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固定结构与对外汉语词汇教学—— 以“弄”的对外汉语教学为例

曾小红

引 言

传统的语言学把词汇分成两大部分，即：可以借助语法规则进行自由组合的单词和不能按语法规则进行自由组合的固定短语。而大规模的语料统计分析证明：自然话语中的绝大部分是由那些处于这两者之间的半固定“板块”结构来实现的。它们同时具备词汇和句法特征，是语言交际的主体。

传统观念中，语言好比一座大厦，语音是其物质外壳，语法就好比其建筑的框架或规则，词汇(这里是指单词)则是建筑大厦的砖块，即材料。Lewis把语言定义为是由各种不同类型的预制(词)块组成的，而并不像人们传统认为的那样是由语法和词汇构成的；因为语言产出不是一个受制于句法规则的过程，而是从记忆中取用短语单位的过程；短语单位中的半固定式短语(semi-fixed patterns)是人类语言交际的最主要单位。然而，搭配中的半固定搭配以及短语中的半固定短语长期以来并未得到对外汉语词汇教学应有的重视。本文意欲以“弄”的教学为例，探讨半固定结构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意义。

一 半固定结构及其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的意义

词项搭配 (Collocation) 这一概念是由英国语言学家J.R.Firth于20世纪50年代最早提出的，他称之为结伴关系 (partnership)，并指出两个词项间的搭配关系是一种互相预示自己“搭档”可能出现的结构。词项因受搭配限制的不同而搭配幅度不一，形成了固定搭配、半限制性搭配和自由结合三种类型。当前词项有一种不断扩大搭配幅度的趋势，因为人类科学技术突飞猛进、政治经济变化多端、世界局势动荡不安，人类思维的进步和人们在实际运用语言时为达到一定的修辞目的而有意尝试冲破搭配限制。Lewis认为搭配是一个从完全固定到相对固定再到全新搭配的延续体。其中，半固定搭配越来越多，且其重要性越来越得以显现。

语言是约定俗成的产物, 语言使用在某些特定场合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因而语言的可分析性是有一定限度的。事实上，语言中有许多结构和用法是无法只从形式上加以分析和解释的。本族语使用者知识中有许多是语法之外的不需要也不可能进行分析的词块，因为他们也并非总是能充分利用句法规则的创造潜能。可见,语言产出的过程不是简单往语法框架里一块一块加砖头的过程，而是从记忆中取用短语单位的过程。因此，作为人类语言交际的最主要单位，半固定结构在外语教学中的地位应该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提升。

可教性假设认为课堂教学的干预作用并不能改变第二语言习得的基本发展途径,只有当学习者在心理语言上已“准备就绪”时,才能接受和掌握课堂上所学的内容。而根据雅可布逊对语素习得顺序进行的解释，形态语素在语言中所处的不同层次给儿童习得所造成的习得难度也不同。他从语言本身的因素出发，认为词类范畴的习得要先于句法规则范畴的习得。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语言结构都不适合超前教学,如果课堂教学的语言项目不属于语言发展规律制约的范围,超前教学可以取得积极的效果。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半固定结构虽然含有较高语法难度等级的句法构造，但初学者仍可能也会使用这些结构。即在学习者尚未进入高一级习得阶段之前某些“语块式”结构确实就已经出现在其中介语之中了。这些研究结果告诉我们充分利用半固定结构(即使其中含有较高语法难度等级的句法构造)在课堂教学中的作用，不仅符合语言自身的性质与要求，而且有利于学习者根据其实际需要选择学习内容，提高其学习兴趣和积极性。

总之，如果说传统概念中的词汇是砖块，那么实际运用中的现代词汇则好比预制件，其中半固定结构是构成语言大厦的最主要的预制件——由于它们在语言实践中的频繁性或有效性，它们常常可以被当作一个词或一个单位来记忆或使用。

另外，半固定结构存在于词汇和句法之间并兼有词汇和句法的特征，是组成句子的基本单位之一。如果本应作为整体的半固定式形式被拆散了，需要时再根据语法规则临时组装，那么交际的流利程度也必定大受影响，语言运用的准确程度也大打折扣。合乎语法的句子未必就是实际运用的句子，所有语法正确的句子未必都出现在自然话语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学习大量的半固定结构还将有利于语言实际运用能力的提高。

