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袁枚对乾嘉诗坛学问化风气批评的矛盾性和妥协性

2010-04-10宁夏江魏中林

关键词:考据诗坛用典

宁夏江,魏中林

(1.韶关学院 文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0;

清诗学问化倾向到了乾嘉时期日益严重,大体朝两个方向衍变。一是资书以为诗。最能代表这一方向的是浙派领军人物厉鹗,他“于书无所不窥,所得皆用之于诗”(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其诗“要无一字一句不自读书创获”(汪师韩《樊榭山房集跋》),“鄙三唐名家为熟烂习套,别有师传,另成语句,取宋、元人小说部书世所流传者,用为枕中秘宝,采其事实,摭其词华,迁就勉强以用之,诗成多不可解”。[1]把资书以为诗之生、僻、怪、碎,发挥得淋漓尽致。二是大量以金石考据等专门之学入诗。最能代表这一方向的是稍后于厉鹗的汪师韩、翁方纲等人,他们形成了一个考据诗派。也许他们觉得专用冷僻的书笈材料入诗终是小名家耳[2],于是把经史考据、金石的勘研等专门之学大量引入诗中,原本抒情言志的诗歌充溢着书卷味和彝鼎味,将已经趋热的考据嗜古诗风进一步推向高潮。他们的学问诗毫无形象和韵味可言,令人生厌[3],“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4]。由于以专门的金石考据之学入诗,诗歌奥僻难懂,于是诗前常常加长序,诗中处处夹笺注,诗歌往往被肢解得不成整体;同时把考据学的思理方法也引入诗歌之中,对事理详加考索和条贯分析,排斥了诗歌的应有的蕴藉和形象。

袁枚作为乾嘉时期著名的诗家,性灵诗派的巨擘,“诗名压倒九州人,文阵横扫千军强”。[5]他针对清诗日益学问化所露出的弊端,剑走偏锋似地说:“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卷5)[6]110,“诗……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卷9)。[6]234从袁枚对乾嘉诗坛的批评话语来看,他认为填书塞典是乾嘉诗坛的主要流弊,“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卷3)[6]496,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考据入诗,二是诗中好用典。

(一)袁枚反对以考据入诗。他认为诗本性情,以考据入诗,汩没性情,“近今诗教之坏,莫甚于以注夸高……一句七字,必小注十余行,令人舌绎口呿而不敢下手。于性情二字,几乎丧尽天良。”(卷8《答李少鹤书》)[7]他还写了一首诗讥讽翁方纲等考据诗派:“天涯有客号詅痴,误把钞书当作诗。钞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卷27《仿元遗山论诗》)

再者,诗文有别,以考据入诗歌,是以诗歌代替学术散文来做考据,终非诗之正道。“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卷5)[6]110他批评了乾嘉诗坛大量出现以文代诗的情况:“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卷5)[6]111尤其斥责了翁方纲等人“自诸经传疏,以及史传之考订、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彻洋溢于其诗”(《复初斋诗集序》)的作法。

而且考据之学与诗歌创作有质的不同。“考据之学,离诗最远”(补遗卷2)[6]461,“凡攻经学者,诗多晦滞”。(卷13)[6]431考据家重思理,诗人重意兴;考据家用的是逻辑思维,诗人用的是形象思维。考据之学往往对诗歌带来不利影响,他说“余尝考古官制,检搜群书,不过两月之久,偶作一诗,觉神思滞塞,亦欲於故纸堆中求之。方悟著作与考订两家,鸿沟界限,非亲历不知”。(卷6)[6]141他以当时有名的学者孙星衍诗滞于考据为例说:“余向读孙渊如诗,叹为奇才。后见近作,锋鋩小颓。询其故,缘逃入考据之学故也”(卷16)[6]413。总而言之,“考据家不可与论诗”。(卷13)[6]334

(二)袁枚反对诗中好用典。他认为用典妨碍了诗歌情志的表达,“诗生于心,而成于手;然以心运手则可,以手代心则不可。今之描诗者,东拉西扯,左支右吾,都从故纸堆来,不从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补遗卷4)[6]490,“今人好用典,是无志而言诗”(卷3)[6]140。他认为古来大家的文章从来就是以己之辞达己之情,不在其中填充学问,韩文杜诗“所以独绝千古,转妙在没来历……亦从不自注此句出何书,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难其自我作古,吐词为经。”(卷3)[6]73他对清初执诗坛牛耳的王士祯不无微辞,认为其诗最大的毛病在于用典太多,缺乏实实在在的真性情,“阮亭(王士祯)主修饰,不主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卷3)[6]60

