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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诗文名作改写举隅

2010-04-11谭家健

关键词:醉翁桃源

谭家健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古代诗文名作改写举隅

谭家健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中国文学史上,改写和模仿古代诗文名篇是常见的现象,像屈原的诗篇,贾谊的散文,枚乘和司马相如的赋,汉魏六朝乐府民歌……仿效者不可胜数。这种活动,首先是出于对名作思想内容的喜爱,仿其文体而抒发自己的感悟;其次,在艺术形式方面是一种学习的途径,如同书法和绘画教育中的临摹,是不可或缺的训练;再次,也是一种逞才献艺的文人雅事和争强好胜的文字游戏。

古代诗文名作;改写;《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醉翁亭记》

在中国文学史上,经常出现各种文体互相改写的现象。历代文人对某些名作很感兴趣,或改文为诗、为词、为曲;或改诗为词,改七言诗为五言诗……这种活动,现代叫做改编或改写;古代称为“和作”、“拟作”或“隐括”……实质是再创作,再阐释,再发挥;当然也有少数是游戏笔墨。

下面我们来看一些例子。

关于《桃花源记》的改写

东晋诗人陶渊明的著名散文《桃花源记》,是他所作五言诗《桃花源诗》前的小序,因为写得好,后来单独流行。唐宋元明清时期,改写成各种体裁者甚多。首先要数王维的七言歌行《桃源行》,曾选入《唐诗三百首》,人们比较熟悉。此诗据说是王维十九岁时所作,完全按《桃花源记》叙事顺序描述,笔调轻快,洋溢着少年意气。陶渊明只说洞中人“先世避秦时乱”,王维则说他们“直至成仙遂不还”。王诗倍受后人称赞,清沈德潜说:“顺文叙事,不须自出意见,而夷犹容与,令人味之无穷。”(《唐诗别裁》卷五)清张谦宜说:“此为设色山水,骨格少降,不得不爱其渲染之工。”(《见斋诗谈》卷五)是再创作中不可多得之作。

中唐诗人刘禹锡,有七言歌行《桃源行》,思想倾向表现手法与王维相同,也认为是写神仙。刘氏另有《游桃源一百韵》,五言古体,写出游桃花源的感觉,不属于改写。中唐另一位诗人权德舆,有七言古诗《桃源篇》,乃观桃源图有感而作,也认为是写仙家。韩愈有七言古诗《桃源图》,开头就说:“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最后说:“世俗宁知真与伪,至今传者武陵人。”这种观点与他力辟佛老的立场是一致的。

宋代,梅尧臣有七言古诗《桃花源诗并序》,客观转述《桃花源记》故事,没有明确说是神仙。苏轼有五言古诗《和桃花源并序》,提出,“世传桃源事,多言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他认为是隐者生活的反映。并且说:“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王安石有七古《桃源行》,既不认为是仙境,也不仅看到避世成分,而是着重发掘其批判社会黑暗、反对战乱、盼望和平安定的理想,尤其是“虽有父子无君臣”的无君论的萌芽。

南宋诗人把桃源避世与民族矛盾联系起来。汪藻的七古《桃源行》说:“中原别后无消息,闻说胡尘因感昔。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反映了南宋人民的情绪。方回的《桃源行》(七古),干脆将其看成反抗异族统治的表现。其序说:“避秦之士非秦人也,乃楚人痛其君国之亡,不忍以其身为仇人役,力未足以诛秦,故去而隐于山中。”陆游的《书陶靖节桃源诗后》,认为陶诗的主题是表扬民族气节。此外,楼钥的七古《桃源图》,萧立之的七绝《桃源》,观点与苏轼相同。王庭珪有《和刘美中尚书听宝月弹桃源春晓》(七古),可知当时已有人将陶诗谱成琴曲。

