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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乡村叙事的底层观照

2010-04-10刘海军

关键词:民工家园身体

刘海军

(重庆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重庆 400044)

新世纪以来,底层叙述越来越成为众多文学期刊与作家关注的焦点,逐渐形成一股文学思潮,并引发了一系列论争。但关于“底层”的概念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认为,“底层”是个与社会资源分配有关的社会学概念,即因三大社会资源(政治—权力的、经济—物质的、文化—精神的)的极度匮乏而导致地位低下、身份卑微、处境维艰的弱势群体,他们无权,缺少金钱,没有条件接受较高程度的教育,是被压抑、被排斥的社会阶层。当下文学所表述的“底层”正是指以上三大资源极度匮乏的弱势群体,由于论题的限制,本文论述的底层主要指处于社会边缘的农民和农民工[1]①社会学家们大都认为农民与农民工处在社会的最低层,他们是底层群体中最核心的成员。“在社会等级制度的影响下,一切按等级划分。不同等级的人享有不同的待遇,而农民,一般处在社会等级的最低层。”,不包括城市下岗职工与城市贫民。作为受苦者的农民与农民工长期处在社会等级的最低层,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地位卑贱,尊严与人格被践踏,权益受损,沦为“二等公民”,他们存在着程度不一的生存危机。当然,不能说新世纪乡村叙事中的所有人物形象都属于上述界定的底层阶层,但不可否认,底层是新世纪乡村叙事观照的重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文学如此集中、充分地关注农民、农民工的生存境遇是前所未有的。不难发现,新世纪乡村叙事中的底层题材作品鲜明地传达出一种疼痛的感觉,农民/农民工主要是因为或失去土地或身体失重或家园的沦丧而迷失了身份,承受着巨大的无言之痛。

一、土地之痛:失却生存根基的农民

千百年来,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血浓于水,唇齿相依,是戚戚相关的两个名词。“农民在内心深处坚信,他的土地是独特的,因为他是惟一了解、爱恋和拥有它的人。认识、爱恋和占有,这三者是不可分离的。”[2]土地是农村重要的资源,是务农乡民安身立命之本,农民失去土地往往意味着失却了生存根基,就有可能陷入苦痛之中。自上个世纪末以来,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中国掀起土地开发的热潮,城市的疯狂扩张与商业开发用地大大加剧了农村原本人多地少的矛盾,滥征乱占农地使得农民的土地权益得不到有效保障。数千万农民在城市化的圈地中失去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却没有相应的生活保障机制及时跟进,他们中很多人在失地的同时也沦入失业的境地,既不享有土地的保障,也不享有同城市居民一样的社会保障,加上有时安置、现金补偿不到位,失地农民中的很大一部分随即陷入了种田无地、就业无岗、低保无份的“三无”境地,一旦生存受到威胁,就失去退路,有可能带来严重的社会危机。

在现代化过程中,对农村的伤害主要体现在对土地的侵吞与剥夺上,农民无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失地农民的生存困境已得到文学界的及时呼应,引起诸多作家的精神关切与忧思。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在某种程度上揭露了资本与权力的合谋对农民土地权益的侵害。为了获取更多利润,村长与公司经理狼狈为奸,通过强行拆迁民房、占用耕地来扩建赏心苑,因而引起民愤,遭到抵制。张炜的《刺猬歌》中,唐童集团蚕食土地、掠夺资源,小说是一首有关乡村社会人文生态失衡的挽歌,用惨痛的事实展示了新一轮圈地运动中的农民命运。展锋的《终结于2005》则叙述珠江三角洲永欣村的姬姓家族因农村城市化改革变为市民,以土地的得失为出发点演绎富裕地区农民独特的人生经历与情感世界,描写了城市化进程中的土地问题和以村支书为代表的村民们对城市化的抗拒心理。在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变的过程中,土地已经资本化,但失地的农民依然被排除在城市化之外,失去基本的保障,必然引起自我身份变异后的疑惑。

