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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阎连科小说中的城乡对立

2010-04-11张志忠李经启

关键词:阎连科乡土土地

张志忠,李经启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论阎连科小说中的城乡对立

张志忠,李经启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阎连科是一个执著地描写中国农民生活的著名作家,他笔下的农民大都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但又不屈地抗争着。阎连科小说中的人物经过努力终于逃离了土地,但是却无法真正融入城市,内心对城市是抗拒的。他们在城市遇到生存挫折后,便转向对乡土精神家园的寻找和守护,以此来抵御城市文化的侵蚀和守护心灵深处的乡土温情。阎连科以此来展示城乡之间的对立。

阎连科;小说;城乡对立

在中国现当代作家的构成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来自农村的,他们生命中的一段时间是在农村中度过的,然而最终他们走进了城市,在激烈的文化冲突中接受了现代都市体制中特有的理念,却又以一个“都市外乡人”的眼光打量着他们生活的城市。在他们心目中,农村是贫穷落后的,有很多东西是应该加以批判,但是同时他们又发现,仅仅用批判的目光来审视农村是不够的。因而,对现实苦难的容忍和关怀,也成为他们写作的一种趋势。随着创作的深入,他们发现:“在当代中国,农民所面临的最大悲剧不是历史文化的悲剧,而是体制的悲剧。”[1]正是自建国以来形成的城乡二元对立的政治体制,注定了农民长期被束缚在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生活着,而城里人却幸运地享受着一些只有城里人才有的特定的权利。在很大程度上,这些乡土作家,其本身的现实体验使他们对农村、农民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就是历史风云变幻中的“当局者”。他们逐渐意识到,如果继续用一种批判的眼光来关注农村农民是不全面的。于是,从鲜明的国民性批判到对乡土的人文关怀以及展示城乡之间文明的对立成为其创作的基本脉络。在这些作家中,阎连科是一个杰出的代表。阎连科是一个真正的“地之子”,在20岁之前,他就生活在农村,是一个地道的农民;20岁以后他离开农村,开始用文学的笔来写农民,描写他们的生活和苦难,他把小说的视线聚焦在贫穷闭塞的河南伏牛山的“耙楼山脉”和“瑶沟村”或“受活村”,它们是当代中国偏远、穷困农村的缩影。陈晓明称:“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执著地描写中国农民的生活。”[2]

一 “逃离土地”意识

阎连科小说中的农村,大多是河南伏牛山区的“耙楼山脉”、“瑶沟村”或“受活村”,它们偏僻、贫穷、闭塞、落后,可以说是当代中国偏远、穷困农村的缩影。在阎连科的乡土小说中,他用相当多的笔墨揭示了那里生活的苦难以及人民对残酷生存环境的宿命性抗争。在被誉为“中国的《老人与海》”的《年月日》中,村里遭遇千年大旱,村子里的人为了活命都去逃荒,而72岁的先爷和他的盲狗却留了下来,与干旱斗争、与饥饿斗争、与老鼠斗争、与狼斗争、与死亡斗争,历尽千辛万苦才换来了一棵玉蜀黍的存活,收获了七颗玉米种子,留给了第二年回家的七个壮士。在长篇小说《日光流年》中,生存环境更是恶劣,疾病如看不见的怪兽,不断地吞噬着村民的生命。三姓村人面临着巨大的灾难,被称为“喉堵症”的不治之症使得他们每个人活不到40岁,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济于事,无法逃避的宿命使村民的生活充满了恐惧。《耙耧天歌》的尤四婆为了能够把自己的几个残疾的儿女嫁给正常人,为了给儿女治好怪病,于是就把死去丈夫的骨殖挖出来,熬成汤给儿女们喝。甚至牺牲自己生命,用自己的骨血来换取女儿的健康,谱写了一曲何其残酷的爱歌。

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饱受苦难的农民就企盼能够逃离土地,因为这样意味着可以逃离苦难,可以获得相对好些的生活。另外,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推动下,随着农村体制改革的深化以及农村经济的迅速发展,中国农民几千年来依赖土地生存的传统农耕方式,逐渐被各种新的生存方式所替代。几千年来的传统农耕生存方式,虽然使农民能够勉强生存下去,但是他们的物质生活一直是处在极度匮乏的状态之中。在现代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的强烈冲击下,农民逐渐意识到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谋生方式已经无法适应这个物质迅猛发展的时代。随着城乡差距的越来越大,城市成为农民心中的向往和圣地,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纷纷逃离土地,希望去改变自己的境遇。

