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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分类的语言社会学研究
——以客家话为例

2010-04-11

关键词:客家话闽西赣南

蔡 麟

(上海师范大学法政学院,上海200234)

方言分类的语言社会学研究
——以客家话为例

蔡 麟

(上海师范大学法政学院,上海200234)

语言学在追求科学性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陷入“人的缺失”的困境,这提示了语言研究的社会学视角的必要性。在方言分类问题上,语言学把方言定义为一种语言的地方变体,把语音、词汇、语法等语言自身的特征作为方言分类基准;语言社会学则认为,方言作为一个族群的母语,既是一个族群区别于其他族群的重要标志,又是一个族群自我认同的基础,因此语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也应该成为方言分类基准之一。本文从语言社会学的视角,重新检视被语言学家归类为客家话的闽粤赣边区诸方言之间的异同,选择其中典型,辨析这些异同与各方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之间的联系,挖掘相同的或不同乃至对立的族群认同形成和存在的社会历史原因,尝试对语言学关于客家话界限的规定予以语言社会学的补充。

客家话;言语共同体;族群认同

一、两种语言研究范式

在汉语的七种主要方言中,北方话、吴语、湘语、赣语、闽语和粤语的名称都由来于主要使用地区的地名,唯有客家话以使用主体的族群名称命名。闽粤赣边区是最大的客家族群聚居地,域内方言杂多,绝大多数都被语言学家根据其语音、词汇、语法等语言自身的特征归类为客家话。但是,其中有些方言的使用主体,历史上长期有着与客家不同甚或对立的族群认同。在客家话界限划定的问题上,如何看待语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是舍去,还是重视,这实际上反映了语言学和语言社会学这两种语言研究范式的区别。

语言与人和社会不可分离,它是人之区别于动物的重要标志,是人们进行信息交换和意见沟通的基本手段,也是人类精神寄寓之所。进入20世纪后,语言研究获得了“linguistics”(语言学)的名称,成为一门相对独立的学科,但它在追求科学性的过程中,随着抽象化程度的愈益提高,距离语言使用的真实状况越来越远。及至20世纪中期,语言学终于陷入“人的缺位”的困境。日本语言学者芳贺绥把语言学的“人的缺位”问题归纳为四个方面:一是作为研究对象的语言与社会交往中实际使用的语言相割裂,二是语言分析过度抽象,三是倾向于摒弃“例外”、只承认普遍性的合理主义,四是轻视乃至无视语言使用主体在语言使用过程中的作用以及语言使用的社会历史。不过,客观地说,“人的缺位”所反映的与其说是语言学研究范式的缺陷,不如说是这种研究范式的局限,它提示了语言研究的社会学视角的必要性,促进了语言社会学研究范式的形成。20世纪50年代初,哈维尔(Harwer,Currie)等语言学者开始关注语言与社会的关系,而1964年在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召开的第九次国际语言学大会上,语言学者与社会学等相关学科的学者汇集一堂,共同探讨如何使语言研究走出“人的缺位”的困境等问题,这次会议成为语言学与社会学等相关学科“跨界合作”的正式宣言,也成为语言社会学建立和兴起的标志。

比较两种语言研究范式,就方言分类问题而论,语言学把方言定义为一种语言的地方变体,即由一种语言分化为若干种在语音、词汇、语法上各有特点的“地方话”;而在语言社会学看来,方言是一个族群的母语,它既是一个族群区别于其他族群的重要标志,也是一个族群自我认同的基础,它的形成和存在源于族群间交往的不足、隔离甚或对立①森冈清美等《:新社会学辞典》,有斐阁1993年,第1335页。。两种不同的方言观形成两种不同的方言分类基准:语言学一般只是依据语音、词汇、语法等语言自身的特征对方言进行分类;而语言社会学则重视语言使用主体的存在,强调作为方言分类的基准,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及其历史与语言自身的特征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言语共同体(speech community)理论是语言社会学的主要分析工具②“ speech community”也译为“言语社区”,参见徐大明主编:《语言变异与变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这一理论自20世纪30年代前后以来,经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L.)、霍凯特(Hockett,C.)、甘柏兹(Gumperz,J.J.)、莱昂斯(Lyons,J.)、拉波夫(Labov,W.)、海姆斯(Hymes,D.H.)、沃德华(Wardhaugh,R.)等学者前赴后继的共同努力而逐渐形成。所谓“言语共同体”,是使用同一语言的社会共同体。在“语言”和“社会共同体”这两个要素中,言语共同体理论坚持“社会共同体第一位、语言第二位”的原则,主张“首先要把言语共同体看作一个社会共同体,然后再考虑存在于这个群体内的一整套语言手段”③Hymes,D.H.,1974,Foundations of Sociolinguistics:An Ethnographic App roach,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p.47。参见徐大明主编《:语言变异与变化》,第143页。,强调语言研究中必须重视把人们凝结为一个社会共同体的认同和归属感;它提出,语言社会学研究的任务就在于“弄明白语言中不同的点点面面所蕴涵的社会意义以及社会中不同的点点面面所蕴涵的语言意义”④Wardhaugh,R.,2000,An Introduction to Sociolinguistics。参见徐大明主编《:语言变异与变化》,第145页。。可以说,语言社会学重视语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及其历史的这一品性在言语共同体理论中得到集中体现。