在严格户籍制度的制约下,农民固守土地,市民安居城市,两者大致相安无事;但当农民的土地被城市化了,人却没有被城市化的时候,失地农民就有可能沦为新兴的弱势群体。这些失去生存根基的农民在不公平的征地补偿中,由于丧失耕地,就没有了生存的保障,同时,由于他们的农民身份,文化素养与生活习惯,他们无法在城市扎根,而不得不徘徊于城乡之间,成为尴尬的城市边缘人。北村的《愤怒》中,主人公李百义生长于贫困落后的山区,父亲患哮喘病,丧失劳动能力,母亲为了缴纳儿女的学费,长期屈辱地忍受着村支书的蹂躏。母亲病逝后,李家陷入一贫如洗的地步。村干部竟趁火打劫,用李家的田地作抵押,向他们发放高利贷,最后轻轻松松地剥夺了他们的土地。“很多村干部实际上就是农民的债权人。农民的土地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3]作为失地农民,李百义迫于生计问题,带上妹妹春儿进城打工。丧失了土地的两兄妹被迫告别故土、家园,带着渺茫的希望和对城市的巨大恐惧,流浪到异乡谋求生存。然而,城市非但不是想象中的天堂,简直就象一座地狱,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春儿与她父亲的生命。

土地依然是大多数农民摆脱贫困地位和抵御生活风险的最后依托,是他们的生活希望,他们一旦失地,就可能没有了生存的保障,丧失生活的重心。无地农民失去劳动的对象,必然引起自我身份变异后的疑惑,有着难言之痛。在当下社会中,每年有上百万的农民失去土地,他们的生存困境、身份焦虑与精神痛苦还有待乡村小说家们深入挖掘与大力书写。

二、身体之痛:我的身体谁做主

与土地相似,身体是众多农民繁衍子孙的生存与发展基础,但在世纪之交的现代化进程中,身体的这种自然属性逐渐发生变化。其标志是身体的资本化、市场化、商品化。身体是人在世界唯一属己之物,但大多数贫穷的农民没有任何参与现代经济的资本,他们求生的主要手段是出卖苦力或肉体,因而他们的身体有可能不同程度地商品化,并不完全属于自己。阎连科的《日光流年》里,喉堵绝症让三姓村三代村民都活不过四十岁。为了破解这道命运的符咒,村长司马蓝带领村民凿渠引水,为此全村男女付出了超乎想象的身体代价——男人们在烧伤医院外等候烧伤病者来订制自己身体上的某块好皮,女人们则在蓝四十的带领下到城市成群结队地卖淫,目的都是想卖个好价钱回去开山修渠引灵隐水进三姓村,然而他们所引来的灵隐水却是被现代工业社会污染得肮脏不堪的一渠臭水,生命的酷烈在于永远无法走出宿命般的悲剧。

新世纪农民工小说中常见的场景是男民工以身体与生命为代价,谋取生活资本,而女性打工者在没有占有任何外在政治或经济资源的情况下有时可能面临着卖身的危险。民工们受制于雇主,常常“身不由己”,其身体在不平等的市场交换中处于劣势地位,他们根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就是起码的人身安全也经常毫无保障,例如刘庆邦笔下的煤窑矿工,常常面临着冒顶、渗水、瓦斯爆炸等威胁,生命如草芥。

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存,诸多农民工无奈地廉价出售劳动力,在城乡“夹缝中生存”,很大一部分人沦为城市社会的最底层。罗伟章的《故乡在远方》触目尽心地展示了民工身体被盘剥、奴役的遭际。大巴山农民陈贵春先是在广东的建筑工地卖苦力,后来被城里的“小白脸”骗到两广交界的荒山采石场。他一到达工地就被暴打一顿,随后在武大胖雨点似的皮鞭下流血流汗,沦为现代“农奴”。这些民工们在工地上经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即使最后被解救出来,但大多数已成为残疾人。逃出魔掌的陈贵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铤而走险,因抢劫杀人,被枪毙。在小说中,原本质朴、善良的陈贵春在城里成了罪犯,死在异乡,而真正的罪犯——城里心狠手辣的工头、采石场老板、武大胖与“小白脸”却逍遥法外,将继续摧残着民工们的生命。作者直视民工的现实苦难,以愤激之情质询社会的公平与正义,悲悯着民工身心被蹂躏、尊严被践踏的生存困境,其立场带有鲜明的价值取向,弘扬一种和谐社会应有的平等、正义、公正的价值。