再者,诗歌中用典太多,还会造成诗歌枯涩无味,失去艺术上的圆润,“填砌太多,嚼蜡无味”(卷13)[6]345。注疏连篇,滞塞不畅,必然会影响诗歌表达的连贯和气势,诗歌会因之少了灵气和情趣,“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卷7)[6]168,“诗有待于注,便非佳诗”(卷4)[6]90,“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谓之古董开店”。(卷5)[6]112他批评当时的名家汪师韩的诗歌注疏叠床架屋,如他的“《蚊烟诗》十三韵,注至八行,便是蚊类书,非蚊诗也……作诗何苦乃尔?”(卷4)[6]90用典过多,还会使诗歌旨意难睹,妨碍主题的表达,如同“博士卖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卷3)[6]139,他举例说:“近见某太史《洛阳怀古》四首,将洛下故事,搜括无遗,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编凑拖沓,茫然不知作者在何处。”(卷6)[6]141他还认为诗中过多用典,也是无才的表现,“才有不足,征典求书”。[10]1032

袁枚尤其反对以偏事僻典入诗。以偏事僻典入诗往往使人看不懂,诗歌就失去了创作的价值和意义,“隐僻之典,作诗文者不可用”(卷11)[6]279,“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卷7)[6]177他批评厉鹗等浙派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廋词谜语,了无余味,直是“偷将冷字骗商人”(卷9)[6]239,以致诗歌“专屏采色声音,钩考隐僻”(卷11《〈万拓坡诗集〉跋》)[9]201、“捃摭琐碎,死气满纸”。(卷8《答李少鹤书》)[7]170

袁枚一方面反对乾嘉诗坛填书塞典的风气,另一方面又强调书笈典籍在诗歌中的重要作用,他的一部分诗歌也颇有书卷味。

袁枚的诗歌并没有排斥考据,他指出考据诗也是诗歌大家庭中的一员,“考据之学,离诗最远;然诗中恰有考据题目,如《石鼓歌》、《铁券行》之类,不得不征文考典,以侈侈隆富为贵。但须一气呵成,有议论、波澜方妙,不可铢积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其诗大概用七古方称,亦必置之于各卷中诸诗之后,以备一格。若放在卷首,以撑门面;则是张屏风、床榻于仪门之外,有贫儿骤富光景,转觉陋矣。”(补遗卷2)[6]461认为以考据入诗忌铺排罗列、用笔平衍,而应述论结合,结构有起有伏;由于考据诗容量大,且以之述学,所以最好以七古处理;切忌诗集开篇就是考据诗,最好把它附翼在诗集末编,以示其非诗之正格。

袁枚的诗作有六千四百多首,完整的考据诗有《浯溪碑》、《宋徽宗玉玺歌》、《董贤玉印歌》、《简斋印》、《洪武大石碑歌》等几首。数量虽少,但比起乾嘉时期其它考据诗,自有特色。如《宋徽宗玉玺歌》(卷2)[8]25:

郑殿扬得玉玺二:一曰“大观珍瑑”,刻最深,玉粹白微滞……一曰“秘府珍玩”,刻稍浅,沁如碎瘢……然则二玺之为徽宗无疑也。不能得,不能忘。付之一歌。

郑君古之符玺郞,珍玩珍瑑家独藏。朱文深入半寸许,螭龙蟠纽牙须张。通天犀划太华雪,碧桃红洒麻姑霜。千金难仿今刀凿,一见如逢古帝王。忆昔道君全盛日,金装玉轴纷捃摭。铜篆亲成《博古图》,法书聚作《大观帖》。黄杨春满绛雪宫,花鸟馀闲如玉工。牙牌亲递刘妃手,画谱新范艮岳风。澄心堂纸真珠绢,都在双螭品定中。一朝兵扫汴城灰,帝去冰天玺不随。红罗裹罢三重盝,秋月寒生八宝辉。可怜玉石无情物,不念官家手泽垂。于今流落眼前过,千金难买愁无那。仙籙烟消宝篆存,灯檠土朽冬青天。几度摩挲意倍怜,宣和遗事想当年。胜过白发深宫妇,同说红羊小劫天。

