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灾异诗的“天人感应”解读
2010-04-12李慧智
李慧智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杜甫灾异诗的“天人感应”解读
李慧智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杜甫记录灾异的诗,受当时流行的天人感应思想的影响,写灾异的同时更多是在批评时政的失误。一般来说,在天人感应的解释中,灾异是上天对人君施政失误的谴告。上古时,尧遭洪水汤遭大旱,所以经学中对灾异的天人感应解释又具有一定的灵活性。这些观念在杜诗中都有反映。杜甫灾异诗注重描写灾异中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批评的表达多比较含蓄。只有结合天人感应的思想观念,才能读懂杜诗记录灾异背后积极关注时政的用世之心。
杜诗;灾异;天人感应
在杜甫诗集中,仅仅从题目来看,纯粹以自然界的天气、特殊时日、节令命题的诗歌很多,据大致统计,有关雨、雪、风、云、雷、寒、热、阴、晴的诗约四十多首,有关晦、朔、朝、暮、节令的诗约五十多首,如果加上那些题目中自然和人事一起标出,或题目虽然没有反映,但内容涉及描写天气、节令的诗,这类诗会占到杜诗的十分之一,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也是一个特殊的现象,这样密集地为自然节侯触发诗兴的诗人,杜甫当是第一人。当然,这和杜甫长期漂泊的客居经历有关系,敏感于南北气候的差异,也和他一贯关注现实的风格相关。在杜甫的这类诗作中,有一部分忠实记录了时代的灾异。严格意义上记录灾异的杜诗约二十多首,包括了霖雨、大旱、大水、星象异常等灾异现象,以雨、旱居多,时间跨度很大,表现出一种持续的关注,成为杜甫“诗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深入解读这类诗,就要注意到当时盛行的“天人感应”的思想背景。
一 个案:天宝十三载秋的淫雨——天人感应的解读方式
天宝十三载 (754)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是秋,霖雨积六十余日,京城垣屋颓坏殆尽,物价暴贵,人多乏食……东都瀍、洛暴涨,漂没一十九坊。”[1]杜甫这一年正好在长安,亲身经历了这场罕见的淫雨。
在杜甫诗作中,多次涉及这场淫雨,如《承沈八丈东美除膳部员外郎阻雨未遂驰贺奉寄此诗》、《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秋雨叹三首》都作于这一期间①根据大多数杜诗注本,《九日寄岑参》作于天宝十三载的重阳节,但根据学术界对岑参的行迹考证,岑参一定在天宝十三载就随封常清奔赴北庭都护府了,从长安首途的时间一说为当年四月 (廖立《岑嘉州诗笺注》,中华书局 2004年版),一说为夏秋之间(陈铁民、侯忠义校注,陈铁民补证《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4年版),闻一多先生考为三月首途。笔者比较后认为四月之说。根据封常清的被任命时间以及唐代对官员赴任的规定法律要求来分析,是比较站得住脚的,详见廖立注本所附《岑参年谱》。如果这样,传统的关于杜甫和岑参交往的渼陂诗的系年也当重新考证。《九日寄岑参》从诗歌内容来看,一定是一场灾难严重的大雨,杜甫在诗中痛心疾呼:“吁嗟乎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据《旧唐书》,天宝十载,“是秋,霖雨积旬,墙屋多坏而西京尤甚”。天宝十二载,“八月,京城霖雨,米贵,令出太仓米十万石,减价粜与贫人”。不知这两年哪年的重阳节仍然大雨。。这些诗或因为探访友人被大雨所阻而写,或是触景生情有感而作,从不同的角度记录了这场淫雨带给民众的巨大灾难。这些诗反复描写雨势之大:“今秋乃淫雨,仲月来寒风,群木水光下,万家云气中。所思碍行潦,九里信不通。”(《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雨中百草秋烂死”,“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雨声嗖嗖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后土何时干。”(《秋雨叹三首》)
