神生态和谐的前提,而灵肉分离则会造成人们精神失衡、人格扭曲、身心失谐。当人类开始走出中世纪教会神权设下的藩篱时,没有了神权的束缚、信仰的规约,一方面人类的主体性、自我价值、利益尊严得以高扬,人开始相信自己就是“人间的上帝”、宇宙间“大写的人”,创造、进取、掠夺和冒险的生命力得到极大激发,“那些随着工商业的发展而首先致富的资产者,是率先在封建领主和教会权势人物的眼皮底下过着撒旦一样生活的人。他们凭着自己的才智、狡猾和冒险精神,几乎是凭着对上帝的叛逆精神,一个个转眼间从乞丐成了富翁”。①蒋承勇:《西方文学“人”的母体研究》,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页。人类沉醉在感性欲望和世俗生活享受的狂喜之中,表现出唯我独尊、天马行空恣意驰骋的自信和勃勃野心,这种无止境的物质追求和不可遏止的创造力成为推动历史进步不可阻挡的力量;但另一方面,随着理性和物质欲望的觉醒,人类执着于此世个人利益的无限攫取和欲望追求的无穷放纵,人们在努力实现自身价值和执着追寻自我存在意义的过程中,却陷入了自身价值虚无和存在意义逐渐丧失的悖论,信仰缺失、心灵空虚、困惑迷惘、无所依恃,人们的精神生态问题愈来愈凸显。
人文主义单纯肯定个人的尊严价值和世俗欲望,极力张扬个人欲望的实现与获取,结果造成了人类的精神危机和人文主义自身的根本性危机,人文主义可以说是形成近代人类中心主义的开端和渊薮。莎士比亚作为一代现实主义戏剧大师,本身并没有自觉的生态哲学意识,也谈不上将现代的生态主义理念自觉地运用到戏剧创作中,但大师根据自己丰富的人生积累、洞察幽微的独到眼光和对社会人生的直觉体悟所创作的戏剧,其内容的现实性、丰富性和超越性必然会内蕴着从两希文化流传下来的一种古朴的生态智慧。在悲剧中,大师对当时发展走向出现偏差的人文主义流露出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意识,将人的精神生态危机图景呈现得淋漓尽致,将极端利己主义造成的人性恶揭露到了极致。但人的出路在哪儿呢?人类如何走出欲望的深渊、祛除精神的病灶、恢复健康的精神生态呢?大师在上下求索的精神探寻中,在后期的传奇剧中试图突围精神危机、超越现实,引领人类穿越荆棘遍布、险恶丛生的人性荒原,重归美好、和谐的精神家园。他后期传奇剧中所呈现的人类和谐乐园得以重建的理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内蕴了丰富的生态诗学内涵和生态智慧。
1、自然天地之间健康和谐人格的生成
神奇奥妙的大自然对人性的磨练和涤荡、孕育和滋养,有助于生成本真质朴、自然和谐的健康人格,即生态人格。生态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的心理与环境是一个统一整体,两者相互影响、有机结合产生新的心理品质,一种自然环境参与建构的心理品质——环境因素参与人的心理创造活动,作为有机体的人和自然环境在人的心理空间中得到交融和化合,使得人的心理不断渗透环境的因子,促进人的“心理成长”,也使人这一生命有机体的心理不断得到“丰满”,使人的心理不断走向成熟、完善与健全,而环境也折射出人的心理内涵,心物合一、情景交融。在实际生活中,自然环境无时无刻不在滋润着人们的心灵,促使人们的心灵趋向纯净、甜美和完善。生态心理学还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角度,揭示了自然环境和荒野对于心理与精神的治疗价值,要求建立人与自然的血肉联系,唤醒生态潜意识,重塑生态自我,最终促进人的精神健康。并认为荒野可以建立自信、消除压力、促进反思、并产生敬畏心理,最终形成心智健全、精神健康的生态自我。特别自 20世纪末以来,当意识到已有的文化传统不能解决人类所面临的困境时,人们最终将困境的解决回归自然、回归荒野。