作为一个以客家认同为扭结、以客家话为母语的社会共同体,客家族群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言语共同体。根据言语共同体理论,作为客家话界限划定的基准,历史上相关方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与那些方言的语言特征,两者缺一不可,前者较之后者甚或具有更重要的考量意义。本文尝试在言语共同体理论的分析框架中,重新检视被语言学家划归为客家话的闽粤赣边区诸方言之间的异同,选择若干典型,辨析这种异同与各方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之间的联系,挖掘这些不同乃至对立的族群认同形成和长期存在的历史的社会的原因,以对普通语言学关于客家方言界限的规定予以语言社会学的补充。

二、闽西地区的“客家话”及其使用主体族群认同的南北差异

闽西为闽粤赣边区的福建一侧,自北向南,包括明溪、宁化、清流、长汀、连城、武平、上杭和永定八个县,古时属汀州管辖范围。对闽西地区的“客家话”,现今语言学界一般做两个层次的区分⑤关于使用于闽西地区的客家话所含诸方言的语言学特征及其彼此差异,主要依据李如龙的《福建方言》,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 ,第 67-84 页 、252-253 页 。。

第一层次是明溪方言与明溪以南七县方言的区分,其分界在于“是否属于客家话”。对于明溪方言是否属于客家话这一问题,语言学界有两种相反意见。肯定者把它作为客家话中的一种,称之为“客家话闽中区”;否定者认为它是介于闽语和赣语之间的一种独特方言,名之为“闽赣方言区”或“闽语赣语过渡区”。而对于明溪以南七县的方言,现今语言学界则一致认定它们都属于客家话,并将它们统称为“闽西客家话”或“客家话闽西区”。

第二层次即是将“闽西客家话”进一步区分为“北片”、“中片”和“南片”。“北片”包括宁化和清流二县的方言。语言学界普遍认为,无论从音韵还是词汇来看,“北片”的方言都“不是典型的客家话,而具有闽语的特征”,其中,有的与闽语的“闽北方言”近似,有的和闽语的“闽中方言”类同。“中片”包括连城县和长汀县东北部的方言。语言学家们认为,这个区域的方言千差万别,有的是“客家话化了的闽语”,有的是“客家话和闽语的混合语”,还有的是“带客家话味儿的闽语”。他们把“中片”方言的特点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种类繁多,且彼此差异很大,仅无法相通的方言就达十余种之多;二是所有方言都“不具备客家话的典型特征”。“南片”包括长汀县西南地区和武平、上杭、永定三县的方言,也被统称为“汀州话”。与“北片”、“中片”相比较,“南片”的方言在以下三个方面受到语言学家普遍关注和一致肯定:一是所有方言都“具有客家话的典型特征”;二是各方言间共同点较多,几乎都能彼此相通;三是与“中片”和“北片”的方言之间差异明显,很难相通,但与广东省梅江流域的客家话之间相似度很高,两地居民之间即使用各自的母语进行交流,也不存在沟通困难。

从语言学者的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到闽西地区方言有着鲜明的南北差异。这里说的南部,也即“闽西客家话”的“南片”;而这里说的北部,则包括“闽西客家话”的“北片”、“中片”和明溪方言。这种南北差异,在现今的语言学界看来,基本属于客家话的内部差异,其分界在于是否“典型的客家话”:北部方言“不是典型的客家话”,而南部方言“具有客家话的典型特征”。但是,在20世纪20年代,语言学者叶国庆曾撰文指出,福建主要方言可分为九种,长汀、武平、上杭和永定的方言(相当于上述“闽西客家话”的“南片”)是其中的一种;归化(地理范围与今明溪大致相同)、宁化、清流、连城四地的方言则是特例,它们彼此不属同一方言,并都不能归类于九种福建方言中的任何一种。也就是说,在叶氏那里,闽西地区方言的南北差异被看作是客家话与其他不同种类方言之间的区别。