同样是触目惊心,诗歌的描写比历史的记录形象、丰富了很多:这场大雨阻塞了交通,腐烂了花草,万物云遮雨罩,牛马不辨,雁难高飞,只有无知孩童在风雨中无忧奔走,人们都过着不见天日、隔绝封闭的生活。杜甫记录这场淫雨当然不只是因为大雨影响了个人生活的便利,这样一场破坏性强的大雨,影响更大的当然是关系着民生的稼穑。秋天是庄稼成熟收获的季节,旷日持久的大雨却使即将到来的收获成为泡影。杜甫在诗中痛心疾首地写道:“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城中斗米换衾禂,相许宁论两相直”。(《秋雨叹三首》)这些诗句和历史的记载也是相符的,而更加具体直观。
这一年当时文坛的名人的行迹分别为:李白在金陵、广陵一带漫游;高适随哥舒翰入朝,被表为左骁卫兵曹,充幕府掌书记,大部分时间应该在哥舒翰的河西幕府;岑参随封常清奔赴北庭。留在长安的著名诗人除杜甫外,就是王维,时任给事中。王维的诗歌不易准确系年,参看《王维年谱》[2]和《王维集校注》[3],整个天宝末期的王维诗歌,除了应制诗外几乎都是一些应酬诗或送别诗,关注友情、亲情,向往隐居,潜心佛教,情怀淡泊。在他的诗中找不到对这场大雨灾害的任何描写,这段时期王维的诗歌世界,有歌功颂德、离愁别绪,却看不到苦难和动荡。
这是典型的杜甫和王维区别的具体体现。当时杜甫旅居长安,尚未得官,生活窘迫;而王维已经是正五品的给事中,生活优越得多。杜甫可谓“穷年忧黎元”;而王维则已经“万事不关心”。所以说诗人的趣味在没有写的东西里也可以反映出来。
要更充分地理解杜甫对这场灾难的描写,则还要理解当时的思想背景和历史背景。
在古人的意识中,灾异绝不仅仅是单纯的自然灾难,而是来自上天的谴告,乃上天对现实政治的警示,出现灾难往往被认为罪在天子和辅助天子“调理阴阳”的宰辅大臣。这是著名的天人感应思想中的一部分。杜甫的时代,主流社会对此还是很重视的。
太庙屋坏请修德疏 (节选)
……伏愿精选举,用贤良,节奢靡,轻赋税,继绝代,慎刑罚,纳谏诤,察谄谀。夫贤良任用,则能兴化臻理矣;节奢靡,则不恣耳目之欲,清静之风行矣;轻赋税,则下人乐以奉上,不困穷矣;继绝代,则崇德报功,有劝阻矣;慎刑罚,则宽猛相济……夫如是则人和,人和则气和,气和则天地和矣。天地和会,灾异自消,伏愿陛下虔奉神心,兢谨天诫。幸甚。(褚无量 《全唐文》卷二九四)[4]奸臣擅权,怀谋上之心。臣闻百王之失,皆由权移於下,故曰人主与人权,犹倒持太阿,授之以柄。……愿斥屏群小,不为漫游,出不御之女,减不急之马,明选举,慎刑罚,杜侥幸,存至公,虽有旱风之变,不足累圣德矣。(吴兢 《全唐文》卷二九八 )[4]
褚无量和吴兢都是玄宗朝的著名儒者,他们都认为灾难必然代表政治失误,遇到灾异的首先反应,就是奏请君王悔过修德,行仁政则灾异自消。这一说法证据就是儒家的经传,吴兢的奏疏中就多次征引《洪范》的传文。通过君主的德政改善民生,这是儒者一贯的理想。而通过上天的警示督促君主施行仁政,则是“天人感应”思想中比较进步的一面。
“天人感应”的观念是针对君主的,灾异是对君主的警示,君主要反思自己的政治失误,但是思过的方式也往往只是撤乐、减膳、罪己,“神授”的君权并不会受到威胁。据经典还有“三公燮理阴阳”①《尚书·周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之说,即辅助天子治理天下的大臣对于“调和阴阳”、实现太平责任重大。所以在经学至上的汉代就发展出发生灾异免三公的处置办法,这对于推卸天子的责任是再好不过的借口。这一办法在唐代也被借鉴。
天宝十三载的这场霖雨,也有高级官员受到了牵连,他们是宰相陈希烈和京兆尹李岘。
据《旧唐书·韦见素传》:“时右相杨国忠用事,左相陈希烈畏其权宠,凡事唯诺,无敢发明,玄宗颇知之,圣情不悦。天宝十三载秋,霖雨六十余日……天子以宰辅或未称职,见此咎徵,命杨国忠精求端士。……”[5]3275事情的结果就是选择了“方雅,柔而易制”的韦见素代替了陈希烈。这件事在杜甫的诗中也有反映。在他的《上韦左相二十韵》中说:“霖雨思贤佐,丹青忆旧臣。……沙汰江河浊,调和鼎鼐新。”就写于这次换相事件之后,并对韦见素的政绩寄予厚望,其中希望宰相“调和鼎鼐新”也是这种天人感应思想的思路。