诗歌先概述了这对稀世珍玩,接着讲叙二玺制作的过程和工艺,再叙二玺为何流落人间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感慨,以考证二玺确为宋徽宗的遗物。诗歌写得通俗易懂,把枯燥的考证写得饶有兴味,非常符合袁枚对考据诗的审美要求。何绍基赞美袁枚以考据入诗能巧妙地化为诗歌自然消纳的内容,“词章考据辩斤斤,本共源流任合分。我有随园著书墨,研山香动小仓云”。(何绍基《袁简斋杖乡图诗为少兰大令题》)[11]310

袁枚认为诗歌中应适当用典,“如陈设古玩,各有所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书舍,或宜山斋”。用典得当如同“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随意横陈,愈昭名贵”;用得不当,在诗中故意显露学问,无异于“暴富儿自夸其富,非所宜设而设之,置楲窬于大门,高尊罍于卧寝:徒招人笑”。(卷6)[6]140他特别推崇融入典故、读之而浑然不察的诗歌,“沈隐侯(沈约)用事,能如其胸臆之所出,教人读之不知有典”(卷5《与杨兰坡明府》)[7]101,“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卷7)[6]177。他的女弟子严蕊珠说道:“人但知先生(指袁枚)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诗用典乎。先生之诗,专主性灵,故运化成语,驱使百家,人习而不察,譬如盐在水中,食者但知盐味,不见有盐也。然非读破万卷,且细心者,不能指其出处。”(补遗卷10)[6]626

袁枚诗作用典的很多,尤其是古体诗,同一首诗往往多处用典,如他咏物诗的杰作《悼松》(卷29)(8)658:

……扰龙破石菩团名,载入诗歌画入谱。一朝人力少周防,甘受樵夫斤与斧。拉杂摧烧渐渐空,八九依稀存二五。奇峰不见瘦蛟蟠,绝空余弱草舞。老僧膜拜力难救,青山无言色惨阻。果为梁栋支明堂,松纵受戕心亦许。其如当作腐草看,半入煤蓬炊瓦釜。古来劫数总皆然,万事原非天作主。车鞭骏马背负盐,盘蒸美人头作脯。世充书卷尽沉河,阿房一炬偏遭楚……

“扰龙破石菩团名,载入诗歌画入谱”句中的“扰龙”、“菩团”均为“黄山之松”的异名,“扰龙”乃驯养龙,传说夏代刘累曾学扰龙于豢龙氏;“菩团”即“蒲团”,是僧人坐禅或跪拜时所用的圆垫。“拉杂摧烧渐渐空,八九依稀存二五”中的“拉杂摧烧”语出汉乐府《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车鞭骏马背负盐,盘美人头作脯。世充书卷尽沉河,阿房一炬偏遭楚”句中的骏马遭鞭打负重拉盐车,语出《战国策·楚策四》“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盘蒸美人头作脯”语出《铁崖乐府》中《金盘美人》:“今日金盘愁,愁见美人头”;“世充书卷尽沉河”指唐王朝武德五年(622年),平定了占据洛阳的王世充,把观文殿等处的图书文物经黄河西运长安,船在底柱(在今三门峡市)翻没,图书几乎全沉河底;阿房宫殿遭到西楚霸王项羽焚毁,见杜牧《阿房宫赋》。

就是近体短诗也可见他用典,如他那首广得赞誉的《马嵬》(卷8)[8]147: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这首诗中的用事用典就涉及到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及洪昇的《长生殿》。

袁枚诗歌用典用事最大的特点是用了典,但即使不知典故的出处,也不妨碍对整首诗意的理解;用典用事能有机地化入到诗歌内容之中,妥帖自然,天然无缝,不露斧凿雕琢的痕迹,用了典浑然如没有用典,很是符合他对诗歌用事用典的审美要求。