值得注意的是,闽西南北两地居民族群认同上的差异与上述方言的南北差异几乎完全一致。北部地区居民在“客家热”尚未形成的20世纪80年代以前,多不认为自己是客家,而指称南部地区居民为“客家”。笔者在宁化一带做田野调查时曾发现,尽管干部们拼命强调宁化是客家的“祖地”,但老百姓中依然很少有人认同自己属于客家族群。当时笔者曾向多个普通居民询问:“知道客家吗?”得到的答复几乎都是“哦,客家应该是武平、上杭、永定那一带的人吧”。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南部地区居民普遍具有明确的客家族群认同①非常有意思的是,在闽西南部,不仅汉族居民认为自己是客家,而且畲族居民也认为自己是客家。。私见以为,这种族群认同上的南北差异并非偶然,当是两地不同的自然和社会历史之产物,而从下述两地交通、经济和文化的历史状况中似也可窥见一斑。

XRD仪:采用荷兰Panalytical公司的PW3040—X’Pert Pro XRD测试仪在常温下对涂层表面进行原位扫描,分析其物相组成.

闽西南北两地分属于不同的水系。南部位于汀江流域,汀江属于韩江水系;北部位于九龙溪流域,九龙溪属于闽江水系。古时,闽江流域的经济中心是福州,而韩江流域的经济中心在潮州。据宋人胡太初在《临汀志》里的记载,早在唐宋时期,汀州(即闽西)已经形成两条主要水路交通线,一条从长汀经上杭至潮州入海,另一条从宁化经清流、沙县、南剑州或经同安至福州入海②参见胡太初《:临汀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标点本,第7-10页。。同治《汀州府志》中也有记述表明,宁化、清流、归化、连城以及长汀东北部一带的居民主要利用通往福州的交通路线,而长汀西南部、武平、上杭和永定一带的居民主要利用沿汀江、韩江去潮州汕头的水路③参见乾隆《汀州府志》卷四,同治六年刊本。。这种交通状况至少延续到民国初期,当时宁化、清流、归化三县运往外地的物资主要经同安到福州中转,而长汀、武平、上杭、永定四县运往外地的物资几乎都是到汕头中转④参见日本外务省通商局《福建事情》,东京:启成社,1917年,插页“福建省货物集散图”。。由此可见,在长达千百年的时间里,南北两地虽同为汀州属地,但一直分属于不同的交通圈,从而限制了两地居民的交往。

历史上闽西南北两地的地理环境和产业结构也有明显不同。首先,两地虽都位于崇山峻岭之中,但北部地区去往福州的交通相当不便且距离遥远,而南部地区因得“汀江—韩江航道”之便,可由水路直通潮州和汕头,是中国大陆中少有的“山海连接之地”。其次,两地耕地资源虽都匮乏,但相对而言,北部地区山谷面积较大,适合于粮食种植的耕地较多,南部地区低山、丘陵更多,山谷更少且面积很少有超过100平方公里的,其土质又多适宜于种植烟草等经济作物。历史上,北部地区居民主要从事粮食生产,而南部地区居民则以经济作物种植、手工业、运输、打零工等“非粮食生产”为主要营生,有资料表明,南部地区居民的口粮从宋代开始就靠从外地运入,而对北部居民来说,粮食则是他们与外界交换日常生活用品的一项主要物资⑤参见长汀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长汀县志》,三联书店,1993年,366,以及日本外务省通商局《:福建事情》,东京:启成社,1917年,插页“福建省货物集散图”。。

不同的交通和经济状况,孕育了闽西南北两地不同的文化。明清时代,天后宫在南部地区已经遍布乡村,但在北部地区却甚为稀少,明末清初的宁化文人李世熊曾在其所纂《宁化县志》中究其原因,指出是由于宁化一带的居民与海上交通无缘,“不知海舶为何物”,故“无祭祀天后之理由”。历史上两地经济、文化的这一特征,也能在现今的侨乡分布状况中找到明证。闽西地区华侨及其眷属的分布从南至北渐次减少,南端的永定是“重点侨乡”,北端的宁化则少有与海外沾亲带故的居民。如果把文化区分为“海洋文化”和“山地文化”,那么可以说,闽西北部地区因历史上与海洋经济无甚缘分,其地方文化属于普通的山地文化,而闽西南部地区由于在近代之前就已融入海洋经济,从而形成一种兼具“山地文化”和“海洋文化”两种文化特性的“山海文化”。