据《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三载“自去岁水旱相继,关中大饥。杨国忠恶京兆尹李岘不附己,以灾沴归咎于岘。九月,贬长沙太守。”[6]于是,李岘也因为政治斗争成为这场霖雨的直接受害者。
那么,杨国忠在这场霖雨中表现如何呢?继续看《资治通鉴》的记载:“上忧雨伤稼,国忠取禾之善者献之,曰‘雨虽多,不害稼也。’扶风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灾,国忠使御史推之。是岁,天下无敢言灾者。高力士侍侧,上曰:‘淫雨不已,卿可尽言。’对曰:‘自陛下以权假宰相,赏罚无章,阴阳失度,臣何敢言?’”[6]我们看到在高力士的看法中,致使阴阳失度的宰相正是杨国忠本人。
从现在来看,这件事人事上的是非当然已经很清楚。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会从“天人感应”、“宰相调理阴阳”的角度去反思现实的灾难。这说明,在当
大风陈得失疏(节选)
自春以来,亢阳不雨,六月戊午,大风拔树,坏居人庐舍。传曰:“欲德不用,厥灾旱。上下蔽隔,庶位逾节,阴侵於阳,则旱灾应。”又曰:“政悖德隐,厥风发屋坏木。”阴类大臣之象,恐陛下左右,有时,灾异和政治失误相联系的思想是非常普遍的。当然,“感应”在谁,解释又是比较灵活的。所以,这种思想也就被政治斗争所利用了。
既然天人感应思想如此深入人心,回头再看杜甫记录灾异的诗,就可以相信,无论杜甫在诗中表达得多么婉转、多么客观,记录灾异本身就是一种对时事的批评。这是当时的一种文化编码,解码依据就是儒家经传。“天人感应”说本身也是对《春秋》记灾异的一种发挥,传统经学认为《春秋》对灾异的记录是有微言大义在其中的。循着这一思路再看王维,在当时已经亦官亦隐,一心向佛。王维作为天宝九年的进士科状元,其博学是毋庸置疑的,相信“天人感应”的政治氛围也会感染到他,但万事虚无的佛经思想此时对他影响更大,外界的是非得失未尝不困扰他,但他更多关注个人内心的宁静超脱,淡化了济世的热情。这大概是在他的诗中找不到这场大雨影子的一个解释。这在杜甫是不可能的,他对外界保持着一种永远的敏感和关注。
二 尧遭洪水汤遭旱——“天人感应”解读的另一种灵活性
以天人感应解释灾异在汉代达到最盛,今文经学家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借对《春秋》的解释发展出一套完整的天人感应理论,影响很大。但以灾异说经的虚诞之风也引起古文经学家的不满。东汉建初四年 (79),今文经学家和古文经学家在白虎观的御前会议上对系列经学问题达成共识,由班固整理为《白虎通》,其中对灾异的解释就体现出一定的灵活性。《白虎通·灾异》认为:“天所以有灾变何?所以谴告人君,觉悟其行,欲令悔过修德,深思虑也。《授神契》曰:‘行有點缺,气逆干天,情感变出,以戒人也。’”[7]同时,又对一些绕不过去的历史现象进行了解释:“尧遭洪水,汤遭大旱,示有谴告乎?尧遭洪水,汤遭大旱,命运时然。所以或灾变或异何?各随其行,因其事也。”[7]这样也就是说,大灾是否就是谴告人君,还要“随其行,因其事”,灵活解释,因为尧、汤的圣贤是毋庸置疑的。
这样的思想在杜诗中也有体现。
杜甫的《白水明府舅宅喜雨》:“吾舅政如此,古人谁复过。碧山晴又湿,白水雨偏多。精祷既不昧,欢娱将谓何。汤年旱颇甚,今日醉弦歌。”这首诗被系年于天宝十四载杜甫往来于白水奉先之时。据《旧唐书》记载,天宝十四载,“八月壬辰,上亲录囚徒”。[5]229在唐史记载中,太宗、高宗、中宗、玄宗都有因干旱或亢阳亲录囚徒的记载,用意应该是释放冤气,调和阴阳。[5]在杜甫写给严武的《说旱》一文也有类似的思想:“今蜀自十月不雨……得非狱吏只知禁系,不知疏决,怨气积,冤气盛,亦能致旱。……公诚能暂缀诸务,亲问囚徒,除合死者之外,下笔尽放,使囹圄一空,必甘雨大降。”所以,“亲录囚徒”应该是天宝十四载大旱的记载。同时,玄宗的“亲录囚徒”也说明,来自灾异的警示,君主还是不敢怠慢的。
杜甫在诗中热情夸赞舅氏的美政,不乏个人感情的偏爱,也有久旱得雨的衷心喜悦。大旱之年,精祷致雨,在当时被认为是地方官勤政爱民德政的表现。他在诗中说“汤年旱颇甚”,是把这次大旱比为上古贤君商汤所遭遇的大旱,用《白虎通》的解释,大旱只是“命运时然”。也就是说,虽然玄宗大旱面前亲录囚徒疏解冤气,不敢怠慢,杜甫也不妨认为未必就是君主施政存在缺失,因为在当时杜甫心目中玄宗还算是英明之主。但是,相信精祷可以致雨,本身就是天人感应的思路,这在当时是很普遍的认识,现在的一些民间信仰中也还保留有祈雨等仪式,应该是天人感应思想的残留。