元代吴澄的七古《和桃源行效何判县钟作》,认为其中反映了民族矛盾。“仲连未即蹈东海,元亮至今尚东晋。桃源深处无腥尘,依然平日旧衣巾。拟学渔郎棹舟人,韩良宁忍终忘秦。”流露出宋遗民的爱国感情。刘因的七古《桃源行》,认为是避秦乱而与世隔绝,遂形成“少国寡民”“俗无君长”的乐土。刘因是北方人,其诗中看不出民族情绪。钱选有《题桃源图》,看不出民族情意。大画家赵孟頫有五古《题桃源图》,开始一段批判秦末战乱,鱼肉民众,最后歌颂元代统治者:“况兹太平世,尧舜方在御,干戈久已戢,老幼乐含哺,田畴毕耕耨,努力勤艺树。毋为问迷津,穷探事高举。”后人批评赵孟頫丧失民族气节,言之不诬。赵氏还有七古《桃源春晓图》是题画诗。王恽有《题桃源图后》(七古),认为王安石、韩愈的观点都不妥,“复仇宣力两不可,天运乃尔将无如”。王恽是北方人,其诗实际上认为秦和元统一中国乃天意。

元代有位不大知名的作者凌云翰,将陶文改为《苏武慢》词,其思想无特色,其体裁在改写中罕见。其上阙如下:“醉里闲吟,兴来独往,山静悄无人语。两岸桃花,一溪春水,似忆仙源无路。花上莺啼,云间犬吠,偶到洞仙琳宇。便留,闲话长生,嗟我委形非故。”

明代的许潮把《桃花源记》改编成杂剧《武陵春》,节录如下:

[末迎生入问科 ]老夫荒山空寂,与世相绝久矣,客何缘辱贲至此?

[生 ]小人自少慕仙,遂假渔舟,寻访高踪。今泛武陵溪,见桃花满水,胡麻半瓢,因溯求仙源,果得胜境,愿勿相讶。

[末 ]动问客既是武陵人,今日之域中,是谁家之天下?

[生 ]今是晋朝。

[末 ]晋之天下,得自谁家?

[生 ]晋得之魏,魏得之汉,汉得之秦。

[末作掉泪科 ]噫!先世避秦之乱,举家来此隐处,已不知有汉矣,岂知汉又传魏,魏又传晋耶?……(见《盛明杂剧》)

明清时期咏桃源的诗,少见长篇,多为绝句或律诗。如明代文征明、沈周皆有《桃源图》七言绝句,岳正《桃源图》是七言律诗。艾南英的散文《踏花篇序》,是为王孟侯《桃花源诗》集所作的序,力辟神仙说,观点与苏轼相同。清代的乾隆皇帝有一篇《题赵伯驹桃源图》七律,竟以为是仙境,他批评“南阳刘子胡为者,却向丹台觅玉梯”。见解并不高明。林云铭作《古文析义评注》,在评《桃花源记》时附录他自己所作的《满江红》词,试图对该文的主题讨论进行小结。其词曰:“人世尘嚣,那里有桃源仙境?若现在武陵地区,何迷前径?本是渔郎寻鹿梦,因教太守询人并。古今来,疑隐又疑仙,徒争竞。前为记,词华胜。兹写照,丹青并。似蜃楼蛟室,幻成奇景。但欲游心方外趣,不妨寓目空中影。况浮生与事假和真,难拘定。”

关于《归去来兮辞》的改写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后世文人关注的热点。据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三《和归去来》一文记载,北宋时和作甚多。以苏轼所作最有名,说是“和”其实是改写,采用词牌《哨遍》。全文如下: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惶惶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其思想和语句皆忠实于陶渊明原著,只是改辞赋体为词体。苏轼在海南岛时作《和归去来兮辞》,完全依照陶作句法用韵,如说:“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悟此生之何常,犹寒暑之异衣。”苏轼又集《归去来兮辞》字为五言律诗十首,命儿童诵读。

南宋祖可有七律《题归去来图》。林正大作《酹江月》,把《归去来辞》改为词。杨万里有《归去来兮引》,今人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导言》认为属于散曲。节录如下:

偶然彭泽近邻圻,公秫骨流匙。葛巾劝我求为酒,黄菊怨、冷落东篱。五斗折腰,谁能许事,归去来兮。

老圃半榛茨,山田欲蒺藜。念心为形役又奚悲。独惆怅前迷。不谏后方追。觉今来是了,觉昨来非。

扁舟轻飏破朝霏,风细漫吹衣。试问征夫前路,晨光小,恨熹微。

乃瞻衡宇载奔驰,迎候满荆扉。已荒三径存松菊,喜诸幼入室相携。有酒盈尊,引觞自酌,庭树遣颜怡。

容膝易安栖,南窗寄傲睨。更小园日涉趣尤奇,尽虽设柴门,长是闭斜晖。纵遐观矫首,短策扶持。

浮云出岫岂心思,鸟倦亦归飞。翳翳流光将入,孤松抚处凄其……

金人李俊民有六言诗《渊明归去来图》:“先生从来寄傲,肯向小儿鞠躬?笑指田园归去,门前五柳春风。”是一篇读后感。

元钱选有五言古体《归去来图》,赵孟頫有五古《题归去来图》,都表达了向往之情。

元张可久有散曲套数《点绛唇·翻归去来辞 》,分为《混江龙 》、《油胡芦 》、《天下乐 》、《哪吒令 》、《鹊踏枝 》、《寄生草 》、《金盏儿 》加开头和尾声,共九支曲子。元李致用有散曲套数《中吕宫·粉蝶儿·拟渊明》,分为《醉春风》、《红绣鞋 》、《满庭芳 》、《上小楼 》、《么 》、《耍孩儿》、《么》和尾声,九支曲子,用了一些口语,比较通俗。虞集的《苏武慢》词,比苏轼的《哨遍》更精彩,全文如下:

归去来兮,昨非今是,惆怅独悲奚语?迷途未远,晨景熹微。乃命导夫先路,风湮轻舟,候门童稚,此日载瞻衡宇。酒盈尊,三径虽荒,松菊宛然如故。聊寄傲,与世相违,旧交俱息。更复言驾焉取,琴书情话,寻壑经丘,倦鸟岫云容与。农人告我,有事西畴,孤棹赋诗春雨。但乐夫,天命何疑,乘化任渠留去。”

基本上浓缩原句而成,技巧颇高明。

元代戏剧家尚仲贤把《归去来兮辞》改编为杂剧,其中残曲两首如下:

[正宫倘秀才 ]面对着青山故友,眼不见白衣送酒。我则怕明日黄花蝶也愁。好叫我情绪懒,意难酬,无言低首。

[灵寿杖 ]西风落叶山容瘦,呀呀的雁过南楼,霜满汀洲,水痕渐收。山泼黛层层险,水泛碧粼粼皱。记的是清明三月三,不觉又重阳九月九。

明吴太冲集《归去来辞》字而成五言律诗:“飘风游子驾,飏首赋衡门。依杖瞻飞鸟,何人载远尊。觉来松欲啸,欢向菊无言。南岫当窗翳,还云亦倦奔。”字字皆原作,句句新组成。

清人徐翔亦集《归去来辞》为五言律诗三首,最后一首是:“不悟今日是,安知昨日非。泉飞还入壑,云化复成衣。引酒寄情远,抚琴得趣微。晨窗观去鸟,日尽自归飞。”

关于《醉翁亭记》的改写

陶渊明的作品在南北朝时期并不受重视,到了唐代才引起人们的注意。欧阳修则不同,他在北宋政坛、文坛都有很高地位。《醉翁亭记》一写成就产生极大的反响,先后被改写成诗、词、散曲和琴曲。还有些人从文体上进行评论,北宋宋祁、秦观皆以为是赋体,南宋黄震说他是以文为戏,金人王若虚说:“宋人多以其文为滑稽……不可为法。”清人方苞说他是以赋为文。该文确实在文章体裁上属于创新,历来赞扬、评点甚多。历代改写之作,基本倾向是钦羡欧公的乐观态度和与民同乐的襟抱,而表现形式则各有千秋。

欧公的好朋友梅尧臣有五言古诗《题滁州醉翁亭》:“瑯琊谷口泉,分流漾山翠。使君爱清泉,每来泉上醉。醉缨濯潺湲,醉吟异憔悴。日暮使君归,野老纷纷至。但留山鸟啼,与伴松闻吹。借问结庐何?使君游息地。借问醉者何?使君闲适意。借问镌者何?使君自为记。使君能若此,吾诗不言刺。”此诗主要写人而不是写景。梅尧臣还有《醉翁吟》琴曲,用杂言歌辞体。同时人张方平五言古体《酬欧阳舍人步题醉翁亭诗》,既抒情,也写景。