莎士比亚传奇剧中塑造了一系列天性本真质朴、人格健康和谐的新形象,但他们大都成长于远离尘世喧嚣、充满自然灵性的僻远地域,与上述的生态理论具有了不言而喻的相合之处。《冬天的故事》中的潘狄塔,虽然受生父迫害,自出生之日被弃于荒野之上,险遭熊口,后来却为当地牧人相救和抚养,有幸成长于辽阔澄澈的天空与碧草如茵的草原之间,纯净和美、丰富繁茂的大自然赋予她近于完美的自然人格——自然淳朴、性灵充盈、活力四射、坦荡磊落、宠辱不惊、仁爱宽容。当她知道喜欢她的小伙子是位王子时,平静如初、坦然自若,并不怀有非分之想或急于攀龙附凤、趋炎附势,而是颇有自知之明地坚持与王子以普通朋友身份平等相处,亦歌亦舞、欢声笑语,分享年轻活泼、纯净自然的友谊。而当王子坦承对她倾心爱慕的肺腑之言,她也并没有因为自己出身低微而轻言放弃这份诚挚的感情,勇敢地与王子一起为之奋斗争取。当得知父亲早年昏聩陷害母亲和自己的事情真相后,对父亲当年的罪孽,虽然也气愤心伤,但见父亲真心悔过,也宽恕了父亲,接纳了这份饱含辛酸、失而复得的亲情。她所表现出的博大坦荡的胸怀颇有天地自然之气魄,是一位真正的自然女儿。她也是该剧的灵魂,因为她的出现和穿缀,以往老一辈之间的爱恨情仇终于烟消云散,一个新的幸福美满的王国终于得以为继和重建。《暴风雨》中公爵普罗斯比罗的女儿米兰达,也成长于远离尘世喧嚣却平静和谐、万物丰茂的荒岛,受大自然的浸润和熏陶,聪明灵秀、本真自然,对落难的王子菲迪南在不知其身份的情况下一见钟情,只爱其人而非其它附属的世俗之物,这样的爱情完全出于自然天性、纯净无瑕。二人纯洁炽烈的爱情,经受住了父亲的考验并平息了父亲心头郁积的仇恨之火,致使父辈们抛弃旧怨相互和解,缔造了一个充满爱与和谐的新世界。公爵曾遭受亲弟弟的陷害,本来心怀深仇大恨,但其受伤的心灵在经历大海上的狂风暴雨及荒岛上多年风风雨雨的自然力量的涤荡,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心理上吸取了大地宽容博大的精神,心胸逐渐变得坦荡和仁爱,即使天赐良机给予他复仇的机会,他也没有以仇报仇、以怨报怨,而是用仁爱和宽恕对待曾经的敌人,将敌人感化使之忏悔,一起撑起一个充满爱和秩序的新世界。
莎士比亚把这些完美形象大都安排在远离人世喧嚣、自然和谐的天地之间,而剧中生活于宫廷中的人们则心胸狭小、贪婪自私、损人利己,人格上皆有缺陷,缺乏一种来自大自然的本真和谐的元素,虽是无意,但却也传达出一种淳朴的生态意识——只有得自于大自然的涤荡、浸润与滋养,才生成这一个个自然纯朴、和谐健康、丰盈灵秀的美丽形象。他们是修补罅隙、治愈伤疤、拯救世界、创造和谐的新生力量。而大自然神奇、博大的胸怀对这种自然人格的塑造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大自然的本然之质与这种和谐本真的人格是同质同构的。虽然大师没有明确提出“回归自然”的口号,但从他对理想人物成长的环境安排上,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导出博大坦荡的大自然在他心目中的作用和地位。人文主义理想即追求和谐生活的理想,大可兼善天下,求得大宇宙的和谐,小可独善其身,求得小宇宙即个人内心的安宁。莎翁关于和谐人性的理想与为二元论所主宰的中世纪关于人的概念是根本对立的,体现了他以及文艺复兴时代对人的本质的全面理解。
2、修补破裂的人伦人际关系
人从出生之日起,随着生命实践的展开就处在了人与人、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之网中,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人不仅要面对与自然界的关系,而且在社会生活中更要面对围绕自身的各种人伦人际关系。在这个关系性系统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功能,并遵循一定的系统规则与其它个体交往互动、互通信息能量,以保证自身的健康发展和人类整体系统功能的良好运行。这样,人与他人的交往关系成为整个社会关系系统良好运转的保障,也是维持良好的个人精神生态的情感和社会基础。但不同个人主体之间如何交往互动?