在《雷》一诗中,杜甫记录的是一场奇旱,也有类似认识:“大旱山岳燋,密云复无雨。南方瘴疠地,罹此农事苦。封内必舞雩,峡中喧击鼓。真龙竟寂寞,土梗空俯偻。吁嗟公私病,税敛缺不补。故老仰面啼,疮痍向谁数。暴尪或前闻,鞭巫非稽古。请先偃甲兵,处分听人主。万邦但各业,一物休尽取。水旱其数然,尧汤免亲睹。上天铄金石,群盗乱豺虎。二者存一端,愆阳不犹愈。……”本诗一般系年于大历元年 (766),杜甫在夔州。一向湿气过重的南方瘴疠之地遇到这样的大旱是少见的,于是地方上举行舞雩、击鼓种种方式进行求雨,终不奏效。农民苦于干旱,税收任务却是“缺不补”——征求数量并没有减少,只是难以补上——农民的苦难是双重的。在这首诗中,他也认为水旱之灾是天命,圣如尧、汤也难以避免,也就是说杜甫认为这场旱灾不是因为人主的过失。本诗的主旨是不满方镇的割据混乱。方镇混战,孰胜孰负苦的都是普通百姓。他说上天所降的酷热和群盗的横行如果存其一端,亢阳都不能平息。在这种情况下,补救的措施就是各方镇偃息甲兵、停止无尽征敛、统一听从人主调遣,民无怨气,君臣关系理顺,阴阳自然调和。
尧年遭雨、汤年遭旱的上古贤君事例,为天人感应思想留出了更大的解释灾异的空间。在杜甫的诗作中,传统中专门针对警醒帝王的灾异现象,扩大了它警示的范围,从前面提到的写给严武的《说旱》到这首《雷》的诗,一方面认为灾异的形成是属于阴阳不调和,另外一方面他认为方镇大员施行德政也是可以调和当地的阴阳,确保一方平安的。
三 天人感应——杜甫灾异诗的言外之意
把灾异与“天人感应”联系起来既然是当时朝廷上下一种共同接受的认识,既然对灾异的解释有“各因其事”的灵活性,杜甫写于不同的时间、地点的灾异诗,也就有它不同的内涵指向。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再结合天人感应的思想观念去解读,才可以更准确地理解杜甫在写作时想传达的信息和情感。
《夏日叹》于乾元二年 (759)写于华州。据《旧唐书》,乾元二年四月“癸亥,以久旱徙市,雩祭祈雨”。[5]256诗曰:“夏日出东北,陵天经中街。朱光彻厚地,郁蒸何由开。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飞鸟热死,池水干涸,人民流离失所,杜诗中干旱酷热、兵荒马乱的景象至今读来都让人触目惊心。他说“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以一种委婉的推测为灾难寻找根源。京房《易传》曰:“当雷不雷,太阳弱也。”[8]540《唐开元占经》曰:“当雷不雷,太阳弱。此君弱臣强,臣夺君政,故春分之后雷不发声,君当扬威武,退强臣,正治道,当发声矣。”[9]杜甫这样的认识无疑是源于汉儒以灾异解经的传统的,在当时也是一种普遍的认识。仇注引卢元昌《杜阐》注:“李辅国专掌禁兵,事无大小,制敕皆其所为。诗云‘号令乖’,指此。”仇注引师氏曰:“太宗贞观时,任房、杜、王、魏诸臣,谏行言听,号令无乖,膏泽流布,斗米三钱,行旅不齎粮。今欲与数子偕不可得矣。”[8]541当时“安史之乱”尚未结束,人祸未平,天灾又起,杜甫面对这样艰难的时局,食不甘味,他由灾异想到的是朝政的缺失,惆怅的是贞观初年贤人云集朝廷、君臣遇合的盛况不可再得。
《伤春五首》之第三首:“日月还相斗,星辰屡合围。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大角缠兵气,钩陈出帝畿。烟尘昏御道,耆旧把天衣。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这首诗作于代宗广德二年 (764)春天,时杜甫在阆中。据《旧唐书·天文志》记载,代宗即位前后天文方面的灾变很多。如上元三年 (即宝应元年,762年)正月“丙辰,月上有黄白冠连成晕,东井、五诸侯、南北河、舆鬼皆在中”,“代宗即位 (762),其月 (十月)壬子夜,西北方有赤光见,炎赫亘天,贯紫薇,渐流于东,弥漫北方,照耀数十里。久之乃散。辛未夜,江陵见赤光贯北斗,俄仆固怀恩叛。明年(763)十月,吐蕃陷长安,代宗避狄幸陕州”。[5]1325这应该就是杜诗所云的“日月还相斗,星辰屡合围”,古代星象学认为均是兵灾的征兆。