民工们在依靠辛勤劳作也无法生存下去时,并且当法律、社会都无能为力甚至是无动于衷的时候,有的就像陈贵春那样以极端的、暴力的方式反抗社会不公,有的则被迫出售仅有的身体资源。尤凤伟的《泥鳅》展示的是一个情欲的世界,民工们不同程度地遭受到城市的残酷剥夺,尤其是着性剥削,他们在城市梦想的破灭中走向沉沦与毁灭,沦为城乡冲突的牺牲品。蔡毅江在运送货物时,生殖器受伤,他因女大夫的拖延治疗而丧失了性功能。蔡毅江虽是工伤但没有得到搬运公司的任何赔偿,在官司失败后,他变态地逼着未婚妻寇兰卖淫来维系无望的生存,而当这一切也难以维持时,“仇恨成了他让自己活下去的惟一动力”。当上黑社会老大的蔡毅江“不择手段地拿着残疾当武器”,竟指使他人强奸女大夫。寇兰为筹集男友蔡毅江的药费被迫卖身,而善良、坚贞的陶凤因不堪性骚扰、人格侮辱而精神失常,小齐则在隐忍中沦落为娼。俊朗的国瑞表面上活得十分风光,其年轻的身体被富婆大肆开发,最终沦为贵妇玉姐的性伙伴,随即被她丈夫所利用,作为黑心官僚商人的替罪羔羊,国瑞最终走上刑场,这隐喻了一部分进城农民的宿命。这些身体悲剧形象地印证了民工们往往“身不由己”,无奈地承受着身体之痛。

“打工妹”是兼具了社会身份弱势与性别弱势的乡下女孩,常常经受着女性生理、心理带来的特殊伤害与压力。她们带着凭劳动吃饭尊严活人的美好愿望走进城市,但由于缺少谋生技能和工作经验,其中的一部分人从事于服务行业,寄生于美容院、洗头房与歌舞厅,以青春的身体换取生存的资本,注定了潜在的躯体丧失的可能。她们走投无路时,身体往往成为仅有的可供征用的资源与救命稻草,残酷的现实迫使她们走上了那条古老而羞耻的人生之途,失身堕落成为了她们极难抗拒的命运。打工妹的身体因受到城市资本的支配,在很多时候无法自己做主,她们作过无望的抗争,但大都以失败告终,这有外在的社会原因和个人退让、妥协,甚至自甘堕落的内在原因。乔叶的《我是真的热爱你》细致地讲述了一对双胞胎姊妹从纯洁少女先后被迫沦为妓女的故事,其中,身体处于被言说的中心。乡下姑娘冷红、冷紫出生在一个贫寒家庭之中,父母亲先后死去,她们旋即陷入生存困境。姐姐冷红主动辍学,进城打工,旋即遭到洗浴中心的老板方捷的暗算而失身,从此陷入用身体与城市交易的泥淖。在方捷的“调教”与金钱的诱惑下,冷红自暴自弃,一步步走向堕落,沉溺于性交易,挣钱成了她唯一的嗜好。迥异于那些阶级叙事中苦难深重的妓女形象,冷红的“女性生涯”起先是被迫的、身不由己,后来贪图享乐的她日益陷入自己的职业而不能自拔,错过了改行与嫁人的机会,赚钱的数量与速度几乎成为她的生活中心。冷红还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卖身行为辩解,“可是你数数,有几个人比我们高尚?我们出卖的是肉体,有多少人出卖的是官位,是权力,是良心。还有人出卖的是成千上万百姓的利益,他们谁不是为了挣钱?”[4]冷红超越了世俗的道德观念,将身体作为挣钱的工具,努力使自己的身体最大利润化,并为自己寻求着最佳的心理平衡点。冷红并不以性工作者为耻,甚至理正辞严地劝说其不甘堕落的妹妹冷紫:“其实,我们真的没什么,和别的女人相比,我们不过是把自己的身体使用得更加充分而已,用过之后,身体还是我们的——我不是婊子,你更不是。”显然,她未能意识到身体一旦被金钱所奴役,就不再属于自己的了。坚贞的冷紫原先是因为要拯救姐姐而不幸掉进方捷设置的圈套,被工商局长夺去贞操。这是金钱万能的时代上演的逼良为娼的故事。是什么导致了这个悲剧呢?是贫穷,是社会资源的分配不均,资源占有者对资源匮乏者的盘剥。为了赚足一笔钱再谋正当职业,姐妹俩竟沦落到同时伺候一个嫖客的地步。小说摒弃了世俗的道德评判,以细腻的描写和从容的叙述展示了两个村姑变成小姐的复杂过程以及身心分裂的精神痛苦,折射出人欲横流时代里人们精神内部的矛盾与困惑。