豫西山区贫瘠的土地、农民生存的艰辛以及长期以来精神上所受的创伤,从小就给了阎连科深刻的印象。他曾经说过:“童年,其实是作家最珍贵的文学的记忆库藏。可对我这一代人来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童年的饥饿。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拉着母亲的手,拉着母亲的衣襟叫饿啊饿啊,总是向母亲要吃的东西。贫穷与饥饿,占据了我童年记忆库藏的重要位置。”[3]“河南人、特别是河南农村人的生存状况非常糟糕。河南农民所受的外部压榨,以及外部压榨造成的内在的、精神的伤害,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痛之又痛。”[4]正是这种亲身体验的彻骨之痛,使阎连科小说中始终渗透着一种个人为改变悲剧命运而进行的挣扎,人越处于绝境中,越有一种渴望摆脱的张力。“逃离土地”意识在阎连科的长篇小说《情感狱》里有真实的反映。《情感狱》由《瑶沟的太阳》、《瑶沟人的梦》等6部“瑶沟系列中篇”组成。作者毫不讳言地赞誉这是他最为珍爱的小说,因为它蕴含着他成长过程中太多真挚的情感。《情感狱》是一部明显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的小说——从一场有政治预谋但却失败了的婚事开篇,接着从一场无情的洪水残酷地卷走了一个12岁农村少年透明的梦幻开始,依次记录下了主人公在瑶沟的土地上为读书、为爱情、为求职而苦苦挣扎、尝尽人间苦难的沉重历程,直至20岁后以无尽的屈辱作为代价换来了入伍这一“光荣”的“逃离瑶沟”的结局落幕。在《情感狱》的题记中,作者写道:“每一份萦绕在他或她心灵上的情感,都是他或她的一座精神炼狱。”可以说《情感狱》是立足于耙楼山的乡民对城市的向往,记录了阎连科年少时期的情绪,以及渴望逃离土地的残酷心路历程。瑶沟是阎连科生命的摇篮,也是阎连科“情感的炼狱”,是他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生命体验的感性再现。

“逃离土地”是对城市的向往,更是对农村的拒绝。因此,当人们面对贫瘠的黄土和无休止的劳作现实时,接受过现代教育,有一定文化的青年人就会渴望离开土地,因为这意味着离开贫寒,实现个人和父母的愿望,即成为公家的人,吃上“商品粮”。他们会不惜使用一切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和权力欲望,甚至不惜用卑劣的手段来达到目的。而所谓的“权力”,大多不过就是当上村支书、乡长之类。如阎连科在早期自传性写作的“瑶沟系列”中,他就以第一人称、甚至是同名的方式,表现了一个名叫“连科”的农村高中青年在乡村的权力舞台和人生道路上的颠簸、挣扎和奋斗,直到最后参军入伍,“逃离土地”为止,里面充满了困窘、屈辱、酸辛和无奈。在阎连科的“和平军人系列”小说中也有这样的意识,一群穿着军装的农民子弟,在和平年代的军营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在部队这个人生舞台上,为了改变自身的农民命运,极力挣扎、钻营,上演了一幕幕人生的丑剧、闹剧和悲剧。而所有这些卑劣怪异的行为,仅仅是为了能够“逃离土地”。正如朱向前所评说的:“其实,他们的目标并不高远,只不过是想当个营官,解决家属随军,彻底地‘逃离土地’——能让老婆孩子进厕所用上卫生纸也就对得起这一世人生了。”[5]农民出身的祁连长最大胆的一次想象就是站在阅兵台上想象自己当了团长:“那个时候,是何等灿烂,何等辉煌,妻子为自己荣升团长而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上学,兴许可以用小车接送;父母为儿子是一位团长,到镇里赶集时,镇长一定要拉到家中吃饭,到了县城,县长也要问一声,家里有什么困难?”[6]实际上,对于他们来说,从连到营的台阶也总是高不可攀,似乎唾手可得而又遥不可即。农民永远不可能真正战胜自身,即使他们乃至妻子儿女的户籍脱离了土地,他们的精神却依然在土地上爬行。因此,阎连科的“军人”小说主人公仍是农民,只不过是幸运逃离了土地,穿上了一身军装,活动在军营罢了。