“大角缠兵气,钩陈出帝畿”不是实指,借用了历史上星象灾难的典故,均用来暗指西京之乱。对于这样的灾变,杜甫认为统治者应该警醒,并积极有所作为以改变危机,他指出“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委婉发问:“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杜甫心目中解决危机的办法有两个:一是诛恶;二是亲贤。据《旧唐书》记载,吐蕃陷长安之后,代宗幸陕,诸镇畏程元振谗搆,都不敢应诏,朝廷所恃者惟郭子仪一人。事后柳伉上疏,欲斩元振首,驰告天下,帝以元振有保护之功,削在身官爵,放归田里。[5]274杜甫说“不成诛执法”,指的就是这件事。“诛执法”在这里有双关的意义。《杜诗详注》引《杜诗博议》云:据《汉志》,哀帝元寿元年十一月,岁星入太微,逆行于右执法,占曰:“大臣有忧,执法者诛,若有罪。”二年十月,高安侯董贤免归自杀。杜甫暗引了汉事,以董贤况程元振。星象中荧惑星又称“执法”,程元振荧惑人主当诛。[8]1083,1084所以杜甫在这里说“诛执法”亦直亦婉。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借天象之异引出诛恶的迫切性,后半部分则针对危机时朝廷护驾之大将的畏谗不前指出亲近贤人的必要性。当时杜甫地处偏僻,尚不知道写诗之时西京已经收复,他对时局满怀忧虑,所以,他在诗中借充满诡异的天象警示人君解决危机的根源问题。
《喜雨》一诗云:“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农事都已休,兵戎况骚屑。巴人困军须,恸哭厚土热。沧江夜来雨,真宰罪一雪。谷根小苏息,沴气终不灭。何由见宁岁,解我忧思结。峥嵘群山云,交会未断绝。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这首诗作于广德元年 (764),原诗自注:“时浙右多盗贼。”据《旧唐书·代宗本纪》记载,宝应元年 (762)八月,台州人袁晁反,陷浙东州郡。广德元年 (764)四月,李光弼平之。[5]270,272诗注的“盗贼”指的即是袁晁之事。题为“喜雨”,作者的情感却是忧思百结。久旱得雨,旱情和酷热虽然稍稍缓解,但是“谷根小苏息,沴气终不灭”,阴阳之气仍然不能调和,因为有浙右还有“盗贼”存在,国家正在用兵,非战区也困于军需索求不得安宁。所以作者感慨“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渴望雷公一场滂沱大雨把“盗贼”之罪一洗而光,战乱平定,阴阳调和,百姓才能过真正安宁的生活。在这首诗里,杜甫把农民起义称作“盗贼”,引起后人很多争议。我们看唐王朝当时的情况:袁晁起义的宝应元年 (762),此时“安史之乱”还未完全平息 (宝应二年,763年春天才最终平息),由于叛军的自相残杀,人们在持续动乱之后刚看到战争要平息的曙光。此时内乱又起,国家内外交困,自然让渴望国家中兴的杜甫深深失望,他的感情是不可能支持在国难之时起义的农民的,他的愿望也只是和普通百姓一起可以过安宁的生活,所以,杜甫认为当时的起义正是“沴气”所在,反对再起兵戈。
杜甫的《前苦寒行二首》和《后苦寒行二首》均系年于大历二年 (767),当时杜甫在夔州。这组诗记录了杜甫在夔期间经历的两场大雪奇寒。夔州地处南纪炎热之地,“太古以来无尺雪”,当时冷到了什么程度呢?“冻埋蛟龙南浦缩,寒刮肌肤北风利”,“玄猿口噤不能啸,白鹄翅垂眼流血”,这些意象的使用可能不无夸张,反映出的寒意的确让人生畏。在《后苦寒行二首》其二中,杜甫写道:“晚来江门失大木,猛风中夜吹白屋。天兵斩断青海戎,杀气南行动地轴,不尔苦寒何太酷。巴东之峡生凌澌,彼苍回斡人得知。”对于“四时皆麻衣”的楚人来讲,这样的奇寒无疑是一种灾异。杜甫在这里思考苦寒的原因时,还是天人感应的思路:他认为这和当时的兵气南行有关系。据《旧唐书·代宗本纪》记载,大历二年九月,“吐蕃寇灵州,进寇邠州。……十月戊寅,灵州奏破吐蕃二万……”[5]287杜甫在此猜测:是不是南方也要再起兵戈?不是南行的杀气惊动了地轴,南边怎么会有如此严酷的寒冷?杜甫的这一组苦寒诗是充满着对战争的担心的。据史载,大历三年 (768)年五月,杨子琳趁剑南西川节度使崔旰回朝之际,趁虚攻入成都府。到七月,崔旰弟崔宽攻破杨子琳,收复成都。[5]289,290客观来看,这次地方势力之间的争夺和奇寒之兆应该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在当时,这次兵乱却似乎在验证着杜甫的预感。
