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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南丰曾氏家族第三代诗词创作析论

2010-04-11吕肖奂

关键词:曾巩曾氏秦观

吕肖奂

(四川大学 俗文化研究基地, 四川 成都 610064)

宋代南丰曾氏家族第三代诗词创作析论

吕肖奂

(四川大学 俗文化研究基地, 四川 成都 610064)

曾氏家族第三代主要以政事、文章著于世,并不以诗词而著称,但是就现存的作品看,曾氏兄弟诗词各有特色。曾巩、曾肇诗歌风格截然不同,曾巩诗歌“平实清健”,符合宋调初创和发展时期主流风格特点,却没有成为主盟或领导诗坛的主导型诗人;而曾肇“诗如词”,在宋调已经成型的元祐及其后期,保持着与秦观一样的边缘化诗风。曾布作为新党领袖被列入《宋史·奸臣传》而颇受争议,但其创作的《水调歌头·排遍七章》作为宋代大曲范式,对词曲史有重要贡献,其妻魏夫人更以词著称,夫妻性格与创作的互补,为这个家族创作增添了与众不同的色彩。曾巩、曾布、曾肇兄弟间的赠答唱和,不仅凸现了诗词作为家族成员之间重要联系纽带的作用,而且表现出浓厚的家族意识。

曾氏家族诗词;曾巩;曾肇;曾布;魏夫人

南丰曾氏家族经过曾致尧、曾易占等两代人的努力,到第三代①声名大振,从而翻开曾氏家族史上最为辉煌的一页。就在苏轼(1037—1101)、苏辙(1039—1112)嘉祐二年(1057)中进士名动京师时,曾巩(1019—1083)、曾牟(生卒不详)、曾布(1036—1107)三兄弟及其从兄弟曾阜(生卒不详)一门四人也同时及第,引起近似的轰动。接着,嘉祐六年(1061)巩弟宰(生卒不详)、治平四年(1067)弟肇(1047—1107)又相继及第。至此,曾易占六子除长子晔早卒外,终于实现了由科举而仕宦、从而振兴曾氏家族的理想。曾氏五子均以能文而知名,但三弟牟、四弟宰去世较早,官位、文名稍逊三位兄弟:曾巩名列唐宋八大家,曾布、曾肇也以能文而声播朝野。一门五子及第,加上其中三子以文章而闻名且显宦,使得曾氏跻身宋代显赫家族之列。

然而,曾氏家族第三代在当时以及后世都颇受争议。这首先因为在北宋中后期的新旧党争中,曾氏家族主要成员基本属于新党。曾氏家族在政治观念、学术思想上颇受王安石(1021—1086)影响,时有“诸曾皆出王半山门下”[1]卷28之说。曾巩与新党领袖王安石早年及中年关系非常密切,晚年虽对王安石变法有不同意见,但仍属于新法中的温和派或者说是新法的执行者:“在齐,会朝廷变法,遣使四出,公推行有方,民用不扰。”[2]卷3元丰六年去世时,其墓志铭及神道碑,分别由新党成员林希(1034—1101)、韩维(1017—1098)所作,说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归入新党阵营。曾布早年即追随王安石,是熙、丰变法的积极支持者与参与者,又是后期新党领袖之一;而曾肇是王安石的门生,对王安石感情深厚,其《上王荆公墓》云“白头门下士,怅望有余哀”,他在元祐四年(1097)就被旧党列入新党。兄弟都因身列或名列新党,而受到争议乃至诋毁,曾布甚至被称为“小人”而列入《宋史》中的《奸臣传》。

其次,还因为在诗词创作上,曾氏家族成员受到的贬抑远过于称扬。曾巩门生陈师道(1053—1101)、秦观(1049—1100)均断言业师“短于韵语”[3]、“有韵者辄不工”②;曾布的诗词几乎没有引起当时人关注;而曾肇的诗歌,被认为是“诗如词”[4]。这些贬抑或漠视,引起我们对曾氏兄弟诗词创作的好奇与关注。