城市文明象征着一种先进的、现代的生活方式。相应地,乡土文明则是落后的、传统的生活方式。乡村的苦难、愚昧,生存环境的艰难,以及对权力的膜拜,时时促使人们向城市进军。这是阎连科笔下人物逃离土地意识的根源。

二 向往并抗拒城市文明

城市居于现代文明的中心,对农村有强大的吸附作用,甚至对乡村具有强大的吞噬性和破坏性。同时,乡村也存在着对城市的向往和抗拒。在二者的关系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城市的吞噬性和破坏性是占有绝对优势的。城市在乡村人民的眼中,是一片充满希望和诱惑的圣地。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勤奋和努力,融入城市的历史,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城里人,并在城市中寻找到幸福的人生。然而,他们面对的是城市对他们的乡土价值观念的吞噬和畸形的改造。城市不仅吞噬了乡村的物质财富,也吞噬了进城农民的爱情、道德、肉体的健康、精神的健全以及内在的人性之美。斯宾格勒说过,“乡下人是一种植物性的生存,而城市人是一种动物性生存。”①转引自高小康:《游戏与崇高》,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乡村是以土地为生存的根本的,在这种基础上进而形成一套稳定的血缘宗族观念和秩序,成为维持乡村生存和发展的道德理念。而城市则是以金钱和欲望为生存的根本,人们生存的目的是在金钱和欲望驱动下进行的自我膨胀和扩张,这是城市血腥的一面。

“城市在经济史中居于首位并控制了经济史,以不同于物品的金钱的绝对观念代替了和农村生活、思想永远分不开的土地的原始价值”。[7]城市的不断发展使社会的存在、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金钱这个媒介,正是为了金钱这个直接目标驱使成千上万的农村人来到城市。刘易斯·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一书中,提出了关于城市“磁体-容器”的隐喻,并对城市进行广义的定义,“在这个定义中,精神因素较之于各种物质形式重要,磁体的作用较之于容器的作用重要”。虽然城市的高度发展越来越向我们敞开其作为容器的物质面,但磁体的精神作用仍然是无形却无所不在的,正是这种磁体的意象使城市区别于简单的建筑群,使人的自觉的聚集与动物的自发的类聚相区分。阎连科曾经说过他对城市的“崇拜”,就本质来说,这种“崇拜”主要停留在物质生存的层面上。[8]城市之所以对人有吸引力,是因为城市物质生活的丰富,是因为金钱的吸引。城市是一个很有包容性的容器,可以接纳任何存在,但同时城市也是主流价值生发地,是一种身份和先进文明的象征。但是,在阎连科洋洋洒洒的几百万字的创作中,对城市的书写可谓是太少了。“写作是作家对生活体验的表达方式。作家体验生活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重要的一种为缺失性体验。”[9]一方面固然与阎连科出身农村,对城市比较陌生,体会不够深刻有关;另一方面,更与他受伤的偏激的农民心理有关,这是一种原始的农民对城市的主流文化和价值自觉排斥的心理。虽然阎连科很少直接书写城市,但是他却书写了大量的“逃离土地”、进入显性或隐形城市后的心理变化过程。