不难看出,杜诗中言灾异最终都归结为人事,他对时局密切关注,才对灾异格外敏感,他所忧虑的层次,远远超出了酷热、严寒、水涝、干旱,他真诚地相信政通人和可以消弭灾异,由此更忧虑朝中奸佞的挡道、四处此起彼伏的兵戈,这是他从灾异中意识到的更紧迫的问题。他想对当政者大声疾呼,渴望“致君尧舜上”,却又只能激扬文字,而当时这些沉痛的诗篇或许只拥有寥寥无几的读者。
兵荒马乱的年代,天灾接连人祸,作为一个人微言轻、衣食难继的书生,可谓“百年歌自苦,不见有知音”,但是杜甫始终保持了自己的社会良知,叹老嗟卑时或有之,忧国忧民之心则终生不能自弃。
[1][宋]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229.
[2]张清华.王维年谱[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8.
[3]陈铁民.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清]董 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后晋]刘 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宋]司马光.[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 2007:6928.
[7][东汉]班 固辑.[清]陈立疏证.白虎通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4:267.
[8][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9][唐]瞿悉达.唐开元占经[M].卷一百二.四库全书本.
"Man-Nature Telepathy Theory"and Du Fu’s Portentous Poem s
L IHui-zhi
(College of Chinese L 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Influenced by"Man-Nature Telepathy Theory",Du Fu’s portentous poems gave much emphasis on political lapses.Portentous sign means God’s critism on emperor’swrong in"Man-Nature Telepathy Theory".This theory could be explained flexibly because the famous emperor Yao and Shun both encountered heavy calamitous flood and drought in primitive times.Du Fu’s poems reflected all these theories.His portentous poems focused on natural phenomena and social phenomena in disasters and expressed his criticis ms implicitly.Du Fu’s portentous poems can be interpreted better by"Man-Nature Telepathy Theory".
Du Fu’s poetry;portentous sign;Man-Nature Telepathy Theory
book=21,ebook=266
I222
A
1000-5935(2010)03-0021-05
(责任编辑 魏晓虹)
2010-03-04
李慧智(1973-),女,山西襄垣人,南开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 2006级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