在消费主义的语境中,女性的身体极易被商品化、市场化,她们常常沦为一种集卖主与“货物”于一身的特殊“商品”。新世纪的一些作家对性工作者不再作单一的道德评判,而不同程度地展示她们的身体欲望。性的展示常常伴随着乡下女人的性交易与性堕落。“我对妓女并不痛恨。其实,她们出卖自己的身体,纯属个人行为,跟道德有什么关系。再说,像我的老家西地,什么资源也没有,除了出卖身体,还有什么可卖?”(吴玄《发廊》)发廊给西地带来了在乡民看来十分可观的物质财富,出卖身体竟被当成一种积极向上的价值取向,所以他们不顾道德的约束,把乡下姑娘源源不断地送进城市的发廊,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在金钱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在很多时候,打工妹并不一定是被迫卖身,她们有可能由于金钱的利诱与自己的野心,往往主动献身,贪图不劳而获的安逸生活。王手的《乡下姑娘李美凤》以全知的第三人称视角,展示了李美凤与几个城市男人间的身体交易。李美凤受雇于温州老板廖木锯,其青春的身体被老板当作搞好关系的工具,“他自始至终是需要她的身体”,用她的身体泄欲、讨账与赖账,并色诱其患幽闭症的儿子。在老板娘看来,“一个乡下人,让她吃点亏没什么,乡下人的身体像狗一样低贱,乡下人睡了就睡了,又有什么关系?”她竟默认李美凤身兼丈夫的二奶与儿子的性伙伴的事实。而虚荣心极强的李美凤既轻视自己的身体,又用身体赚钱,还奢望通过性交易换来靠山,不自觉地迎合着他们的性剥削。李美凤虽付出了身体的代价,但狠毒的老板因儿子出了车祸而迁怒于她,诬告她是小偷,受害者李美凤反而锒铛入狱。《乡下姑娘李美凤》、尤凤伟的《替妹妹柳枝报仇》、巴桥的《姐姐》、刘庆邦的《家园何处》、罗伟章的《我们的成长》、熊正良的《谁为我们祝福》与席建蜀的《虫子回家》等小说中一类乡下人“女性生涯”本应是女权主义者关注的主要对象,但是这些小说基本上成为招徕读者的欲望叙事,在苦难意识的掩护下,作家们经常让笔下乡下女人轻松地越过其道德底线,直奔各种悲苦的卖身现场。对乡下女性身体的描绘、对其被蹂躏细节的渲染,作家们几乎都是边展示边欣赏、缺乏批判意识的自然主义描绘,这些成为他们吸引读者目光的重要卖点。上述小说中的底层女性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获得生存资料的主要途径是出卖身体,并且往往利用了自己的身体。从这些小说中,我们很难看到乡下女人的劳动本色与坚韧生命力,这也体现了作家潜意识中将女性简化为雌性身体与性符号的偏执。

身体的被盘剥是进城农民极难逃避的常见遭遇,他们在别人的城市里往往身不由己。“外出打工,身单力薄的一个女孩子家,面对外头凶蛮强有力的世界,谁能保证自己不失身!”[5]刘继明的《送你一束红花草》中,樱桃以身体为代价,为贫穷的家庭建起了全村最气派的房子,却终究被乡亲们的流言、父母的冷漠所残杀。乡下女孩被城市夺去贞操的同时,也意味着家园的被毁灭:她们艳羡城市,城市却无情地伤害她们的身心,她们奢望回乡疗治伤痛,然而又不被故乡认同和接纳,无奈地承受着家园之痛。