曾氏家族第三代主要成员在当时均有文集,但目前除曾巩《元丰类稿》保存基本完整外,曾肇《曲阜集》为明清时期曾氏后代辑录,今仅存四卷。其他人文集遗失,只有个别诗词保留。就现存状况看,曾巩《元丰类稿》存诗八卷,约410首,存词1首;曾宰存诗1首;曾布存诗10首,词8首,其妻魏夫人(生卒年不详)存诗《虞美人草》1首③和2残句,词14首;曾肇存诗29首,另有20残句,词1首。虽然留存不多,但就现存诗词细致考察,加上同时后世的诸多材料,仍可勾勒出北宋曾氏家族诗词创作的概貌。

一、曾巩“短于韵语”

自从陈师道、秦观之评出以迄于今,曾巩是否“短于韵语”,就一直是曾巩研究的焦点之一。对于此评,有附议也有反对。

首评者与附议者都断言曾巩不擅长“韵语”,但其断言都属于感性的判断。不仅陈、秦所言缺少理性的论证,李清照《论词》也云“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其假设性更明显。当时人都没有为曾巩“短于韵语”和“有韵者辄不工”提供相应的论据。后来附议者则从曾巩现存诗词中寻找证据,譬如讲到其诗之所以“短”、“不工”的原因是:“往往宋人诗体多尚赋,而比与兴寡,先生之诗亦然。”[5]卷7还有一种说法是认为“韵语”主要指“词”而不是“诗”,因为曾巩的诗歌既多且尚有可取之处,但其词则只存一首《赏南枝》,这首又被后人认为是“平直的铺叙夹以大段枯燥的议论,硬语盘空,缺乏美感”[6]。

反对“短”、“不工”者则认为,曾巩并非“短于韵语”,其诗词尤其是诗歌很有水平,超过不少时辈,如“远比苏洵、苏辙父子的诗好”[7]。反对者用曾巩很多诗句作例,以论证曾巩诗歌的优长或优胜,使得曾巩“能诗”(即长于韵语)的观点,远盖过“短于韵语”之说。

大体而言,对于曾巩“短于韵语”之说,当时附议多于反对,而后世则反对多于附议。附议者、反对者各执一词,且都常以曾巩诗词作为证据。以曾巩诗词作为证据,自然很有必要,因为曾巩的“韵语”本身,应该是最直截了当的且最确凿的一手证明材料。然而由于各家评判标准不一,面对同样的诗词,曾巩到底是“长于”还是“短于”,至今仍无确论。很少有人从批评者的立场和角度出发进行反思,也很少有人将曾巩的“韵语”与其“散语”作比较。

作为门生,陈师道“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8],他对业师曾巩十分尊敬也非常了解,因此他能比较客观地评判业师,说曾巩“短于韵语”,这个评价的潜台词应该是其“长于散语”。这与秦观所言“文名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一致。

可以看出,曾巩诗、词、文风格比较一致,其诗、词、文的思维方式、行文句法比较近似,应该说,曾巩是在苏轼之前就能“打通”各种文体的作家。但是曾巩的“打通”,基本上是其性格或气质在各种文体上的无意识体现,而非如苏轼那样有意识地破体出位,因此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据曾巩作品所呈现的个性以及史书记载来看,曾巩本性严肃认真乃至有些刻板,这种性格具有“散语”而非“韵语”气质。他的“散语”观点严正、论证谨严,虽缺少激情澎湃以及委屈婉转,风格略显平板,但确能自成一家,深受时人以及后世多数理学家推崇,这是曾巩“以文名天下”的原因。韵语(诗词)创作中,曾巩的“散语”气质稍有变化,增加了一点激情与奔放,但毕竟本性难移,其诗词最终仍归于谨严与严正,却非诗词所规定的本色。