苏轼非常喜爱《醉翁亭记》,亲笔题写碑石,先为音乐家沈遵作《醉翁操》琴曲,30年后又为道士崔闲作《醉翁引》,如下:“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醉翁中和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自注:泛声同此)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主要表现对醉翁的赞扬和思念。

与苏轼同时的郭祥正有《醉翁操》,副题“效东坡”。他认为苏氏“未工也,倚其声作之”。“泠泠,潺潺,寒泉,泻云间,如弹。醉翁洗心逃区寰。自期猿鹤俱闲,情未阑。日暮造深原,异看谁与搴,忘还……”王令有《效醉翁吟》,是楚辞体。“山岩岩兮谷幽幽,水无人兮自流,始与谁兮乐此,昔之游者今非是……喜公有遗兮乐相道语,从人以游兮告以其处。高公所望兮卑公所游,公为庐兮燕笑以休……花垂实兮树出枝,我公之去兮今忽几时,知来之不可望兮悔去而莫追。人皆可来兮公何不归,青山兮谁为不思。”突出与民同乐和民众思公。

略后黄庭坚有《瑞鹤仙》词:“环滁皆山也,望蔚然深秀,琅琊山也。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翁之乐也,得之心寓之酒也。更野芳嘉木,风高日出,景无穷也。游也,山肴野蔬,酒洌泉香,沸筹觥也,太守醉也。喧哗众宾欢也。况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太守乐其乐也。问当时,太守为谁,醉翁是也。”此词摘集《醉翁亭记》名句成篇,散文意味很浓。欧文用了 22个“也”字,后人激赏。黄词用了 12“也”字,读起来别扭,而且没有突出与民同乐的主题。词不像词,文不像文。

宋林正大有《贺新凉》词,其缺点与黄庭坚《瑞鹤仙》相似,散文化,用了十二个“也”字,但没有忘记“乐在乎山水之间也”。

南宋林漂知滁州,作七律《醉翁亭》:“烟障空村日未西,野禽唤客下桥迟。山行几曲复几曲,泉满一池仍一池。明月清风无处买,落花流水有谁知?城头尘起高千尺,正是溪翁烂醉时。”此诗不是改写,而是新创。

元虞集有《醉翁亭图》七绝:“醉翁四十谩称翁,宾客相随乐意同。前引朱幡垂白发,花开山谷几时风?”是纯题画诗。

元庾天锡有散曲《折桂令》,是《醉翁亭记》的缩写:“环滁秀列诸峰,山有名泉,泻出其中。泉上危亭,僧仙好事,缔构成功。四时朝暮不同,宴酣之乐无穷。酒饮千钟,能醉能文,太守欧翁。”概括过于笼统,原作描写精华多被删削。

明陈旅有七言古体《醉翁亭》,写他知滁州时游历所见所感。孙序有五律《醉翁亭宴集》,张楠有同题五律,薛瑞卿有《醉翁亭》七律,皆即兴有感而作。

清康熙年间,先后有余国晋《春日宴醉翁亭》五律,吕日初《醉翁次韵》,王魁《游醉翁亭》七律二首。稍后铁保有《醉翁亭记》五古,陈宝书有《游醉翁亭诗》七律。王芑孙有杂言歌行《醉翁吟》,节录如下:

“滁山高,滁水深。醉翁吟处,当时写之以为《醉翁吟》。《醉翁吟》不在琴,泠泠所写翁之心。翁心牢落轩天地,醉翁住世无古今。迄今化去六百有余载,桑海迷茫几兴废。风月江山兴会同,文章气节精灵在。登堂謦咳俨如生,图像飘飘睹冠佩。滁州移命守扬州,扬州又见来乡辈。自古文人命不犹,相同惟是一清愁……”此诗个性鲜明,不属于改写。