三、家园之痛:失根的漂泊者

对农民工而言,土地和家庭是生存之根。当民工们走出乡土社区进入城市这个异质空间时,他们缺乏乡土文明中根植于土地的那种归属感,自身所携带的传统乡土文化心理与城市之间难以融合,于是,漂泊感成为他们普遍性的生存感受和精神状态。漂泊意味着民工告别家园来到城市,身心失去庇护,在异乡流浪,对家乡和所处的城市都发生了情感与心理上的疏离。在城市化进程日益加剧的当下,进城农民不但很难实现自己的城市梦想,反而获得的多是生存的窘迫和尊严的丧失,他们建设了城市,却荒芜了自己的家园,家园的沦落因而成为民工返乡主题书写的重心。

罗伟章的《我们的路》、《故乡在远方》与《大嫂谣》等小说隐含着同一主题,那就是农民工家园的失落,这主要体现为:有家而不可归,有家而无法归。家园的荒芜,让打工者的返乡之路变得异常艰难。《我们的路》以一个民工春节返乡的历程为线索,穿插、闪回他在城市打工的遭际,再现了农民工在城市化进程中的漂泊之痛,无根之苦。主人公“我”郑大宝在五年漂泊的日子中饱尝了劳作的艰辛与人格的侮辱,常常忍受与亲人分离、家乡割裂的精神痛苦,家园的感觉成为一个甜蜜的梦幻。但因为不舍得将少得可怜的血汗钱扔在路上,“我”整整五年没有回家过春节。城市化进程正在摧毁农村固有的社会结构,连家庭都变得残缺不全,显然,家庭生活的不完整构成了当前中国打工潮最大的隐痛和暗伤。由于家园的诱惑与亲人的召唤,“我”放弃继续打工的机会与两个月的工钱,正月初四回到别离了多年的家乡。但凋敝的山村和衰落的乡村文化令“我”大失所望,现实中的家乡不再是受伤灵魂的“家园”。家乡的土地已经在城市的利诱、侵蚀下荒芜了。土地的荒芜就是家园的失守,亦即返乡者“在家感”和归属感的丧失,这对返乡者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当“我”对家园不再有归属感,失去了精神的根的时候,隐藏着巨大的文化认同危机,这是一种精神的流离失所。少女春妹像“我”一样寄居城市,城市却容不下她;回到乡村,乡村也不接纳她。春妹生下私生子后,本想回到故乡疗治内心的创伤,但乡村的现实和世俗的目光将她心中的一丝希望都彻底地摧毁了,继续在城乡之间处于一种无根的漂泊状态。“我”虽极不情愿重返漂泊之旅,但家庭困窘的经济状况迫使自己再次回到城市打工求生,只好忍受着抛家舍业、妻离子散的巨大的精神悲痛,无奈地徘徊在“离乡”与“归根”之间,精神始终漂泊在路上。小说运用了乡村知识分子的内视角,真切地揭示了农民工在城乡间游走的内心伤痛、无所归依的文化焦虑。失根成为他们的命运悲剧:一旦踏上了进城打工的路途,他们就几乎毫无选择余地坠入了一种失根的漂泊之中,与脚下的土地没有精神文化层面的联系。故乡失落了,城市又与他们有着深深的隔膜,他们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他们的生命价值也因此动荡起来。正如夏天敏《接吻长安街》中的主人公所感叹的:“我的命运大概是永远做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脱离了土地,失去了生存的根,而城市拒绝你,让你永远的漂泊着”。城市的排斥和身份的缺失使得他们生活在巨大的忧虑与焦灼之中,在寄居与归乡间无尽徘徊,因此,身份的“游移”和心灵的“漂泊”成为当下农民工的真实写照。不同于贾平凹、孙惠芬与张炜等作家在形而上的层面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去寻觅精神的家园,民工们在精神层面的返乡似乎要平淡的多,他们在城市无法找到家的归属感,更多的是承受着物质家园丧失的痛苦。家园已经破碎,它只能像城市一样成为漂泊途中的一个驿站,那么,他们将以何地为生?何处是他们真正的家园?这是农民工小说提出的一个值得深思的现代性命题。