文体“打通”,对于欣赏“破体”的作家而言,无疑具有创新性,但对于喜爱“尊体”的作家而言,无疑有“得体”或“不得体”上的高下之别。陈师道是坚持“尊体”的作家,他的文体观念颇强。他选择“文”学曾巩而“诗”学黄庭坚,正表明了他对文体、诗体的规定性认识以及对二体不同的审美要求。曾巩的诗歌“清健”,颇有接近黄庭坚“雅健”之处,但是黄庭坚诗歌的瘦硬透折、洗剥渺寂、才高学博,以及不同于“散语”般寻常的思维方式、行文句法,都是曾巩所无,而陈师道最为欣赏的。黄庭坚诗歌中也有“以文为诗”的因素,但他的“句法”观念及其实际创作,都比较有意识地改变这种因素的过分干扰或影响,如他使用曲喻、草蛇灰线、咫尺有千里之势等“句法”,都是力图使诗歌的思维方式摆脱散文惯常的线性思维方式。但曾巩则似乎是无意识因袭,他的“韵文”无法或者是无力摆脱“散语”思维,其诗词构思往往比较常规而不够奇特或跳跃,行文平铺直叙而不能透折,辞藻不够华丽新鲜而比较平实陈旧,体物比较粗放而不够细润,缘情比较直白而不能细腻,此外新奇的比喻、别致的拟人、超常的想象力等这些诗歌要素都比较缺乏。其词也如此。因此,他的韵语在陈师道那里无疑是“短”的。清人何焯云:“大抵南丰诗不能细润。只缘直以李、杜、韩三家为法,六朝略不留意故耳。”[9]曾巩的“不能细润”可能并非由于其所学对象不同,而主要是个性使然。因此陈师道比较了曾巩的“散语”与“韵语”,而得出长与短的结论。

秦观曾是曾巩的门生,这一点鲜为人知,甚至令人惊异,因为曾、秦两人无论个性气质还是作品风格都有天渊之别。但从秦观元丰六年所写的《曾子固哀词》[10]1296可以得知秦观在进入苏门之前,确是获进于曾巩门墙的弟子。此外,元祐元年秦观《次韵邢敦夫秋怀十首》其三云:“昔者曾中书,门户实难瞰。笔势如长淮,初源可觞滥。经营终入海,欲语焉能暂。斯人今则亡,悲歌风惨澹。”[10]83仍对曾巩的文章推崇备至,对其人念念不忘。

秦观像陈师道一样了解业师,因此他的评论也是由衷且有理之言。以秦观个人的诗词风格来看,秦观显然比陈师道更不能认同曾巩的“有韵者”。秦观的华美与柔情、细腻与风韵,尤其是工巧,都是曾巩诗词尤其是其诗所缺少的,因此秦观自然认为曾巩有韵者“不工”。秦观诗词风格也比较一致,但与曾巩那种一致的诗词风格相去甚远。

曾巩的诗歌主要创作于庆历到元丰时期,这一时期正是欧梅苏初创宋调以及王安石发展宋调的时期,虽然有欧、王的奖掖提携,但其诗歌始终是当时主音中的一个和声,他的诗具有宋调初创、发展阶段的一些特点,有欧梅苏的平实,而没有其开拓创新精神,有王安石早期的峭健,而没有其晚期的精工,其创作个性被欧梅苏以及王安石这些人的光芒遮掩。元祐之后,当苏黄诗风主宰诗坛时,曾巩当年的诗歌在宋调主流中更显得微不足道,因此他的弟子就都从各自角度批评他的“韵文”。

二、曾布夫妇创作之互通互补

作为新党中坚分子和后期领袖,曾布主要以政治家面目出现,当时以及后世关注最多的是他的政治观点与作为,很少有人谈及曾布的创作;而曾布的兄巩弟肇、妻魏夫人都比曾布更享有文名,这更使曾布的创作黯然失色。

事实上,曾布21岁时就与曾巩同时登第[11]1552,在当时也颇有文名,后来还因文名而除任馆阁之职。但由于曾布被后世视为“奸臣”、“小人”,其文亦因人而废。倒是《全闽诗话》卷三有云:“盖熙丰以来之小人,如吕惠卿、章惇、曾布及(蔡)卞兄弟,咸能以文采自见,而亦或傅致经义以文其邪说,所以能惑世听而自结于人主也。”尚能不因人废言。这里不作君子、小人之辩,且谈谈其诗词。

曾布诗词引起近人关注的,是其根据唐人沈亚之传奇《冯燕传》[12]卷4、司空图《冯燕歌》④而改写的大曲(也被视为联章体词)《水调歌头·排遍七章》。这首大曲在曾布之曾外孙王明清的《玉照新志》卷二中记载且有简短说明:“《冯燕传》见之《丽情集》,唐贾耽守太原时事也。元祐中,曾文肃帅并门,感叹其义风,自制《水调歌头》以亚大曲。”清人认为曾布的这首大曲可以作为宋代大曲范式,如《四库全书总目》卷118《玉照新志》提要云:“又如载曾布‘冯燕水调歌头·排遍七章’,为《词谱》之所未载,亦足以见宋时大曲之式。”同书卷199《钦定曲谱》更认为此曲不仅开金元曲套数先河,而且因其叙事性又开金元杂剧与南戏先河。