关于《钱神论》的改编

西晋鲁褒的《钱神论》,是一篇赋体杂文,在中国文学史和中国经济思想史上都有一定影响。他称钱为神,加以形象化,对货币的权力作用极力夸张描摹,对弥漫于社会生活各个角落的金钱崇拜进行批判。首次将钱称为“孔方兄”,这个戏称一直沿用,还流传到日本。

从南北朝到清代,不断有人对《钱神论》的观点加以发挥,用各种文学体裁进行改编和再创作。

唐代开元名相张说有杂文《钱本草》,把钱拟为药材,仿古代医书《神农本草》文体对货币的性质、作用和使用原则作全面分析,说:“钱……善疗饥,解困厄之患,立验。能利邦国,污贤达,畏清廉。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之非礼则伤神。此流行,能役神灵,通鬼气。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如散而不积,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持论公正理智,虽是游戏笔墨,却体现出辩证的货币观。

唐无名氏有《钱赋》(见《古今图书集成》经济汇典·食货典·钱钞部),以韵文铺陈钱的产生、制造及历代贪爱钱、轻鄙钱、评论钱的许多典故,极力罗列而拙于理论分析。明代黄曾的《钱赋》,模仿荀子《赋篇》,故作谐隐,先问后答:“有物于此,生于太昊,取诸流泉,非规非矩,里方外圆,非帛非粟,日用首先……好逐贪鄙,恒远圣贤……臣愚不识,敢请大贤。”虽名为赋,实是讽刺小品。

唐宋以后诗歌,每每采用鲁褒的观点。唐李峤《咏钱》诗:“九代五铢世上珍,鲁褒曾咏道钱神。劝君觅得须知足,虽解荣人也辱人。”宋黄庭坚《戏呈孔毅父》说:“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明画家沈周《咏钱》诗说”个许微躯万事任,似泉流动利源兴。平章市物无偏价,泛滥儿童有爱心……可怜别号称赇赂,多少英雄就此沉。”明袁宏道《读钱神论》诗说:“闲来偶读钱神论,始识人情今益古。古时孔方比阿兄,今日阿兄胜阿父。”清人张扩《读〈读钱神论〉偶成》诗也有类似感慨。

以散曲形式讥钱骂钱者有明人朱载育《商调·山坡羊·钱是好汉》:“世间人眼睁观见,论英雄钱是好汉,有了他诸般趁意,没了他寸步也难。拐子有钱走歪步合欵,哑巴有钱打手势好看……”又《商调黄莺儿·骂钱》:“孔圣人,怒气冲,骂钱财,狗畜生。朝廷王法被你弄,纲常伦理被你坏,杀人使你不偿命,有理事儿你反复,无理词讼赢上风。俱是你钱财当车,令吾门弟子受你压伏,忠良贤才没你不用,财帛神当道,任你们胡行。公道事儿你灭净,思想起,把钱财刀剁,斧砍,油煎,笼蒸。”把金钱拟人化而后数落之,语言浅白,诙谐,风趣。

还有人把《钱神论》改编为小说戏剧。如元末高则诚《鸟宝传》,讽刺纸钞,仿韩愈的《毛颖传》,从纸钞的产生写到应用。开头说,“宝裔本楮氏”,意谓纸产生于木片。“世尚儒,务词藻……从墨氏游,尽得其神通之术。”意谓纸张本为儒者所好,后来印上墨迹,成了钞票,就具备了墨子所信奉的鬼神的神通。“流俗多惑之”,“凡达官贵人,无不愿交”。“自公卿以下,莫不敬爱”“田氏 (地主)商氏 (商人)皆竭诚与交”,“尤不喜儒,虽有暂相与往来者,亦终不能久留也”。对儒生淡薄,对穷人更不理会。“其瘘人贫户,有倾心愿见,终不肯一往。”文章处处双关,语言诙谐,完全拟人化。明吴斋《孔元方传》,仿《史记》列传体,历述孔方庄的祖先,本人事迹和个性、经历,暗寓钱的作用。清汪懋麟《上士钱氏传》也是寓言小说。清人叶承宗把《钱神论》改编为杂剧《孔方兄》,只有一个角色,是钱神的自我表演。开场白说。“昨日偶读《晋书》列传,见南阳鲁褒所著《钱神论》,字曰孔方,亲为家兄……我想往古来今,人情世态,再不能出孔方兄圈子里。便是小生,腹隐万卷,囊无分文,也只是与孔方兄无缘份也啊!”