总之,可以说行不同路、习不同俗的闽西南北两地居民形成两个方言不同、族群认同相异的社会共同体乃天地造化、自然而为,是千百年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的结果。

三、广东客家话中的水源话、河源话及其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

粤北和粤东是闽粤赣边区的广东一侧,是广东境内客家集居的区域。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暨南大学和华南师范大学的语言学家为编制《中国语言地图集》,对广东各地的客家话进行了调查,最终将“广东客家话”区分为“粤北片”、“惠州片”、“粤中片”和“粤台片”,并将“粤台片”进一步区分为“嘉应小片”、“兴华小片”、“新惠小片”和“韶南小片”。但在当地居民看来,那些被语言学家归类为“广东客家话”的方言并不都是客家话,水源话和河源话就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两例。

广东省韶关市新丰县的方言被语言学家归类为“广东客家话”的“粤台片嘉应小片”,但当地居民却把新丰的方言界限分明地地划分为“客家音”(客家话)和“水源音”(水源话)两种,哪个镇甚至哪个村是讲客家话还是讲水源话都区分得非常清楚⑥参见周日新《:新丰方言志》,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5页。。这种区分至迟在隆庆三年(1569)就已经存在,据道光《广东通志》和光绪《嘉应州志》转引的《长宁县志》记载,当时在新丰一带,“自福建来者为客家音,自江西来者为水源音”。如是,几百年来,客家话和水源话一直分别是福建客家移民及其后代和江西移民及其后代这两个族群的母语,也是当地区分两个族群的标志。而水源话的使用主体和客家话的使用主体,也彼此互相区别,都认为自己与对方是“语言不一、祖宗不同”的两种人。

广东省河源县的方言,按照语言学家的分类,都属于“广东客家话”的“粤中片”,但当地居民却认为河源县有“客家音”(客家话)和“河源音”(河源话)两种方言。而且,无论以河源话为母语的居民,还是以客家话为母语的居民,都认为河源话是一种与客家话完全不同的方言,并认为以河源话为母语的居民不是客家人。民间对于河源话和客家话、河源话的使用主体和客家话的使用主体的区分,并不只局限于河源境内。有资料表明,在赣南地区,明末清初以来,对同样是外来移民及其后代,以河源话为母语的人被清楚地与以客家话为母语的人相区别,前者被称作“河源人”或“河源音”,后者被称作“客家”或“客家音”。同时,两者也互相区别:讲河源话的人自称“河源音”或“河源人”,否认自己是客家;讲客家话的人自称“客家”或“客家音”,也认为讲河源话的人不是客家。

四、“赣南客家话”及其使用主体族群认同中的“土客之别”

赣南是闽粤赣边区的江西一侧。在行政区划上,即是江西省赣州地区。按照语言学的分类,赣南一市十七县的方言,除去都很少的赣语区、官话区和闽南语区外,绝大部分都属于“客家话赣南区”,也称为“赣南客家话”。语言学界普遍赞同“赣南客家话”可划分为几个“方言片”,但在具体划分方法上则意见不一,以下三种为主要观点。

一是“东西两片区分说”。“东片”大致包括兴国、宁都、石城、瑞金、会昌、寻乌、安远、定南、龙南、全南和信丰,“西片”大致包括大余、崇义、上犹、南康、赣县和于都①参见颜森的《江西方言的分区》《,方言》,1986年第1期。。

三是“三小片区分说”。此说将“赣南客家话”一分为三:“东小片”、“西小片”和“环形小片”。其东西划分基准与“东西两片区分说”大致相同,而把南康、上犹、崇义、大余、全南、龙南、定南、寻乌等县境内沿赣南边界由北经西至南、从三面围住“东小片”和“西小片”的环状区域单独划出,名之为“环形小片”③参见郑材的《从语音的历史演变看赣南客家的分片问题》,闽西客家研究会编《:乡音传真情——首届客家方言学学术研讨会专集》,1994年。。