曾布《水调歌头·排遍七章》除了文体学价值或文学史价值外,这首根据《冯燕传》与《冯燕歌》改编的叙事“曲”,是现存最早将传奇、诗歌改编成“大曲”的尝试,自有其文学价值。冯燕故事十分曲折奇特,而沈亚之的叙写则如同史书人物传记般的简洁,司空图的诗歌叙写时增加了不少抒情因素,曾布并未改变文、诗的历时性叙事结构,也并未重构整个故事,但他的创作并非对文与诗的重复或翻版,他只是根据“大曲”这种文体所具有的“歌舞剧”的特点,将史传式叙事与诗性叙事改变成“曲”性叙事,使整个故事的戏曲性凸现,将既香艳风流又侠义无情的故事叙写得格外出彩,并塑造出冯燕风流多情又义不容情的形象,还兼顾到醉汉张婴的嗜酒无辜、张婴妻的柔情与委屈。

虽说曾布是有感于冯燕的“义风”才改写传奇故事的,但是他并未因突出其“义风”而牺牲其“风情”。《排遍第二》写冯燕与张婴妻初见及偷情,叙写中既有词的软媚,又有曲的艳冶,而这一情节在《冯燕传》中只有简单几句:“他日出行里中,见户傍妇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室之。”两相比较,足以感受到曾布的善于描画与娴于“风情”。

这种“风情”,使曾布作为政治家或官僚那种严肃呆板的形象得以解构或软化,而解构与软化的力量,至少有一大半源于其夫人魏氏。

朱熹云:“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13]魏夫人在宋代词坛上的声名远远超过曾布。魏氏(生卒年不详)词基本是写男女之间离别之苦、别后思念之深以及盼归之情的,譬如“不堪西望去程赊,离肠万回结”(《好事近》)、“为报归期须是早,休误妾一春间”(《江城子》)、“三见柳絮飞,离人犹未归”(《菩萨蛮》),等等,都写得本色当行、情深意切,透露的正是女性的忧伤温柔与风情万种,而这些足以软化曾布的严肃刻板。当魏夫人一首首“玉人何处,又见江南春色暮”(《减字木兰花》)、“玉人近日书来少,应是怨来迟。梦里长安,早晩归。和泪立斜晖”(《武陵春》)这样的词,寄给“玉人”时,曾布也不能不为建立一个风流倜傥的“玉人”形象而改变自身了。

曾布夫妇虽然没有唱和词留存,但其词风却有明显的相通和接近,譬如魏夫人词颇有类似散曲之俗语,如《卷珠帘》“多情因甚相辜负,轻拆轻离,欲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其中“因甚”“把奴分付”都颇有散曲语调气息;《江城子》有“几何般、懒临鸾”这样的口语,尤其是《系裙腰》中“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都是十分曲化的语言。这种曲化语调加上“雅正”语气,形成介乎词曲之间的语词风格,恰与曾布的《水调歌头·排遍》语词风格近似。这近似之中,正透露出夫妇创作互通或互补的信息。在词的创作上,魏夫人对曾布的影响,可以说大于曾氏家族成员之间的影响。

当然,曾布的身份与个性对魏夫人的创作也是有制约的。从现有材料来看,魏夫人词不像李清照那样倜傥俊爽、个性鲜明。她一生虽也受到曾布宦海浮沉的影响,但并没有李清照那样国破家亡的惨痛经历,基本过着官僚夫人的平稳生活,相夫教子,偶然用诗词抒发一下个人的离愁别恨,也要做到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在曾布端肃性格允许的范围内,因此她的词风相对而言比较“雅正”。《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十六引《雅编》云:“魏夫人,曾子宣丞相内子,有《江城子》《卷珠帘》诸曲脍炙人口。其尤雅正者,则有《菩萨蛮》云……深得《国风·卷耳》之遗。”魏夫人词中,很少有李清照词常见的“酒”,这让她的词顿减男性化的狂放洒脱,而显得女性意味浓厚且中规中矩。曾布夫妇之间的影响无疑是相互的。