直接书写城市的仅有中篇《鸟孩诞生》,作品写了一个12岁的流浪儿鸟孩在繁华的河南省会郑州的流浪生活,记录了鸟孩的所见所闻,以及这个城市的冷漠。城市迅速的发展使得鸟孩多次面临着无家可归的逃亡,最终他选择了以死亡来抗拒这个世界。郑州的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天然服装大楼,以及稍远一些的双塔宾馆、亚细亚大酒楼;主道要口那车水马龙的繁华,从商场进进出出的人流,声声不息的大车小辆的鸣笛在乌孩的眼中是被拒绝的,是陌生的,没有生命气息的。鸟孩在25层塔上,看着都市人的忙乱,如同看着一场戏。落日时分,他站在这个大都城的纪念塔上,看着自己倒在车轮下的尸体,以及那些与车祸相关和不相关的人忙乱的身影,感到了快感。《日光流年》则是以城市为隐含的对象,面对让人恐惧的活不过40岁的喉堵症,三姓村的几代人进行了一次次的抗争,结果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司马蓝举全村之力,修建了灵隐渠。然而历经磨难、牺牲性命从城市中引来的救命之水却是已经变质的臭水,而城镇给三姓村人的感觉无非是卖淫的地方和卖皮的地方,小说通过对城市的情感否定从而实现对城市的抵拒。这既是一曲抗争之歌,也是生命的绝唱。《寻找土地》描写了“马家峪”和“刘街”这两个村镇对商品经济大潮的反应,“马家峪”仍是传统的礼仪之邦,而“刘街”则完全陷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当无功无职为帮助别人而死的死者“我”的骨灰被送回时,刘街人因“我”对其没有功劳,不肯给一块安身的土地。马家峪人却因“我”的帮助他人,好心地埋葬了“我”。马家峪虽然贫穷,但是充满温情,人们还能帮助他人,刘街的人却完全陷在物欲中,为了金钱不择手段。作者在这里批判了城市的功利主义,赞扬了乡土温情。《两程故里》描写了两程故里虽然落后、封闭但却有着浓厚的古代文化的积淀,天青因为不能忍受村里的贫穷,于是带领大家去洛阳城里挣钱。然而在天民眼里,城市里物质的追求恶化了传统社会的秩序,为此天民痛惜传统道德的丢失。不难看出,作者的天平是倒向天民那边的。《受活》写茅枝婆在欲望支配下带领乡民主动走上对传统生存之本的土地的背离的生活方式,从而逐渐导致了以“土”为核心的质朴、善良的乡土文化自我价值的丧失,在浸染着现代文明的生存环境中被欺骗、压榨而发出血泪的悲鸣,最终被迫回归土地的全过程。在《丁庄梦》里,丁庄的原型可以追溯到许许多多中国北方农村中的一座村子,愚昧贫穷,但也不是赤贫,风调雨顺,尚可聊以卒岁,只是找不到脱贫致富之路。在“上面”一再动员之下,乡民参观了“和城市一个模样的杨庄”后,掀起了疯狂卖血的狂潮,从此一村人迅速富起来,盖起了一排排新房,修起了柏油路,他们开始学会相互攀比,而抛弃了农民的质朴和善良。然而他们得到的却是“热病”(即艾滋病)的蔓延,一个个活生生的男女老少,从希望到绝望,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尽现出了人类的劣根性。《最后一名女知青》是一部描写由向往城市到拒斥城市的过渡性作品,其价位指向在于“家”的意象所凸显的乡村温情,正是这种温情完成了贫穷乡村对优越城市的反抗。以上这几部作品几乎都表达了作者对城市文明的批判和厌恶,以及对乡土温情的赞许。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始终在呈现着城乡的对峙,并试图呈现出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化和以乡土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之间的冲突及其种种苦难,而阎连科的“抗拒”主题恰恰就在于这样的一种对峙中才得以充分呈现的。

三 寻找和守护精神家园

在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里,主人公生下来就拖着一根尾巴。这根尾巴让他无法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正常生活,也让他饱受痛苦的折磨,这是一种祖先的记忆,也就是根的记忆。在阎连科的小说中,进城的农民在历尽磨难和艰辛后成为这个城市中生存的一个个体,但是他们依然无法真正融入这个钢筋水泥筑造的生存空间,因为他们身上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它来自于农村的根的记忆。这根尾巴注定了幸运“逃离土地”的这些人尴尬的生存状态— —在虚幻与现实中漂浮。阎连科一方面把离开土地作为农民出路的一种思考,同时也极力透视这些人内心世界对土地之根的依恋和逃离土地后精神上的失败和迷茫。