上述三种观点的共同点,在于皆触及了赣南地区方言的东西差异:第一种观点直截了地采用东西二分法;第二种观点虽未直接采用东西区分的说法,但实际是在东西区分基础上进行的更为细致的二分法;而第三种观点对沿赣南边界的北部、西部和南部的周边区域以外地区的方言,也是进行东西划分。赣南地区方言的东西差异,与清末之前赣南的交通状况不无关系。赣南地处赣江上游流域,贡江和章江在赣州城北合流为赣江,赣南东西两地分别为贡江流域和章江流域。清末之前的中国交通具有“北马南舟”的特点,即长江以南地区多以水路构成交通干线网络。历史上的这种交通状况特点,促成贡江水系交通圈和章江水系交通圈的方言各自内部较多同一性而彼此较多差异性,从而使赣南地区方言呈现东西差异的特征。

而综括上述三种观点,就本文论题而言,超越上述东西差异的“环形小片”的存在更值得关注。笔者认为,在分析“环形小片”的形成背景时,不可忽视以下两点。

首先是明末清初时期客家移民及其后代在赣南地区的分布。据乾隆《赣州府志》记载,明末清初,“闽粤之能种山者携眷而来,自食其力,百工技艺角村自竞利”。而从赣南各县的县志和客家移民族谱的记述来看,大批来自闽西南部和粤北粤东的客家移民及其后代大多最终定居于龙南、全南、定南、寻乌、上犹、崇义、大余、南康等地。也就是说,客家移民及其后代主要定居点的分布与上述“环形小片”基本一致。再者,著名的客家问题研究者罗香林曾指出,江西有10个“纯客县”,即寻乌、安远、定南、龙南、全南、信丰、南康、大余、崇义和上犹④参见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众文图书,1981年,第94页。,“环形小片”的范围与这些“纯客县”也基本重合。据此可以推测,“环形小片”的形成是客家移民及其后代在那些地区定居、繁衍的结果。

其次是明末清初以来赣南地区客家移民及其后代与周围居民之间的关系。自明末清初至“客家热”尚未形成的20世纪80年代之前这数百年间,赣南地区民间对客家话是另有界定的,即只有明末清初来自闽西南部汀江流域和广东梅江流域一带的移民及其后代的母语才被称作“客家话”。那些祖先在更早之前就已定居赣南的人们的母语,虽然被语言学界归类为客家话,但当地居民却把它与客家话加以区别,称为“本地话”。赣南“本地话”的使用主体和客家话的使用主体有着完全不同的族群认同,以“本地话”为母语的居民,无论自称还是他称,都是“本地人”,以“客家话”为母语的居民,无论自称还是他称,都是“客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在赣南地区,“本地人”与客家之间曾经有长达数百年之久的尖锐对立。明末清初,随着闽粤客家移民及其后代的数量增加和实力增强,“本地人”和客家移民及其后代之间矛盾越来越激化,结果形成两大群体隔离的居住状态:大量的“本地人”或移迁城镇,或筑堡而居;而大量的客家移民及其后代则定居下来,形成许多连成一片的客家村。从那时到20世纪50年代初,“本客械斗”(“本地人”与客家之间动用武器的大规模争斗)此起彼伏,绵延不绝。新中国成立之后,“本客械斗”趋于消失,但“本客之别”的族群认同则始终根深蒂固。进入20世纪80年代,在经济利益的驱动和地方政府力量的推动下,“客家意识”开始在赣南民间渗透和蔓延,2004年11月世界客属第十九届恳亲大会和“赣州与客家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赣州的召开,更推进了“客家意识”的普及。但是,如果深入实地考察,还是能够发现在普遍高涨的“客家意识”之下,“本客之别”的客家族群认同并未从民间销声匿迹。由上不难推断,数百年间长期存在的“本客对立”的族群关系和“本客之别”的族群认同,正是赣南地区方言中超越东西差异的“环形小片”的存在依据。

五、汀梅两江流域的客家话的近似与使用主体族群认同的一致

通用于粤东梅江流域的梅州话(也叫做“梅县话”),作为我国客家话广播的指定用语,被认为是“标准客家话”。而语言学研究表明,在各种客家话中,闽西南部,即汀江流域的客家话(即“闽西客家话南片”)与梅州话近似度最高。另方面,在闽粤赣边区民间,历史上只有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两地的客家话被称为“客家话”,这两地的居民(包括从这两地外迁的移民及其后代)被称为“客家”;并且,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只有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两地的居民具有明确的客家族群认同。在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客家话的界限与客家族群认同的一致,也可以看到两地居民实际是同一个社会共同体。