宋元之交的袁桷批评魏夫人云:“噫,熙宁之逢迎、建中之调停,夫人独无一语谏其夫,而且倚声弄笔,尚论汉高之戚姬,何耶?前辈尝言:‘妇人与知文墨,非美事。’殆有深意。”[14]可以反证魏夫人对曾布的政治立场与观点毫无兴趣。《老学庵笔记》卷七记载:“曾子宣丞相元丰间帅庆州,未至,召还,至陕府,复还庆州,往来潼关。夫人魏氏作诗戏丞相曰:‘使君自为君恩厚,不是区区爱华山。’”从魏氏充满关爱的戏谑中,更可以感受到她对夫君不辞辛劳奔波于宦途之事颇不以为然——这种调侃的态度对热衷于政事的曾布,也算是一副清凉剂。夫妻间的戏谑建立在恩爱的基础之上,这句戏谑诗,让人感受到曾布夫妇十分恩爱,而且他们的生活也并非后人心目中的那么刻板无趣。这种生活使夫妻之间的相互影响成为可能。

三、曾肇“诗如词”

“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开、秦少游诗如词。”这是元陶宗仪《说郛》卷八十二下引陈师道《后山居士诗话》的一段话。而其他版本的这段话,往往有意无意遗漏了“曾子开”三字,致使后世因此彻底遗忘了这个当时在诗歌创作上可以与秦观相提并论的“曾子开”。

作为曾巩与曾布幼弟的曾肇,在北宋中后期文坛其实颇有声名。他以擅长制诰等朝廷应用文体而著称,《辞学指南》将曾肇的“诏”与王珪、王安石相提并论,且作为南宋“诏”体之模本:“散文当以西汉诏为根本,次则王岐公、荆公、曾子开诏熟观,然后约以今时格式,不然,则似今时文策题矣。”[15]卷202可见曾肇此类文章的水平。曾肇的“制诰”才能,在熙宁元丰变法后的新党成员中十分难得,所以他曾在元祐、元符年间两次除任“知制诰”,得以发挥其优长。《四库全书总目》卷153《曲阜集》提要还将曾肇的“制诰”等体创作与其兄曾巩作了比较:“其制诰亦尔雅典则,得训词之体,虽深厚不及其兄巩,而渊懿温纯,犹能不失家法。”这里所说的“家法”,主要是偏重于应用文章创作的“家法”。而曾氏家族的诗词创作,并未遵循曾巩或曾布所代表的“家法”。

曾肇不仅在文章创作上接近乃兄,且在性格气质上也颇有乃兄风范,杨时称曾肇“其文之精也,克承其家学,有两汉之风。其不以言语辞色假借人,而慎重得大臣之体,于今可以庶几前辈风流者,惟公一人而已”⑤。但曾肇在诗歌风格上却与曾巩截然相反。曾巩诗歌“不能细润”,而曾肇的律诗却以“细润”见长。曾肇知泰州时所作的《海陵春雨日》,其中一联云:“沉烟一炷春阴重,画角三声晩照微。”就细润柔美,颇如秦观的“女郎诗”。其《淮南道中》可谓“诗如词”的典型之作:颔联从王安石《南浦》“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而来,有明显学习王安石的痕迹,对仗十分工巧而颇显力弱,有王安石晚年的精工而无其峭健的力量,颈联的小巧婉弱,比起秦观的“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还更加有情无力。

曾肇《题多景楼》云:

屈曲危楼倚半空,诗情无限景无穷。

江声逆顺潮来往,山色有无烟淡浓。

风月满楼供一醉,乾坤万里豁双瞳。

片云回逐斜阳去,知落淮山第几重。

其兄曾巩也有一首《甘露寺多景楼》且十分著名,两首诗或许是兄弟同时所作。曾肇此诗已比前面所引的几首大气一些,但是与其兄相较,仍显得力弱气短,不如乃兄清健大气。“风月满楼”只堪“供一醉”,而“乾坤万里”也只让他“豁双瞳”,阔大雄壮的景色在诗人眼中却只有如此渺小的功用,致使诗歌的力量气魄也在这种眼界中大大减弱了。