物质家园的失去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城市化进程与商品经济大潮对乡村的冲击、侵蚀。“作为不动产的土地丧失价值,也就是作为财产抵押物的迅速贬值,逼迫乡村空间性质的改变,乡村边界之内的空间意义丧失(‘家园感’的丧失)导致了大规模的季节性迁移。定居的农民变成了游走四方的游民。”[6]梁晓声的中篇小说《荒弃的家园》讲述了翟村人抛荒,走出家园,在金钱与性欲的愚弄下走向沉沦的故事。现实中的家园被城市现代性碾压之后,几乎荒废掉了,最明显的标志之一就是农民的房屋破旧不堪,赵本夫的《即将消失的村庄》宣称“溪口村的败落是从房屋开始的。”小说中乡村老屋的败落意象意味着家园不可避免地沦落了。熊育群以“新闻小说”形式推出的《无巢》也从房屋的角度表现了农民工家园坍塌的焦虑感。乡下小伙郭运在城市打工六年所积攒的微薄工钱仍然不够建造一座简易的楼房,他的家园梦想迅即破灭,也就失去了生存目标与生活意义。为了筹集盖房娶亲的资金,郭运别无选择地在城市中出卖劳动力,而强烈的城乡心理反差与现实生活中产生的无助、迷惘诱发了他的不良心理——从绝望到愤怒、疯狂,郭运无法将仇恨直接发泄到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身上,只能杀死一个比自己更弱小的无辜者之后绝望地自杀。作者在谈论这篇“新闻小说”时说,他是做一次用文学逼近现实的试验,旨在揭示“城市的疯狂扩张,对农村的鲸吞剥夺,城乡之间巨大而不幸的贫富差距,给人造成的生存和心理的灾难”[7]。当个体发现了物质家园理想最终破灭,个体精神就失去了支撑,并最终走向毁灭。郭运、陈贵春(《故乡在远方》)与五福(《高兴》)都命丧他乡,永远回不去故乡。故乡是民工的精神栖居地,如果失去了,那就是孤魂野鬼,这显然是民工们的真正悲剧。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与西方国家城市化初期不同的是,当年的英国农民丧失了土地,被迫进入城市谋生,而中国除了一部分失地农民之外,大多数的农民工是在实行家庭承包经营,且每个农户所承包的土地三十年不变的背景下出现的,因而,他们大都还拥有土地,并没有在城市现代性的侵蚀下彻底失去自己的生存根基。从总体上来说,他们没有遇到羊吃人的圈地运动,他们的生活重心与根基仍在农村,尽管家乡已不再是安息进城返乡者漂泊灵魂的一方精神乐土,他们不得不承受着家园丧失的精神痛苦。

新世纪乡村叙事高度关注社会底层民众生活与命运,彰显他们艰难的生存困境与弱势地位,深刻反思主流意识形态,体现出忧患意识、人道关怀与悲剧美学特征,具有观照历史、现实的价值。但某些乡村叙事直接取材于日常新闻事件,而没有对新闻报道进行“文学性”的加工,而常常拘泥于生活表象的自然摹写,一窝蜂地书写农民/民工们所遭遇的不幸、生存的磨难和梦想的破灭,落入苦难叙事的模式化圈套。但小说毕竟是文学作品,如何在关注农民/农民工问题的同时不失去艺术的品质,是这些作家应该重视的问题,如何“文学”的书写而不是“社会”的书写给新世纪乡村小说家们提出了一个技术性的思考。

参考文献:

[1] 林光彬.社会等级制度与“三农问题”[J].读书,2002(2).

[2] (法)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M].李培林,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54.

[3] 北村.愤怒[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33.

[4] 乔叶.我是真的热爱你[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201.

[5] 刘庆邦.家园何处[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101.

[6] 张柠.土地的黄昏——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63-64.

[7] 熊育群.一次直接的介入[J].小说选刊,2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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