胡塞尔曾提出一个根本性问题,即独存的我如何抵达他人?或者说,各个处于自己位置的人怎样相互抵达?并首次提出主体间性的概念,认为人与人之间是“交互主体”的关系,是主体间性的关系,每个人都是平等存在的主体,应该互相尊重、平等对待、友好相处。②王晓华:《生态批评——主体间性的黎明》,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页。而刘建军教授提出了“不完整主体”的理论,“不完整主体理论承认人在世界上的绝对地位的同时,同样必须要承认这个主体是由多个个体构成的,而每个个体又是不完整的。也就是说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不完整的个体的人在一定的关系中达成一个特定时期的相对完整的人的‘主体’。……一个自身完整的主体其实就是封闭体,是无法与他者对话的。所以,对话的现实目的是沟通,是二者通过对话达成共同愿望的实现”。③刘建军:《后现代语境下基督教文化形态的基本特征》,《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通过平等友好地“对话”,与别的个体之间展开交往活动,其目的正是为了彼此之间的“相互成全”。所谓“相互成全”,首先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它既涉及人的社会性存在,也同时阐明了在与他人的互动之中保持双方人性的生长与人格的逐渐完满。但“相互成全”最重要的内涵在于,宇宙间存在的任何社会性单位自身都是不完整的,或者说对于作为社会性存在的个体、国家来说,其自身都没有任何先行规定好的本质所在,而它的社会性的存在也不是先定本质按照自身逻辑的历史展开,因此任何单位对“自身完整性”的需求以及实现过程都必须和同样是“不完整的单位”之间形成互相促进与各自成全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它们都必须进入相互之间的交往互动之中,交往之中的双方都应该是平等的存在者,交往的目的是为了各自的“相互成全”,而且在成全自己的完整性的过程中也允许别人成就自己之“完整自我”。④车凤成:《生态学批评中的理想人格——“生态人”之分析》,《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8卷第2期。另有生态学者认为,“生态文明则把自我从封闭的理性主体还原为一个有着内在统一性的开放的、生成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我’只有尽量汲取宇宙中无限丰富的生命潜能,充分把握自然所蕴涵的生命节律并与之合拍,自我才能得到最充分的实现。因此,自我生命的完善不能通过视他者为敌人,压抑和否定他者来实现,而要把他者视为拓展‘我’的生命维度的契机,通过我与你的平等对话关系,使我与他人彼此进入对方的生命世界。在每一次生命世界的交融中,‘我’的生命视野都将得到一次拓展,最后从私人之‘小我’上升到耐斯所说的深生态学意义的‘大我’。从开放式生成的个体生命视角出发,‘我’和他人的生命将彼此包容,将对方当作自己生命历程中遇到的兄弟、友人或师长,从而建立起一种友善仁爱的人际关系”。①王茜:《生态文化:审美之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也有学者指出,人类要消除生态危机,“最根本的是要消除私有财产权力在人与人之间制造出来的竞争和对抗,在此基础上消除不同利益主体在利益上的冲突。只有如此,人们才能真正从人的‘类存在’的意义上去关注那些属于人类的共同利益,否则,要真正解决生态问题是不可能的”。②吕世荣:《马克思自然观的当代价值》,《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
由此可见,我与他者、不同个体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主体间性式的互相尊重、彼此成全、共同成长、和谐共处的。在传奇剧中,莎士比亚却强调了人伦人际关系的弥补、修复和重新构建,个人主体不能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追求自己的欲望和利益的实现必须不以损害别人的利益为前提。人伦人际关系不仅是良好的社会秩序持存的保证,而且也是人的情感归宿和心灵依托,是个人生活和谐、幸福的必备条件。为了一己私利而切断人伦情感关系的纽带,自己的心灵也会失去平静和平衡,孤独、恐惧、懊悔、无依无靠、度日如年,如克劳狄斯对自己所犯下的罪恶要遭天谴的恐惧、麦克白的心灵交战的煎熬、里昂提斯十六年的懊悔折磨等,他们只顾追求自己欲望和利益的实现,虽然通过一些卑劣阴险的手段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已再无幸福感而言。