鲁褒《钱神论》是赋体杂文,偶有韵语。清代有人改为散体杂文,间用口语。如戴名世《钱神问对》,假设钱神与作者对话。钱神自夸:“吾之为质也,流传而不穷,历久而不坏。爱我者归之,不爱我者谢勿往……官吏非吾不乐,商贾非吾不通,交游非吾不厚,文章非吾不贵,亲戚非吾不和……有吾则生,无吾则死。”作者对钱神进行谴责,而钱神并不服输。故意留下悬念,供人们思考。

诗词曲改写举隅

(一 )诗改词。

唐人杜牧的名作《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后来有人改此诗为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仅仅移动句读,读起来有词的味道。但改写之后,为了适应词的要求而重新断句,把原来的意境韵味破坏了。原诗“纷纷”属上句,形容阴雨绵绵不断。江南梅雨季节,连雨天可长达月余,令人心情压抑、郁闷,才有“路上行人欲断魂”之叹。前句是因,后句是果。“纷纷”改属下句,造成诗意不连贯。第三句末的“有 ”字 ,词改为属下句 ,“有牧童 ”,“有 ”字成为赘字。明人谢榛曾将杜牧此诗后两句改作:“酒家何处是?江上杏花村。”或“日斜人策马,酒肆杏花西”。他自称是“不用问答,情景自见”。其实,原诗中的问答,是生活化情趣化所在,删不得的。改为“日斜”,与“雨纷纷”显然矛盾,阴雨连天是看不见太阳的,原来烦闷的意境、心情体现不出来了。

唐人王之涣名作《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据说某书法家为大贵人作书,无意中漏写“间”字。贵人大愠,书法家灵机一动,辩解说是改诗为词,故少写一个“间”字。词曰:“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实际上是改动句读,居然意脉贯通,声韵和谐,长短错落,节奏鲜明,俨然一首流畅的小令。

(二)七言诗改五言诗。

唐人刘禹锡名作《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谢榛把后二句改为五言:“王谢堂前燕,今飞百姓家。”或七言:“王谢豪华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谁家。”都改得不好。清人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指出,刘诗妙处全在“旧”字及“寻常”字,谢作“尤属恶劣。”“旧时”意味着时代变化;“寻常”意味着地位变化,含蕴颇深,删后索然无味了。原诗已指出“旧时王谢堂前”,其当年“豪华”可想而知,勿需另加形容词。“落谁家”也可能有贵有贱,不如“寻常百姓家”直截了当。

(三 )词改词。

唐人张志和的词《渔歌子》,后世文人十分喜爱。宋黄庭坚把整首词纳入《鹧鸪天》词中,只是在中间和最后分别增补两句而已。增补后全词如下:“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如今更有诗 (引者按:此二句为黄氏所补,张志和号玄真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底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引者按:最后二句为黄氏所续。)这首词在内容上比原作有所发挥,而手法近乎今人所谓抄袭。据说苏轼因张氏《渔歌子》曲调失传,不好唱,改为《浣溪沙》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见吴曾《能改斋词话》卷一)改动多一些,仍不如原作自然。

(四)五言诗改七言诗。

流传甚广的无名氏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四句诗表明封建社会士人最快乐最高兴的四件事。有人改为七言:“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监生金榜题名时。”(明朱国祯《涌橦小品》卷二十二,第四句“监生”作“教官”)其用意也许是强调最快乐之事得来最不平常。可是,加字之后,这种快乐变得极其个别,失去了普遍意义。难道久旱非得到十年?七年八年逢甘雨不值得高兴么?遇故知非得万里之外?难道几千里、几百里不也一样高兴么?洞房花烛夜对每个人都是快乐的,不必限于和尚。和尚通常不能结婚,还俗之后方可。结婚是他大胆突破世俗束缚的结果,其心情想必比一般人更复杂。监生通常是富人花钱买的虚名,他们并不参加科举考试,也不求“金榜题名”,只有个别人例外。如《儒林外史》里周进,多年考秀才,屡战屡败,无缘进入贡院考场参加乡试 (乡试得中才能金榜题名),以致在参观贡院时哭得死去活来。好心的朋友出于同情,凑钱替周进捐个监生,让他碰碰运气。没想到一举得中,其快乐当然无可比拟。可是,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小说家言,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太多代表性。所以,这首七言诗,只能算打油诗。

