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与江湖之间的徘徊
——论白居易前期思想的内在构成与矛盾
2010-04-11杜学霞
杜学霞
(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中心,北京100875)
庙堂与江湖之间的徘徊
——论白居易前期思想的内在构成与矛盾
杜学霞
(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中心,北京100875)
白居易前期思想存在如下内在矛盾:儒家思想与佛道思想的矛盾,政治身份与文人身份的矛盾,世俗才子与士大夫身份的矛盾,白居易的儒家思想自身局限性。这些矛盾使他长期徘徊于“兼济和独善”、“仕与隐”之间,也即徘徊于“庙堂与江湖”之间。
儒家;佛教;道家;仕与隐;身份;世俗化等
白居易前后期思想变化巨大,不少人将其思想转变的原因归结为他被贬为江州司马这一政治事件,这种说法虽有一定道理,却并不完全符合其思想发展的实际。其实,在此之前,他的思想已充满了矛盾。他的转变很大程度上是个人思想内在矛盾的必然结果,贬谪不过起了催化剂的作用。
研究白居易思想变化,首先遇到的是其思想分期的问题。目前学界对其思想分期大致有三种观点:卸任左拾遗之际[1],任杭州刺史时[2]和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其中,“江州司马时期”这个观点已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我们也暂时将江州之贬看作他思想的转折点。但这也只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笔者更同意这样的观点:“白居易思想具有一贯性,不宜对其思想创作做截然的分期。”[3]
下面,我们就对白居易前期思想矛盾进行逐一的分析。
一、在儒家思想和佛道思想间寻找平衡
唐王朝在意识形态上一直采用三教并举的政策,士人在信仰方面基本上是自由的。但这种表面上的自由却往往会使士人的各种信仰之间发生激烈的冲突,给士人带来一定的心理矛盾。因为,虽然到了中唐,儒、佛、道三家的思想已开始由鼎立走向融合,但三教之间矛盾冲突依然存在,儒家思想和佛道之间在一些重大问题尤其是在人生出处态度上存在着根本对立。儒家具有强烈的入世精神,强调个人如何承担起社会责任和实现救世济民的理想。佛、道两家虽然存在着一定的分歧,比如道家讲究遁世或者避世,佛教讲究出世,但二者都把个体存在作为关注的对象,把精神超越作为人生目标。
白居易前期思想在唐代士人中有代表性。他出生于“世敦儒业”的家庭,儒学对他的影响是自然的。同时,从现有资料看,早在贞元十六年以前,他就开始接近佛教和道家思想,佛教的空无观念、道家的知足无为,也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他说自己“外服儒风,内栖梵行有日矣”[4],基本上符合他思想的实际情形。
唐代士人思想中儒、道、佛并存的局面既反映了当时的士人信仰的实际情况,也符合中国历史上士人身份的多重性与精神需求。正如严步克所说,中国士人有两种主要身份:政治身份和知识分子身份[5]。就政治身份而言,辅佐皇帝(为帝王师)、教化百姓的理想使他们具有强烈的入世精神。作为知识分子,他们有高度文化修养,对个体生命价值有自觉意识。总的来说,这两种身份之间是存在矛盾和冲突的。在中唐,一批寒门士人由科举踏入仕途,其政治身份与知识分子身份的关系比以往更加紧张:入仕极大地激发起他们的政治热情;但是相对于门阀士人,寒门士人的成功完全倚仗个人的能力,所以对个体生命的意义比以往更加关注。政治上的入世愿望(政治身份)与如何实现个体心灵平衡(知识分子身份)之间构成了紧张关系。
但唐代却没有一种思想能够提供化解这种紧张关系的途径。唐代儒学继承了汉代儒学的特点,专注于人与外部世界关系的探讨,将个体纳入了君臣、父子、夫妇等伦理框架中,对个人价值的关心仅仅限于个人人格修养与能否通过这种人格修养来实现入世的要求上。其最大不足是忽略了对个体内心世界的关心,对人的形而上学存在探讨得也不够深入。在如何应对人生困境上,中唐儒学显得明显不足。当时虽然有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站在儒家的立场上对心性、天人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探讨,但这种探讨本身是不成熟的,并未能给大多数士人提供有效的人生指导。相对来说,佛、道两家关于心性、天人关系等问题的探讨比较深入,能够满足士人的形而上学的终极追问。这就导致了士人在人生得意时,往往寻求儒家思想的支持。失意时,则到佛道中寻找精神寄托。唐代士人这种信仰上执著于两端的方式十分普遍,白居易则堪为典型。
白居易的思想很早就表现出两种倾向:既积极关注社会问题,也关注个体生命价值和执著于形而上学的思考。他之所以“外服儒风,内栖梵行”,是因为这些思想分别满足了他不同的人生需求。儒学满足了他入世的需求,佛道满足了他对个体精神超越和形而上学思考。这种信仰方式给他带来的直接影响是使他在思想上摇摆于兼济和独善之间,行为上表现为仕与隐选择上的困惑。