而一旦罪恶已犯下、裂痕已造成,人们如何再能平复心灵的风暴、弥合破裂的人伦关系纽带?莎剧给予我们的启示是:用爱克服恶,用爱去感动、转化、弥合一切,重新构建爱的世界。真诚的忏悔、博大的宽恕、仁慈的爱心可以弥合曾经的裂痕、治愈心头的伤疤、抹除仇恨和宿怨,建立起人与人之间新型的统一和谐的关系,重新树立和谐的社会秩序。《冬天的故事》里,里昂提斯出于无名的怀疑和猜忌,欲置自己多年的好朋友波力克希尼斯于死地,致使忠厚诚实的大臣卡密罗与之一起潜逃,而国王的偏执暴戾不仅使小王子经不起打击而夭折,刚出生的女儿被弃于山野,并使愚忠之臣安提戈涅斯葬于熊口,宝丽娜一家家破人亡,自己忠贞仁厚的妻子也几乎死于非命。因为个人精神的病变和人格的异化,导致整个人伦人际关系系统土崩瓦解,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后继无人。但因为女儿潘狄塔和波力克希尼斯之子弗罗利泽的爱情,将所有已经破裂的关系重新缀连起来,父女相认、父子团聚、君臣和好、朋友修和、夫妻破镜重圆、家国后继有人,所有的关系裂痕得以弥合,一个崭新的秩序王国重新确立。而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是里昂提斯十六年的诚心忏悔、赫米温妮等一切相关之人对其罪过的谅解和宽恕,充分表明经历了世事沧桑之后,只有人与人之间的爱才是人类灵魂的幸福归宿。充斥于世间的爱、一种富于宇宙精神的大爱,是剧中关系修复、秩序重建的精神支柱和关键链接。虽然莎士比亚并没有生态哲学关系性思维的眼光,但他的传奇剧同样给予我们丰富的人生智慧启示,即夫妻的忠贞、朋友的信任、君臣的和睦、爱情的纯真、秩序的和谐等人伦人际关系的持存和重建,凭靠的只有爱的力量,通过“爱”抵达彼此的心灵,互相扶持、互相促进、共同成长,才能重新搭建起完满和谐的人伦人际关系之网,支撑起个体脆弱的生命,才能寻找到和谐平静的精神家园,人类社会才能得以持续发展。
3、重建对神圣性的敬畏意识
令人称奇的是,莎士比亚后期传奇剧的每部剧中都出现了异教神的不同形象,如《辛白林》里的竹简及神奇预言,《冬天的故事》里的阿波罗神喻,《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的天火和显灵的雅典娜女神,《暴风雨》中无所不能的精灵爱丽儿及诸位神灵现身对一对年轻人的祝福等。那么,通过这些神灵的显现,莎士比亚在其精神探索中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智慧?若从生态主义的角度解读,其剧中应蕴含了一种重建对神圣性力量的敬畏意识。
重建对神圣的信仰,是整体性生态世界观的重要内涵。“整体性的生态世界观认为世界是一个有着自我组织、创造、协调和发展能力的有机生命体。整体性来自这种自我发展与完善的有机性,称其为‘宇宙的灵魂’或‘自然的精神’是一种拟人化的说法,因为对于这种神奇力量,我们除了用感同身受的体验的方式去理解它别无他法,如果人能够始终将自己置于地球的生态叙事中,就会随时保持对于这种超越性力量的信仰与敬畏,并将其溶化为一种指导人类实践活动的内在心灵法则”。③④王茜:《生态文化的审美之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0页,第222-223页。“神圣不是与现实生活对立的力量,不是命运的主宰者,也不是臆想,生态文化中的神圣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生生不息、使万物具有内在价值、能够自我发展并维持着整个宇宙和谐的生命本身。它是超越万物的造物者,又是具有无限生机和清新活泼生命力的具体存在物,人与万物都在自身体内包蕴着神圣之维,神圣来自宇宙、自然所启示的生命真谛”。④在这里,生态主义者认为的神圣力量,是一种对当前人的认识能力尚不可理解、实践活动中尚不可把握、万事万物又不得不被牵制和遵循的一些宇宙规律和未知力量的概括,通过在人类中重建对这种神圣性力量的敬畏意识,可以相对克制人类理性上的狂妄自大,作为“内在心灵法则”调节和限制欲望膨胀的限度,使人有所畏惧,不敢再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并能把有限的自我融入到更为阔大的宇宙发展过程中。“敬畏是因为人意识到自己只是与神圣的整体相牵连的一个部分,人类有限的生命活动永远无法洞悉整体,因此会产生天命靡常的深刻感受,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到忧虑”。①王茜:《生态文化的审美之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页,第283页。从敬畏意识中,生发出一种忧患意识和处理他人权益时的谨慎与尊重,并使自己在一种爱己亦爱人的境界中心灵得以提升。“人要使自己变得高贵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一种超越日常生活世界的更深广的存在中寻找可以提升心灵,使有限生存向无限和永恒飞跃的力量,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信仰源于对终极问题的思考,惟独如此,人类才得以克服令人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把本来短暂微渺的人生维系在一个厚重的价值底座上,信仰使世界被意义之光照亮,成为真正属于人的家园”。②王茜:《生态文化的审美之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页,第283页。重建对宇宙间神圣性力量的敬畏意识,也就是对利益无限追求和能力无限膨胀的人类野心设置一种精神阀限,使人能够审慎反思自己的行为、遵循宇宙规律和永恒的自然法则。