曾肇的五律也是如此,如《灵寿同年兄再以杞屑分惠,复成小诗,以代善谑》,其末句自注云:“仙官有侍帝宸,如世之侍中,谓之侍宸官。徐庶、殷浩、王嘉、何晏等皆为之,见《真诰》。”对仙籍都如此熟悉,可见曾肇的博学。《瀛奎律髓》卷48《仙逸类》评点此诗云:“用‘薤本水盂’以对‘金兰’,诚佳而巧。‘仙人杖’、‘姹女丹’,亦工。‘侍宸’之说,博洽者乃通晓。”一如北宋后期诗人普遍性的博学,再加上秦观式的工巧对仗,形成了曾肇五律精巧典丽的风格。曾肇现存诗近体多而古体少,律诗的风格就是其全部风格。

曾肇“诗如词”,其词又如何呢?曾肇不像秦观那样以词著称,现存也只有一首《好事近》,记录在范公偁《过庭录》里,虽然语意稍显直白,但是比起曾巩的《赏南枝》,要婉约且有风韵得多,颇能接近秦观的一些小令。

秦观比曾肇小两岁,两人相互推崇,尤其是曾肇十分欣赏秦观。曾肇曾在《荐章处厚、吕南公、秦观状》云:“蔡州学秦观文辞瑰玮,固其所长。”[2]卷2秦观元丰五年所写《谢曾子开书》云:“而阁下独见其骫骳之文以为可教,因曲推而过与之。《传》曰:‘鸣声相应,仇偶相从,人由意合,物以类同。’呜呼,阁下之知某,某之受知于阁下,可谓无愧乎今之人矣。”[10]1201秦观认为他之所以受到曾肇欣赏奖掖,完全出于“文辞”上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而曾肇在“文辞”上,的确非常赏识秦观,他在元丰六年春《答淮海居士书》云:“一日(参寥)出足下所为诗并杂文读之,其词瑰玮宏丽,言近指远,有骚人之风。且诵且叹,欣然如获明珠大璧。”[10]1817附录4曾肇欣赏的正是秦观“瑰玮宏丽”的“诗并杂文”。二人正是在这种相近似的却又“与众不同”的审美观念下,产生了“诗如词”的一致性。

陈师道与曾肇交情颇深,在曾肇知泰州时,两人就有诗歌唱和,《后山诗注》卷七、卷八分别有《寄泰州曾侍郎》《寄答泰州曾侍郎》二首次韵七律,其一有句云“八年门第故违离,千里河山费梦思”,可见二人可能因为曾巩的原因而很早就相识,且一直保持密切关系。曾肇的次韵答诗还保存,即《次后山陈师道见寄韵》,私语知心,且有林下之盟,可见二人交情之深。曾肇知泰州时所作的《海陵春雨日》,陈师道无疑是知悉的。因此可以说陈师道十分了解曾诗风格,其“诗如词”之评自然是准确的。

因为曾肇的诗歌风格,使得秦观的诗风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在北宋中后期苏、黄诗风大盛的诗坛上,这种“诗如词”的诗风,虽然显得不入主流而有些微弱,但却能不随流俗,别具一格,留下不同的声音。另外,曾肇诗风接近秦观,而与其兄曾巩诗风截然不同,可见诗风决定于各自文体审美观念与创作理念,而不取决于血缘关系与遗传基因、乃至近似的性格和家庭教育,这是家族文学研究中又一常见的值得关注的现象。

四、兄弟情深与家族意识

曾巩、曾布、曾肇“一门三秀”[16],年岁相去甚远,同父异母,政治观点不尽相同甚或颇有冲突,诗词创作风格也颇有差异,但是兄弟间时有唱和,情谊深厚,相互敬重称扬,也能相互批评、谅解,共同为振兴曾氏家族而积极进取、相互勉励,表现出浓厚的家族意识。

曾易占去世后,曾巩承担了长兄如父的责任:“鞠其四弟九妹,友爱甚笃,宦学婚嫁,一出公力。”[17]673曾布、曾肇都在曾巩的教诲下成长。曾布“年十三而孤,学于兄巩”[11]1552,曾肇“生而颖敏不凡,髫龀时能诵数千言,从兄中书舍人子固学,日夜不辍,为文温润有法”[2]卷4附录,所以曾肇云:“矧公于肇,属则昆弟,恩犹父师。”[2]卷3