兼济和独善,原是孟子提出的处世态度:“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6]除此之外,儒家还提“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等处世主张[7]。就人的境遇而言,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不遭受挫折,在理想不能实现的时如何调整自我,是每个个体都须面对的问题。儒家的兼善(兼济)反映了士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白居易的兼济思想与之没有太大的分歧。他的独善思想,却与儒家传统思想有一定距离。“穷则独善其身”本是儒家面对困境提出的对策,是环境不允许兼济情况下的权变。在正统的儒学看来,独善时还是要遵守儒家的“道”的,其最终目的还在于兼济,因此儒家的兼济与独善思想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冲突。白居易对“独善”的理解则是:“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4]2794显然,与儒家的兼济和独善相比,白居易的兼济和独善是对立的。正是这种对立引发了他处世态度上仕与隐的矛盾。
白居易很早就有出世思想。清代赵翼说:“今以其诗考之,则退休之志,不惟不始于太和,并不始于元和十年,而元和之初,已早有此志。是时授拾遗,入翰林……冀以裨益时政。然已为当事者侧目,始知仕途艰险,早有林下乐志之想。”[8]的确,任翰林学士和左拾遗是他济世热情最高涨的时期,他此时却流露出明显的出世思想:“夜直入君门,晚归卧我庐。形骸委顺动,方寸付虚空。”[4]281可以说,踏入仕途那天起,白居易的思想就为仕与隐两种力量牵引着。至于向哪方面倾斜,完全要看具体的环境。当政治环境和个人际遇都有利于“仕”的时,他坚持了儒家的兼济理想。当宦途出现波折时,佛道思想抬头,由“仕”转向“隐”。他曾长时间在仕与隐之间摇摆不定,曾试图用“吏隐”思想来消除这种矛盾,但没有从根本上达到目的。直到大和三年,他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以“中隐”作为出处准则,其心理上才基本获得了平衡。
二、政治身份和文人身份的矛盾
由于中国士人兼有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两种身份,中国的文化建构者就是中国的政治家。唐代沿用了隋朝的科举制度,其中进士科尤被看重。其时,士人政治身份和知识分子身份有所加强。但正如很多研究者指出的那样,唐代科举制度最大弊病在于科举考试内容与唐王朝意识形态之间的脱节。因为自高宗朝起,诗赋成为进士考试的重要内容。要想进入统治阶层,必须在诗赋(文学)方面下很大工夫,而科举取得成功后,文人的文学才能只被作为装点政府公文的工具,于是往往会出现“众推贾谊为才子,帝喜相如作侍臣”的现象[9]。元稹这句话看似是对白居易的赞扬,却也反映了当时文人的实际地位。诗赋取士的科举政策将士子们推向了政治舞台,激发了他们的政治热情,但是他们的文学才能与他们的政治生活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中唐士人大多出身寒门,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比世族出身的官员更加依赖皇帝,士人干预政治的程度进一步受到限制。因为,“在科举大行之时,皇权通过公开的考试招募所需要的人才,被招募者臣服于皇权,原来的‘师友’关系自然是谈不上了;‘士’不可能再以‘师’自居,相反,帝王成了‘师’而应举的诗人则成了‘学生’”[10]。也就是说,中唐士人在踏入仕途后,在自己政治上可以作为的空间往往受到很大的限制。
白居易的经历和处境正是如此。他前期主要活动在元和初年唐宪宗当政时期,身为左拾遗和翰林学士的白居易曾积极上书,对朝廷的一些重大问题提出过许多具体的建议,这些建议也曾为宪宗采纳。但宪宗虽以善于纳谏著称,骨子里却非常独断专行。这固然有性格原因,同时也是中唐君权加强在宪宗行为上的表现。这注定了白居易在政治方面必然遭受挫折。为了“补偿”,也为了发挥文学“特长”,作为文人,在积极参与实际政治运作的同时,他还自觉以文学为武器,来配合实现其政治理想。他早期的讽喻诗包括《秦中吟》、《新乐府》就是在这种理念下创作的。他不是站在文学立场上而是站在政治立场上来看待文学。对他而言,诗歌等同于谏书或者奏章,是向皇帝进谏的一种补充方式。作为诗人(文人身份)的白居易不是没意识到文学有自身的规律,只是由于过分看重教化的作用,不惜以牺牲“文学性”为代价。他故意贬低文学自身的价值,目的就在于提高文学的政治价值。他强调自己的诗歌是“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4]136。从根本上否定了文学自身的价值。但实际上他是“缘情”文学(他的闲适诗和感伤诗数量远超过了讽喻诗的数量)的实践者。这就导致他政治身份和文人身份的尖锐冲突。