(五)散曲改诗。

元人马致远的散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有人改为七言绝句:“枯藤老树栖昏鸦,小桥流水绕人家,古道西风伴瘦马,游子断肠在天涯。”

又有人改为五言绝句:“老树栖昏鸦,流水绕人家,瘦马卧古道,游子在天涯。”

又有人改为五言律诗:“枯藤缠老树,斜枝栖寒鸦,小桥跨流水,疏林掩人家。瘦马立古道,西风扫黄花。夕阳西垂处,游子在天涯。”

又有人改为《忆江南》词:“夕阳下,老树栖寒鸦,古道西风卧瘦马,小桥流水绕人家,断肠在天涯。”

改作虽符合原意,尚不能令人满意,不如原作之“自然浑成,纯是天籁”。

南宋时将前代诗文名作改写为词者,颇不乏其人。林正大的《风雅遗音》一书,收词作 38首,全部是古代文名篇的缩写。他称之为“括”即隐括、概括之括。原作为散文者,有刘伶《酒德颂》(改《沁园春 》)、王羲之《兰亭集序 》(改《贺新凉》)、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前已引)、王绩《醉乡记》(改《摸鱼儿》)、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改《临江仙》)、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改《水调歌》)、白居易《庐山草堂记》(改《沁园春 》)、王禹偁《黄岗竹楼记 》(改《水调歌》)、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改《‘沁园春》)、《岳阳楼记 》(改《水调歌 》)、欧阳修《醉翁亭记》(前已引)、《相州昼锦堂记》(改《水调歌》)、苏轼《赤壁赋 》(改《酹江月 》)、黄庭坚《煎茶赋》(改《意难忘》)。所改诗歌,有李白的《将进酒 》、《蜀道难 》、《襄阳歌 》、《清平调 》,杜甫的《丽人行》、《饮中八仙歌》、《醉时歌》,刘禹锡的《武昌老人说笛歌》,李贺《高轩过》,以及北宋范仲淹、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的诗歌(诗题及词牌不一一列举)。较原作并没有补充发挥,仅仅浓缩为词,或许具有音乐意义。辛弃疾曾将《庄子·秋水》隐括为《哨遍·秋水观》,将庄子的话集成为《卜算子·用庄语》,是以词为戏之作。

在中国文学史上,改写和模仿古代诗文名篇是常见的现象,像屈原的诗篇,贾谊的散文,枚乘和司马相如的赋,汉魏六朝乐府民歌……仿效者不可胜数。这种活动,首先是出于对名作思想内容的喜爱,仿其文体而抒发自己的感悟;其次,在艺术形式方面是一种学习的途径,如同书法和绘画教育中的临摹,是不可或缺的训练;再次,也是一种逞才献艺的文人雅事和争强好胜的文字游戏。至于改编成小说戏剧,那应该属于另外一个题目,今天不讲了。

(2008年在新加坡“狮城诗苑”社的讲演稿。)

注 释:

① 谭家健《桃花源记的背景及影响》,原载《陶渊明讨论集》,中华书局 1960年出版,后收入谭家健著《六朝文章新论》,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2年出版。

② 北京大学中文系 1956级同学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陶渊明卷》,中华书局 1962年出版。

③ 谭家健《鲁褒的〈钱神论〉及其影响》,台北《国文天地》195期、196期,2001年 8月、9月出版。后收入谭家健著《六朝文章新论》,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2年出版。

[1] 钟忧民.陶渊明研究资料新编 [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0.

[2] 洪本健.欧阳修资料汇编 [M].北京:中华书局,1995.

[3] 管笛.醉翁亭记研究[M].合肥:黄山书社,2000.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7-8444(2010)02-0246-07

2009-11-20

谭家健 (1936-),男,湖南衡阳人,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散文史、中国文化史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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