阎连科说过“离开乡土我是无法写小说的,我对土地的认识和关注,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虽然我在北京呆了很久了,像北京这样的地方我也逐渐熟悉了,但是在内心知道你自己完全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有一种特别想回家的感觉。”[10]阎连科为了摆脱乡村的贫困和苦难,千方百计向城市进发,最终如愿居住在大都市里,但是他却不能融入城市,也回归不了乡土,“我们在童年时代或者青年时代,离开土地好像觉得特别困难,当真的有一天离开的时候,你会发现回去也会非常困难。离开完全是一种物质的离开,当你回去,就是一种精神的回归,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了。真正从农村出来的人,其实永远也回不去。这是一种两难。”[11]因此,逃离乡土是一种必然,回归乡土是一种命运的迫使。不过既然逃离了也就无法再次回归。于是,不管是作家自身还是其笔下的人物,注定无家可归。“回家”于作家而言是一种精神的慰籍,于他笔下的人物而言只不过是他的一种单方面的想象性的解决方略。这种矛盾在《最后一名女知青》展示得非常充分,李娅梅因“上山下乡”运动离开都市来到偏僻的小山村张家营子,她陷入与张天元、狐狸三人之间的感情纠纷之中……后来因为返城无望并且与农民张天元产生恋情而留在了农村,狐狸也因此自杀……留在农村的李娅梅经历了巨大的丧子伤痛以及商品大潮的冲击,毅然决然地离开丈夫返城。经过几年奋斗,她成了大富婆,但是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孤寂,于是,她又回到当年生活过的乡村,想与丈夫重温旧梦,然而,一直坚守在“家”中的天元却因无法摆脱内心欲望的涌动,无法承受娅梅给予他的伤痛和往日的记忆,而与另一位女人离开乡村到城市了……对于李娅梅,她本身就是城里人,这种先天的身份优势是乡村的人永远不可能具备的,但是,李娅梅却由于生活在乡村时沾染了乡土的气息,保存着乡土的那一份纯洁、善良,就不可能为城市所容留了。于是李娅梅就成为一个中间物,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下人,她最开心的日子就是那些非城非乡的日子。然而,到哪里去营造这种非城非乡的日子呢?这是李娅梅的渴望,也是作者的困惑。小说《风雅颂》,围绕主人公杨科,刻画了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形象。杨科是个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知识分子,一心沉湎于学术研究,在都市遇到挫折后,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虚幻的乡村世界。杨科由于软弱无能乃至最终出走、回归乡里,其间所经历的,正是一个普通知识分子价值崩溃的心路历程。在自救的道路上,与其他怀抱理想、对现实不满的知识分子一样,杨科选择了回到乡村,回到了那个曾经养育了他、也是曾经被他猛烈批判的乡村。回到故乡耙耧山脉是陷入困境中的杨科的唯一道路,因为那里有他单纯的初恋,也是《诗经》的起源之地。在故乡,他在现实中的焦虑得到了缓解,也重新获得了做人的尊严。家乡的泥土气息、村民的纯朴以及乡野的广大使他受伤的内心得到疗治,但是他的知识分子身份使他无法真正融入故乡的生活之中。因为故乡已被现代文明侵蚀,美好的乡间温情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被遗忘和湮没了。故乡的面貌、人的精神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民风不再淳朴,连自己的初恋情人也要靠性交易获得在城市生存下来的资本,村里人争相让名教授摸顶,希望能够变得聪明。面对这一切,他知道,“我的生活就将又如在天堂街上一模儿样”,于是他再次出走,“去找新的古诗城”了。[12]