不过,在莎士比亚传奇剧中,这种神秘的宇宙力量和永恒的自然法则已被具象化和形象化为不同的异教神形象。《冬天的故事》中,国王里昂提斯由于无端猜疑,致使忠心不贰的丞相叛逃、多年好友反目、仁厚贞洁的王后遭到无情审判。当接到大臣从神庙中请到的阿波罗神谕时,他不但不知悔改,并妄言:“这神谕全然不足凭信。审判继续进行。这是假造的。”他对神意大为不敬,一意孤行,并坚决拟杀掉王后以图心中之快,结果神谕中预言成真——小王子因受突然的变故惊吓和太过担心母后的命运忧虑而亡,冷酷无情的国王将要面对的是后继无嗣、妻死女失、家破人亡的处境,他这才意识到:“阿波罗发怒了!诸天的群神都在谴责我的暴虐。”③[英]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48页。昏聩的国王终于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对最亲近的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开始了漫长的自责、忏悔的心灵之旅。而该剧最后的结局也充分证明了神谕的预言力量:在历经十六年的忏悔自责、当年丢弃的女儿潘狄塔失而复得之后,一切恰如神谕所示,国王终于能与王后团聚、国家也有了后继之人。阿波罗是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太阳神,自古即是一种公平、正义、理性的象征。他的神谕在莎剧中正是代表了冥冥之中一种神秘的力量,主宰和支配着人类的命运遭际,处处公正执法、伸张正义,这难免使利令智昏的世人对人力以外、不可违背的阿波罗所代表的神秘力量心生敬畏、有所畏惧。这种神秘力量的启示正如整体生态主义世界观所倡导的重建对宇宙间神圣性力量的敬畏意识,它可以遏制人类心中的狂妄自大,让人有所敬畏,引导人的心灵能够遵循一定的宇宙公义法则和正义精神。《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乱伦暴戾、大肆杀戮求婚者、迫害泰尔亲王的国王父女,最后的结局是在出游的路途中竟然被一把神秘的天火烧死!这一把天火,也正代表了冥冥中的公正天意,不能不令人心生敬畏;而托梦的雅典娜女神,指引亲王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妻子,历经苦难终于全家团圆,正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结局。《辛白林》中的梦中神秘竹简的预言最终实现,给人的感觉也是人世中发生的一切都在某一种神秘的力量的掌控之中。
如上所述,莎士比亚受时代的局限,虽然没有前述现代生态哲学整体世界观意义上对神圣的宇宙力量的觉悟,但从生态哲学的角度看,大师的戏剧也包涵了具有相同价值意义上的生态素朴意识——在神性被遗忘的时代重建对神圣性的敬畏,召唤的是一种对超乎于人性局限的神秘力量的敬畏意识。其艺术形象本身虽有不同,但其精神实质并无多少差异,都是一种冥冥中对人的善恶是非做出价值判断的神秘力量,或者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善和爱的终极力量,指向的都是一种精神的信仰,一种价值的理念,一种内在的价值判断尺度,一种心灵的道德理想。而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善和爱一直是莎剧中的灵魂,真正的上帝。因此,莎士比亚戏剧中表达的对神圣性的敬畏意识同整体生态世界观意义的敬畏意识具有同样的功能意趣——对神圣的信仰能转化为一种心中有所敬畏的生活态度,一种尊重其他生命的内在价值取向,一种内在的心灵道德法则,这是人的精神生态持存和和谐生态人格构造中不可缺失的一维。这在当时人们脱离神的怀抱、极力肯定和张扬人的价值和欲望的时代背景中,无疑是具有批判和超越意义的,即使对当代无所畏惧、大肆掠夺、造成生态危机的人类也有极大的启示意义。
三、重返天地人神和谐栖居的诗化家园