曾巩与曾布、曾肇既为兄弟,又为师生,在思想、学问、文章上有一脉相承的关系,这种关系无疑加重了兄弟之间的敬重之情。曾肇就对曾巩十分敬仰,不仅推崇其史学,曾在元丰元年荐兄代己史职[18],而且推崇其文学,在为其兄写的《子固先生行状》中,对其兄称颂不已,以至于受到后人质疑:

子开于欧阳公下世之后,作《子固行述》乃云:“宋兴八十余年,海内无事,异材间出。欧阳文忠公赫然特起,为学者宗师,公稍后出,遂与文忠齐名。”予以为过美……曾子开论其兄子固之文曰:“上下驰骋,愈出而愈新,读者不必能知,知者不必能言,盖天材独至,若非人力所能学,备精思莫能到也。”又曰:“言近指远,虽诗书之作,未能远过也。”苏子由论其兄子瞻之文曰……子开之言类夸大,子由之言务谦下,后世当以东坡、南丰之文辨之。[19]

曾肇对曾布也敬仰不已。元符三年,曾布拜相,曾肇为翰林学士而代朝廷为其兄草制,其《除曾布右仆射制》[20],虽为代言,却可见幼弟对兄长的崇敬。

曾肇对二位兄长可谓敬仰,而曾巩对二弟也褒扬有加。熙宁五年(1072)曾巩任齐州知州,写《喜二弟侍亲将至》并自注“京师书多言六弟为县之美”,所言二弟即五弟曾布、六弟曾肇⑥。娓娓叙说中,兄长对二弟政事以及文学的欣赏、对二弟生活上的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不仅如此,三兄弟之间还有一些政事、文学上的“美事”,成为当时以及后世艳羡不已的佳话,不少文献都有记载,而以宋元之交刘壎《隐居通议》卷七《曾氏兄弟交镇》最为完备。因为“兄行弟制,弟草兄麻”以及兄弟间“对更方面”,在任何朝代都是极为少见的富贵且巧合之事,而曾氏兄弟却能享此多种殊荣,从而成就了一场“人间兄弟盛事”。这当然不仅仅是曾氏兄弟之间的荣耀,更是曾氏家族史上最隆重的一幕。《瀛奎律髓》卷四十《兄弟类》将曾布、曾肇兄弟“交镇”唱和诗列出:曾布《布作高阳台、众乐园成,被命与金陵易地。兄弟待罪侍从,对更方面,实为私门之庆。走笔寄子开弟》,曾肇作《肇谨次元韵》,兄弟在唱和时相互夸耀,充满自豪,以至于方回不无艳羡地说“此事古今稀有”。

当然,曾氏兄弟不只是在一帆风顺中相互夸赞与称扬。因为血缘关系在当时虽能使家族成员间互相提携和援引,但更能使其相互牵连或受累。曾氏兄弟同处北宋中后期十分复杂险恶的政治环境仕宦,不免会因一人遭遇困境或逆境而连累他人,此时相互体谅并尽力护持就十分必要,曾氏兄弟在这一方面所作所为非常感人,譬如:

曾肇徙知应天府。先是,肇知太原府,曾布言肇不习边事,乞别除一郡。上许之,且言肇性与卿迥别不同。布曰:“肇性耿介自守,但畏谨小心,性颇执滞,实无他也。”[21]

曾肇为集贤校理兼国子监直讲,修将作监敕。会其兄论市易事被责,执政怒未已,遂罢肇主判,滞于馆下。最为闲冷,又多希旨窥伺之者,众皆危之,曾处之恬然无闷。[22]

在这些事例中,我们能够感受曾布、曾肇兄弟的相知甚深且相互理解。当政治观点与行为有所不同时,兄弟间又能够相互规劝、直言相谏。如曾布建中靖国到绍圣年间作相执政,曾力主融合新旧两党,但两党此时已不易融合,加上其他种种原因,曾布又引用蔡京,排斥元祐党人,使得旧党再受打击,倾向于双方融合的曾肇曾作书力谏其兄,但曾布在回信中予以反驳,《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六记载了兄弟二人的论难书信,观点不同,语气也相当激烈,可见兄弟各执己见,互不妥协⑦。