阎连科曾经说:“时势借西方文明东渐之风,使金钱发挥了它的最大潜力,先粉碎了都市人的几乎全部观念,尔后又碾碎了农民们的千年道德观。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道德在金钱面前忽然软弱无力起来。最为简单的事实,就是因为金钱的魔力,孝道开始在乡村普遍退化和消失……法律作为文明的标志,不仅在都市飘扬了旗帜,而在乡村,也已开始树起了它文明的旗杆。自不消说,这是土地的一种新的文明。文明的更替,是社会的真正进步。然而,当我们看到的不仅是道德的退化和消失,伴之的是道德温情的沦丧……乡村血缘的转冷,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金钱化,农民对土地的疏远和逃离,对奢侈的向往和模仿等等,这一切,都使得道德的土壤愈加僵死、贫瘠和瘦弱……道德中温馨的气息毕竟被这时代之风吹散飘逝了。晚辈对长辈之孝道、夫妻间古朴的平和、兄弟姐妹间的温馨相敬、亲戚间血缘的关心爱护、邻里间亲人似的互相帮助、同乡间的共土情感以及那种农民所独有的忍让、谦和、甘愿劳苦、不计得失、热爱土地等的道德精神的温情,都金钱化地沦丧湮没,或者如土地流失、秋风飘零样点点滴滴地从文明中消去。那么,就是最后彻底在乡中高高地扬起法律的旗帜,那还算是乡土文明吗?”[13]恩格斯说过,历史的每一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以往某种神圣事物的亵渎。诚然,现代文明的迅速发展是人类历史的进步,但它也是建立在对传统文化甚至包括传统美德的冲击与破坏为代价的基础上的。阎连科对农民的关注以及对乡土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态度,显示了一种切实的人文关怀以及救赎的热情,是作家内心深处发出的拯救乡土文明的呼声,呼吁人们在商品经济时代保留一点美好的情感。于是,他要用创作来表达一种对乡土精神家园的寻找和坚守,重新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然而这段路程是崎岖和充满了艰难的。

90年代以来,社会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着,城乡一体化趋势也在加快,于是更多的农村人涌向城市,但农村的一切生活经历使他们从心底里产生一种自卑和耻辱的感觉,城市中的冷漠也逐渐侵蚀他们心中仅存的温情。他们从心底渴望能够变换身份而被城市所接受,这几乎成为他们的集体无意识。进军城市的农民在身体上已经完全脱离了农村,成了新一代的移民,但是城市容不下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回到农村,一旦在城市中遭遇灾祸,他们只能是听天由命,温情只是一种奢侈的想法。阎连科对温情的强调,对乡土精神家园的寻找和坚守,一方面是他对人生的一种固执,另一方面则是他的“乡土文化”的根基,他以此来对抗城市文明。但是,温情在现实困境和灾难面前是那么地不堪一击,正是在这样的矛盾过程中,阎连科只好逐步退守,排斥城市,但又不可能回归乡土,因而陷入一个矛盾的处境。如何融入城市,如何获得城市的富裕和特权而又不丧失民间的纯朴、善良以及一切传统美德,才是阎连科思考的最迫切问题吧。

[1]姚晓雷.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3年文学批评·阎连科论[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2]陈晓明.陈晓明小说时评[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

[3]阎连科,张学昕.写作,是对土地和民间的信仰[J].西部华语文学,2007(4).

[4]阎连科,姚晓雷.“写作是因为对生活的厌恶和恐惧”[J].当代作家评论,2004(2).

[5]朱向前.对农民军人的爱与知——阎连科印象兼跋《和平寓言》[M]//阎连科.和平寓言.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

[6]阎连科.和平雪[J].花城,1992(4).

[7]〔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09.

[8]阎连科,梁鸿.巫婆的红筷子[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14.

[9]阎连科,石一龙.我的小说是我个人的良知——阎连科访谈[J].人物周报,2001-11-26.

[10]张英,伍静.阎连科拒绝“进城”[N].南方周末,2004-04-08.

[11]姜广平.直觉比一切价位判断都好——与阁连科对话[J].莽原,2002(5).

[12]黄昱宁.以荒诞的名义[N].东方早报,2008-08-31.

[13]阎连科.法·道德·乡土文明[J].公安月刊,1997(9).

A Talk on Urban and Rural Conflicts in Yan Lianke’s Novels

ZHANG Zhi-zhong,LI Jing-q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048,China)

Yan Lianke is a writer of renown who perseveres in depicting the life of Chinese farmers,most of whom are portrayed as struggling on unbendingly despite their enormous sufferings.In his novels,characters are antagonistic to city life in their heart,for they can not truly fit in well with it even if they have finally managed to flee the rural area.Thus,when they are frustrated in the city,they tend to search for and defend the spiritual home of their native land so as to resist the corrosion of urban culture and to defend the tender feeling of native soil in their inner heart.As such,the urban and rural conflict is well presented in Yan’s novels.

Yan Lianke;novel;antagonism between the city and the countryside

I 206.7

A

1674-5310(2010)-05-0032-05

2010-06-06

张志忠(1953-),男,山西文水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李经启(1986-),男,河南商丘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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