那么,汀江流域和梅州流域两地的客家话何以高度近似,两地居民的族群认同何以高度一致,两地居民何以构成一个社会共同体,这与历史上两地相似或共有的自然的、社会的环境不无关系。

首先,汀江流域和梅州流域虽说属于不同的省份,但两地接壤,又都属于韩江上游流域,它们实际是连成一体的一块区域。

其次,汀江流域和梅州流域两地在自然环境方面存在诸多共性,且历史上就属于同一个经济圈。汀江和梅江在广东省大埔县三河堤合流而成韩江,韩江在三河堤以南的广东省海阳县出山区进入平原,又南流经潮州至汕头入海。如此,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都能兼得山海之利,沟通山海有无。再者,两地的自然条件都不利于粮食生产,但又都有丰富的矿藏和山林资源,唐宋时期都是重要的官营矿山,明清时期又都是烟、纸和木材的重要输出地。另外,潮州汕头自古就是重要的贸易港,北通上海、天津,南达东南亚,明清时期潮汕经济圈的东端和北端分别延伸到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两地的农副产品都经潮汕中转运往海内外各地。在我国大陆,历史上很少有像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这样能够直通海港、融入海洋经济的山区。

再次,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两地早在远古时代已属于同一个文化圈。李伯谦把我国南方各地考古发现的几何印纹陶器区分为七类,以此明确古越文化内部的区域性。按照李氏的这一古越文化分类法,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两地均属于同一类文化(参见李伯谦《我国南方几何印陶遗存的分区分时代及其有关问题》,《北京大学学报》,1981年第1期。)。而明代以后,两地都融入海洋经济,逐渐形成我国大陆少有的兼容“山地文化”和“海洋文化”两者特性的“山海文化”。

最后,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两地具有相同的社会发展历史。两地分别是福建和广东境内较晚设立州县的地区(据《元和郡县志》记载,汀州建置于唐开元二十一年(733);梅州地方一级的行政建置始于五代十国南汉乾和三年(945),初为程乡,后升格为敬州,宋开宝四年(971),因避宋太祖祖父赵敬之讳,改敬州为梅州。汀江流域和梅江流域开化更晚,永定、大埔分别于明成化十四年(1478)和明嘉靖五年(1526)置县),文明开化起步较晚,为此两地居民曾长期遭周围地区居民歧视;明代以后,凭借特殊的地理条件,两地较周围地区更多地受惠于海洋经济,地方经济和科举文化都有长足进步,在此背景下,两地居民的族群认同在抵御“客家非汉种”的种族歧视中得到强化,并形成鲜明的客家认同和强烈的汉族认同并存的特征。

六、结语

语言学在追求科学性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陷入“人的缺失”的困境,这提示了语言研究的社会学视角的必要性。本文即是一个关于方言分类的语言社会学研究的尝试。

根据语言社会学的言语共同体理论,在方言分类问题上,不仅要依据语言自身特征,还必须对语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予以同等重视。而对客家话这一以族群名称命名的方言来说,在其界限划定的问题上,这种语言自身特征与语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并重的分类基准尤为重要。基于这一理论立场,本文以被语言学家归类为客家话的闽粤赣边区的方言为具体考察对象,从语言学家所揭示和梳理的那些方言在语言特征上的“不同的点点面面”着手,辨析这些异同与各方言使用主体的族群认同之间的联系,挖掘相同的或不同乃至对立的族群认同形成和存在的社会历史原因。研究发现:(1)语言特征上的差异与其使用主体族群认同上的差异之间往往存在一致性:闽西北部“不典型的客家话”的使用主体确实不具有客家族群认同,广东客家话中的水源话和河源话的使用主体在与客家的相互区别中形成自己的族群意识,赣南客家话中的赣南本地话的使用主体在与客家的对立中确立自己作为“本地人”的族群认同,而汀梅两江流域的“典型的客家话”或“标准客家话”的使用主体则有着明确的客家族群认同。(2)在这种语言特征上的差异与其使用主体族群认同上的差异的一致性背后,几乎都可以找到久远而深刻的自然和社会的根源。笔者期望这些发现能为语言学关于客家话界限的规定提供一种语言社会学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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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0-05

A

1000-2359(2010)06-0230-05

蔡麟(1954-),福建泉州人,上海师范大学法政学院教授,学术博士,主要从事地域社会和社会福利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关于客家的族群认同与民族认同的社会学研究”(08JA 840025)

2010-04-15

[责任编辑 张家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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