二 以“弄”的对外汉语教学为例的分析

“弄”是一个意义较为宽泛的虚义动词,其述补结构作为临时词组有较宽的结合面。金椿姬《谈“ 弄”》总结了“弄”的特性：(一)“弄”只能替代那些有处置意味的及物动作性动词。(二)当一个句子使用“弄”为谓语时,施事者的具体动作变得模糊了。(三)在句子中, 省去“弄”的条件是另有动词作结果补语在其后, 并且它们具有处置受事者的能力。(四)当一个句子可以省去“弄”而没省去时,“弄”在这个句子中所起的作用不仅仅是模糊了施事者的动作,而且也有缓和语气的作用, 此外,施事者对其补语所表示的结果也是没有预料的。(五)当句子可以省去“弄”,并且省去了时,那么这个句子的施事者对句中表示的结果是有预料和无预料两种情况。(六)当“被”字句的主语不是不愉快的,或非受损宾语的情况时, “弄”所表示的是,施事者花费了一番气力所要达到的目的正是句中表现的那个结果。

以“ 弄”作动词的句子, 在中国人的实际生活中的使用频率是相当高的。据统计, 它的使用频率在汉语中占第五百九十位；在生活口语中, 它占第三百五十位。但是通过观察我们发现, 学习汉语的外国人在应该用这个词的时候, 却很少使用它。这说明学生即使在课堂学过“弄”这个词，却没能真正学得“弄”的用法。下面以一次课堂教学以例，所用教材是《汉语口语速成基础篇(第二版)》。教材第33页是这样解释“弄”的：“弄”多用在口语里，意义、用法比较多，主要有(1)做。可代替其它一些动词的意义。特别是不清楚、不好说或不必说的动作。(2)想办法取得。

按这样的解释，我们在学生的造句中发现了这样的句子：

1)世界之窗的地方很漂亮，而且有很多弄钱。

2)在香港的时候，路上弄干净，不弄脏。吃饭也弄贵，所以要很多弄钱。香港话弄难，所以我弄不明白。

3)我的房间临街，正对着车站，他们总是弄吵，我要弄静。

4)弟弟不喜欢妈妈要他弄吃饭。

以上各例的错误有一些属于错用，有一些属于错搭，即“弄”的搭配错误，例如“弄贵”“弄难”“弄吵”“弄静”等。从第二语言习得策略的角度来看，学生过度使用了关于“弄”可以替代其他动词这一知识。在初学阶段，面对不同背景的学习者，不能讲太多的语言或语法知识——既不容易理解和吸收，还容易引起学生的畏难和厌烦情绪。因此，引入有关“弄”的半固定短语进行学习和操练才能更有效地让学生了解“弄”的用法。为此，我们向学生输入了一些较常用的含有“弄”字的结构，例如“弄错”“弄脏”“弄清楚”“弄明白”“弄饭”“弄孩子”等。在经过一些造句练习后，学生写出了这样的故事：

昨天，荆轲的老朋友小王弄醒了他，并且生气地问他：“你怎么还没有弄干净房间。”

荆轲说：“是你弄脏的，为什么要我来弄干净？”小王说：“什么？你不是说如果我帮你弄篮球比赛的票，你就给我弄钱，而且弄干净我的房间！？”

荆轲：“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没弄清楚！我是说给你钱或者弄干净房间。现在我打算给你钱。还有，今天轮到你弄饭。你弄懂了吗？”

小王：“你要弄明白，我不是你的父亲；我不要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气死我了，你总是弄乱我的生活，现在我要弄死你！”

荆轲：“你弄错了。是你每天给我添麻烦。因为你的原因，弄得我没有别的朋友。我不想跟你住了，明天请你把你的东西全部弄走！”