本来,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就有“缘情”(个人性的)和“言志”(社会性的)两种文学观的矛盾,白居易则将它们彻底对立起来来看待。如果说“言志”与他的政治身份(将文学作为教化的工具)之间是协调的话,“缘情”文学观与他的政治身份则是冲突的。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抱负,他总是有意贬低“缘情”文学观。政治理想遇到波折最终导致他放弃“言志”向“缘情”靠拢。这也成为他后来思想转变的重要因素。
三、世俗文化和士大夫文化之间的矛盾
中唐市井文化(主要是指唐代的商业文化)繁荣是一种新的文化现象。由于两税法和盐铁专卖等措施的实施,货币流通加速,城市经济在中唐呈现出繁荣态势。与之相伴,一种以商业经济为基础的城市文化开始显示出活力。城市文化的繁荣改变了中国传统士人的文化视野。士人传统的文化视野原本是二元的,“在传统文人的空间意识中,世界就是由‘庙堂’和‘江湖’——更简洁的用语‘朝’与‘野’——这两极构成的”[11],他们要么入朝,要么在野。只能是这两种选择。但中唐城市文化的繁荣为士人们提供了新的文化视野,士人的文化视野逐渐由二元的文化视野变成了“庙堂、江湖、城市”的三元文化视野。
白居易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等都受到城市文化的影响,这一影响在他的诗歌创作中鲜明地呈现出来。他的诗歌不仅在题材上借鉴了当时一些俗文学如俗讲、变文等城市文学的形式,在内容上也汲取了城市文化的内容。如他的《长恨歌》写的虽是帝王命妇的爱情,却是以青楼里的爱情模式为原型的,这显然是城市文化影响的结果。同时,他的诗歌在当时广为传播,如他自己所述:“……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每每有咏仆诗者。”[4]2793从上面看,他诗歌的接受群体,不仅包括传统意义上的士大夫精英阶层,而且也包括市井阶层,尤其是随着城市文化繁荣而产生的城市市民。这与他的诗歌较大地迎合了城市市民的心理有很大关系。
然而,白居易前期对城市文化的态度是排斥的。他虽然受到市民文化的影响,但在心理上更倾向于认同以士大夫为代表的精英文化,也力图扮演士大夫的角色。他自己最为推崇的是他的新乐府诗,因为这体现了儒家教化的政治理想。但事实上,他的诗歌在当时影响最大的却是反映了一定市井情感的感伤诗和杂律诗。由于他这些诗歌在城市市井中广泛传播,在普通接受者那里,他扮演着世俗才子的角色,而不是他自认为的士大夫文化精英角色。不管白居易本人愿不愿意,他在当时人的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如此。
在政治生活遭受挫折后,他对城市文化的爱好显示了出来。长庆二年后,他先后任杭州刺史和苏州刺史,与城市文化有了更多接触。随着政治环境的恶化,其归隐思想逐渐占了上风,但他既没有选择“大隐隐朝市”[12]的大隐而隐于庙堂,也没有选择归隐山林的“小隐”而隐于江湖,他反复徘徊于庙堂与江湖之间,最后选择却是一种“似出还似处,非忙亦非闲”[4]1493的中隐方式,在浅斟低唱中度过自己的余生。可以说,城市文化影响了他的人生选择。
四、白居易儒家思想的局限性
以往的研究多强调白居易前期儒家思想进步的一面。笔者却认为他前期思想恰恰暴露了他儒家思想的危机。这首先表现在他对儒家思想的理解仍停留在汉学的“外王之道”——经世致用的价值上。其次,在遇到挫折时,他对儒家思想的信念是很薄弱的:“不动者厚地,不息者高天,无穷者日月,长在者山川。松柏与龟鹤,其寿皆千年。嗟嗟群物中,而人独不然。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形质几寿命,危脆若浮烟。尧舜与周孔,古来称圣贤。借问今何在?一去亦不还。”[4]303在他心中,尧舜周孔不再是让人高山仰止的圣人,而是堪与草木同朽的脆弱生命。最后,他的儒家思想也受到了“职责意识”的限制,“在白居易身上,职责意识一方面激发了尽忠职事的政治热情,一方面又以职官的权限约束了具体的政治行动”[13]。换句话说,他的职责意识的优点在于能够恪尽职守,弱点在于缺乏对理想的追求。白居易曾毫不忌讳地承认自己入仕的目的是“为求及亲禄,黾勉来京师”[4]496。由于对儒家思想理解的偏颇和缺乏对儒家思想的坚定信念,白居易的儒家思想在遇到挫折时更容易产生动摇。
从上面几个矛盾因素看,白居易的思想转变是其自身思想矛盾合乎逻辑的发展。江州之贬不过为这种的转变提供了一个外在契机。在这一转变中,上面几重矛盾因素均发挥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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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0-2359(2010)01-202022-03
杜学霞(1965-),女,河南郑州人,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中心博士,研究方向:唐宋诗学。
2009-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