曾布的政治作为,使整个曾氏家族受到严重打击,然而尽管如此,曾布兄弟情谊弥笃,晚年,曾肇“与鲁公还居润州里第,戴白相从,人所歆慕。岁余,二公同时寝疾,公遽命诸子:‘以生不及养太师,殁必返葬其墓下。’自是旬日,语不及家事。鲁公薨,翼日,公亦不起”[23]。兄弟亲密到余生不仅共患难,乃至同生死——竟至于先后一日去世。

曾布兄弟有浓厚的家族意识,在论辩蔡京之事的书信中,两人都谈到曾布的政治作为是否会影响到曾氏家族[21],这种家族意识,反映出当时政治、社会中个人与家族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反映出曾氏兄弟对家族整体权益的格外重视。因此,虽然人们对曾氏家族政治立场及作为颇有异议,但是对曾氏家族的伦理道德却很敬服,杨时、朱熹等理学家都是如此。

南丰曾氏家族在北宋,是众多文学家族中的一个既普通又有特殊性的家族。对这个家族的文学创作进行研究,尽管属于家族文学的个案研究,但其意义可能并不限于个案研究。

注 释:

① 以北宋初的曾致尧等为第一代,曾易占、曾易丰等为第二代,曾巩、曾布、曾肇、曾阜等人为第三代。

② 苏轼《东坡题跋》(津逮秘书本)卷三引秦观语。另外,孙觌《鸿庆居士集》巻十二《与曾端伯书》:“秦少游云:‘曾子固文章妙绝古今,而有韵者辄不工。’此语一出,天下遂以为口实。”

③ 《虞美人草》,一说曾巩作,一说许彦国作,一说曾慥作。《诗话总龟》卷21引作魏夫人。袁桷《清容居士集》卷46《吴传朋书曾丞相夫人虞美人草诗》跋云:“南丰诸曾,与王广陵为文字交;吴紫溪,实广陵之外孙,于曾氏有素,则此诗为文肃夫人所作无疑。”四库全书本。

④ 汪辟疆《唐人小说》与钱钟书《管锥编》均论及曾布大曲改编自司空图长歌。李俊标《曾布水调歌头大曲述略》更将其排列对比,李文见《中国韵文学刊》2008年第三期。下文不详论。

⑤ 曾肇《曲阜集》卷四附录杨时《 (曾肇)神道碑》。杨时《龟山集》卷12语录有近似语。

⑥ 有人认为二弟指曾宰,不妥。曾宰排行第四,早逝,且与诗中两弟并称之语不合。

⑦ 后人对此事十分关注,如《朱子语类》卷130记载朱熹两段相似的论述。

[1] 方回.瀛奎律髓[M].陵庙类方回评语.四库全书本.

[2] 曾肇.曲阜集[M].卷三子固先生行状.四库全书本.

[3] 陈师道.后山集:卷二十三诗话[M].四库全书本.

[4] 陶宗仪.说郛[M].卷八十二陈师道后山居士诗话.四库全书本.

[5] 刘壎.隐居通议卷七[M].四库全书本.

[6] 刘扬忠.关于曾巩诗歌的评价问题[M]//曾巩研究论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57;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39.

[8] 陈师道.冒广生补笺.后山诗注补笺[M]//观兖文忠公家六一堂图书.北京:中华书局,1995:96.

[9] 何焯.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724.

[10] 秦观.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11] 脱脱,等.宋史:曾布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

[12] 沈亚之.沈下贤集[M].四库全书本.

[13] 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M].北京:中华书局,1994:3332.

[14] 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吴传朋书曽丞相夫人虞美人草诗跋[M].四库全书本.

[15] 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二辞学指南[M].四库全书本.

[16] 张燕婴.稿本故中书舍人南丰先生曾公谥议述略[J].文学遗产,2008(3):126.

[17] 林希.朝散郎试中书舍人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曾公墓志铭并序[M]//全宋文:第41册.成都:巴蜀书社,2006:673

[18]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738.

[19] 邵博.闻见后录:卷十四[M].四库全书本.

[20] 吕祖谦.宋文鉴:卷三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92:561.

[21] 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六[M].四库全书本.

[22] 魏泰.东轩笔录: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1.

[23] 杨时.龟山集:卷二十九曾文昭公行述[M].四库全书本.

I206.2

A

1007-8444(2010)01-0084-07

2008-08-31

2008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08JJD840193)。

吕肖奂(1965-),女,河南灵宝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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