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两行诗“人充满劳绩,但还 /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所进行的存在主义角度阐发,成就了“诗意地栖居”的著名言说。为了阐明“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首先阐述了“非诗意地栖居”——“非诗意地栖居不是人的真正存在。非诗意地栖居是指人自身无希望的繁殖,人对物质的疯狂追求和对名声的疯狂追求。这种居住形式只会从根本上背离人的居住天性,打破人居住的四元世界。非诗意地安居的表现形式是征服大地,掠夺天空,远离神性,丧失人作为短暂者的存在”。①尚永强,张强:《人与自然的对话》,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76页。“安居是凡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安居的意思是“置于和平中”,“处于和平中,处于自由中。自由在其本质上保护一切。安居的根本特征是这种保护,它遍于安居的整个领域”。②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页,第96页。“在大地之上”,还意味着“在天空之下”、“面向诸神的驻留”和“属于人的彼此共在”,这样,海德格尔将“大地和苍穹、诸神和凡人”四元称为“四重性”,这“四元”凭原始的一体性交融为一,构成一个诗意的世界。他还指出:“凡人以拯救大地的方式安居……拯救并不仅仅是把某物从危险中拉出来。拯救真正的含义,是把某个自由之物置入它的本质中……安居本身必须始终是和万物同在的逗留。作为保护的安居,就是把这四重性保持在凡人与之同在的东西即万物的存在之中……安居将四重性的本质带入万物中而加以保护。”③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页,第96页。这就是说,人生存于天地之间,就应该把万事万物保护在其本质之中,使自然之其为自然,使万事万物自由自在,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天地人神”四元和谐世界,成为人类一种终极意义上的生态生存理想。
莎士比亚也把拯救人类的终极理想指向了天地人神和谐自由、共存共在的境界,创造了一个“天地人神”四元和谐共居的艺术世界。莎士比亚的深刻之处在于,在当时乐观激扬的人文主义氛围下他却发现了人自身的有限性,揭示出人无论以恶抗恶还是以善抗恶,人都不能自救,那么人类最终又怎样能得救呢?莎士比亚一直也在上下求索、苦苦探寻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传奇剧中他将自己的精神探索形象化、审美化,把人类自身有限性的克服,引向了冥冥中神秘力量的裁决和指引,在上帝退隐的时代背景下重新认可了人类对神圣性原则的价值趋向和主动认同,从而在他的戏剧世界中为无形无踪的神秘力量留下了一个重要的位置。虽然这些具体的神的形象出自异教神,但他们也不过是一种道德理想化、艺术审美化表达的一种外显手段,其内涵意义实际上表达了一种超越的宇宙精神和对人力以外的神秘力量的敬畏,代表的是一种宇宙秩序、自然原则,或一种“天道”。神圣性原则为人类提供了一种内在的心灵法则、价值趋向和道德规约,而人类则凭自由意志主动接受神圣性的指引,遵从这样的一种“天道”,求得个人的发展与“天道”的平衡。这样,心里擎着神性的判断尺度和期待,人类就可以摒弃个人欲望的膨胀和非法攫取不应得之利益的偏执,因敬畏而有所惧,因期待而有所恃,可以避免犯罪或悲观绝望,人人各步其轨,各守其位,内心和谐安宁,外在秩序井然,整个人类才能继续繁衍、生存、持续发展。
天地自然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中也占据重要一隅:天地之灵蕴和气魄有助于人类灵魂的纠偏和健康人格的生成。在辽阔无垠的天地之间,感受天地精神的博大和充盈,接受阳光雨露的浸润滋养、风风雨雨的历练涤荡,本真自然的心性、博大宽宏的爱心和健康和谐的精神生态才能得以生成和塑造。天地自然不仅提供人类居住、生活的物质条件,而且也是人类心灵的家、精神的园。这一纬度的启示也可谓是大师给后来的生态主义文学留下了一笔意想不到的精神财富。当然,在大师的天、地、神构成的戏剧世界中,人类仍然占据了中心位置。莎士比亚的传奇剧虽然出现了神秘力量,但所描写的重心仍然是纷繁复杂的人间世界,仍然是人类世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与前一时期的悲剧不同的是,他不再浓墨重写个人主体性的觉醒和欲望主体之间的争斗和对抗,而是主要关注如何重归人类心灵的健康和谐、如何修复破碎的人伦人际关系之网和如何重建一个秩序世界。传奇剧中不同利益主体之间经过磨难和考验,最后学会用宽恕、仁慈、博爱相互对待,本着和谐友爱、互相成全的态度处理与他人的关系,各就各位、共同扶持、共同成长,共同修复和营造温情和睦的人伦人际关系,从而造就一个井然有序、和谐发展的社会生态秩序,形成社会生态、精神生态和自然生态之间的良性循环发展,创造出人类理想的幸福乐园,这是莎剧中透露出的生态诗学启示,也是整个人类生态生存的终极理想。
(责任编辑:艳红)
I106.3
A
1003—4145[2010]06—0091—06
2010-04-10
庄新红(1971-),山东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逄金一(1969-),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