他们俩都非常生气，但是小王不走，弄得荆轲只好回老家去了。

在这个故事中一共用了19个含有“弄”的半固定结构(短语)，其中“弄得”用了两次。这些半固定结构不但频繁地出现在真实语言中，而且它们的存在使得语言交际在语义构成方面达到了无可比拟的丰富，应该说没有比这些表达更“地道”的了。虽然我们完全可以用“吵醒”来代替“弄醒”，或用“买篮球比赛的票”来代替“弄篮球比赛的票”等等，但这样的替代往往只表达了事件的发生，而不强调动作本身或动作发出者附含的其他信息，因而失去了语言表达的形象、生动性，使得像“弄”这样的“万能动词”的实际结伴能力无法得到充分体现。然而，这些半固定结构的表达却没有一个能从《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补本)》(商务印书馆)中直接找到，也就是说，即便学习者掌握了常见的汉语工具书(如《现代汉语词典》)列举的“弄”用作及物动词的8种用法，学习者仍然不能像母语使用者那样挥洒自如地运用“弄”。——这种情况表明，一方面汉语口语与汉语书面语之间的距离是客观存在的，有时这种距离还是比较大的，另一方面，它也说明了半固定结构的活力和汉语学习的难点与重点所在。

上述教学个案中，正是通过感知“弄”强大而有限制的结伴能力，使学生领悟到了词汇的真正内涵，体会到了何为实际运用中的自然话语。所以说，词汇不仅包括单词和固定短语，而且包括处于这两者之间的半固定短语；符合语法规则的句子未必就是实际运用的句子。这两点对于包括词汇教学在内的整个对外汉语教学的启示应当是深刻的。

三 对对外汉语教学的启示

既然半固定结构是语言交际的主体，既然提高学生对不同类型的词块的敏感性有助于增强学生的语感，我们作为对外汉语教学活动中起主导作用的教师，在语言教学活动中，应自觉地遵循语言习得和发展的规律，选择和使用符合自己教学目的和对象的教学法。

(一)重视半固定结构在词汇教学中的作用。语言教学应该是一个再创造或娱乐的过程，教师引入课堂的练习应以语言的识别特征(约定俗成性)为依据，应该有助于提高学生对词汇的敏感性。现代汉语中有很多表达的排列顺序是固定的，教学中既要重视固定搭配也应重视半固定搭配。在课堂教学中列举半固定搭配还可以帮助学生识别“假朋友”，因为“邻居关系”不等于“结伴关系”。这不仅可达到记忆与运用的目的，还可以提高学生对词项搭配的敏感性，增强学生语言输出的灵活性，也有助于学生良好的输出习惯的形成：从“预制件”中提取“砖块”而不是用“砖块”临时拼凑“预制件”。

(二)提高教师在课堂教学中所起的作用。语言教师不是仅靠传授的语言知识而是靠名副其实的助学能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课堂上教师们所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里给予学生尽可能多的输入，并通过创造交际环境、激发交际意图、降低情感过滤等方法将输入最大限度地转化为吸入。因此用真实的语言材料取代普遍使用的、专为解释结构而人为制造出来的句型等就显得尤为重要。引入“半固定结构”教学，可以跨过一定的第二语言习得顺序，超前地将学习者符合实际交际的需求适时而有效地进行输入。

(三)重视在语境中习得词汇。大多数单词脱离语境后仍有其固定意义，大多数动词也一样，但在汉语中也有一些动词，当它们离开“伙伴们”的时候，就很难确定其意义，比如上文中的“弄”，还有“搞”，“做”等，有人称其为万能动词。如果孤立地记忆它们及一些语用规则，不但不能真正掌握其用法，还可能因为滥用规则而导致错误搭配，并影响汉语语感的培养。

金椿姬.谈“ 弄”[J].教学与研究.1990,(2).

钱 瑗.对COLLOCATION的再认识[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7,(3).

沈敏瑜.词汇法——一种新的教学路子[J].外语界.1999,(3).

Ernesto Macaro.第二语言的教学与学习——近期研究与应用指南[M].世界图书出版社.2008.

Lewis, M.ImplementingtheLexicalApproach:puttingTheoryintoPractice[M].Language Teaching Publications.1997.

McIntosh,A.Patternsandranges[J].Language.196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