袁枚性灵说诗学批评的主旨是要纠治乾嘉诗歌过于学问化的问题,为什么他在提出“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诗……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之后,却又说“万卷山积,一篇吟成”[10]1029、“凡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欲其助我神气耳”(补遗卷1)[6]423等矛盾不一的话呢?在对待以考据入诗、用事用典时表现出模棱两可,语执两端呢?诚然,这有可能是由于他在不同场合、不同情形下强调的重点不同而导致话语各有所偏至,性灵和学问在不同的诗篇中有不同的偏重,但应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巴赫金说:“每一种文学现象(如同任何意识形态现象一样)同时既是从外部,也是从内部被决定。从内部——由文学本身所决定;从外部——由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所决定。不过文学作品被从内部决定的同时,也被从外部决定,因为决定它的文学本身整个的是由外部决定的。而从外部决定的同时,它也被从内部决定,因为外在的因素正是把它作为具有独特性和同整个文学情况发生联系(而不是在联系之外)的文学作品来决定的。”[12]袁枚诗论以及诗论与诗歌创作出现的这些矛盾的现象主要还应从创作主体自身的学识涵养、多变的创作风格等内部因素,以及与诗歌紧密相关的社会文化等外部因素来考虑。

袁枚自幼发愤刻苦,“七龄上学解吟哦,垂老灯窗墨尚磨”。(卷24《全集编成自题四绝句》)[8]503他贮书满架,沉酣其中,“藏书三万卷,卷卷加丹黄”。(卷15《子才子歌示庄念农》)[8]271“经史与子集,分为书四支。亭轩与楼阁,四处安置之。各放砚一具,各安笔数支。早起盥沐后,随吾足所宜。周流于其间,陶然十二时”。(卷6《随园杂兴》其七)[8]96“于诗兼唐宋,于文极汉唐。六经多创解,百氏有讨论”。(卷20《送嵇拙修大宗伯入都》)[8]398打开《袁枚全集》,可看出他的知识十分广博,包罗丰富,涉及诸经、诸史、金石、职官、科第、典礼、政条、称谓、术数、天时地志、诗文著述等各个方面。也正因他的博学,他才敢指陈苏轼“天分高,学力浅”(卷7)[6]183,鄙薄袁宏道的文章“根柢浅薄,庞杂异端”(卷9《答朱石君尚书》)[7]182,讥笑清代诗文大家王士祯、方苞“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卷2)[6]36

也许正如他自己批评考据派诗人所说的“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借诗为卖弄”,虽他自身,也难免此病。或者说由于他自己就是埋首于经籍中的“读书人”,他并不以堆砌故事、卖弄学问为高,而是由于典籍读得多,钻得熟,学问典故自然奔注笔下,诗人但喜其能雅洁达意,就随手用了,即他用事用典是学问大量积累、高度成熟的自然发露。如果再联系他“忽正忽奇,忽庄忽俳,忽沉挚忽纵逸,忽叩虚而逞臆,忽数典而门靡”(卷28《赵云崧瓯北集序》)[9]489的飘逸不定的创作风格,他对乾嘉诗歌学问化的批评所表现出的矛盾不一、模棱两可、左右不定的现象也就不难解释了。

更应看到袁枚处于传统学术高度发达的乾嘉之世,“问学之业绝盛,固陋之习盖寡,自六经、九数、经训、文辞、篆隶之字,开方之图,推究于汉以后、唐以前者备矣”。(谭献《箧中词序》)[13]清代诗人的学问普遍胜于前代,他们谙熟传统典籍,究心于学术文化,“词人墨客,亦蓬直麻中,赤缘朱近,类能贾余勇,尚立言,咸有根柢,绝异稗贩。盖几于凤麟为畜,鸡犬皆仙,集周、秦、汉、魏、唐、宋、元、明之大成,合性理、训诂、考据、词章而同化”。[14]

在乾嘉学风和诗风外在的影响下,他不得不对诗歌学问化做了一定程度的认同和妥协,力图调衡当时渐见明显的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论争。他对那些“既济之以‘学’,特别是润养以书画金石气,又能力求回避繁碎考订、抄书作注”[15]的学者型诗人给予很高的评价:“考据之学,本朝最盛。然能兼词章者,西河、竹垞二人之外无余子也”(补遗卷2)[6]454;“王兰泉(王昶)方伯诗,多清微平远之音”(补遗卷1)[6]436;赵翼长于考究经史,而“才气,横绝一代”,其诗常“足以解颐”(卷14)[6]368;“常熟陈见复先生为海内经师,而诗极风韵”(卷5)[6]118。

袁枚是一个诗性极强的诗人,其“诗心”本能的警觉必然会反对以学填诗的做法,但如果他因此而否认诗歌与学问的关系,走明代性灵说倡导者公安派作诗冲口而出的路子,在学问盛兴的乾嘉时期必然会遭到同人的指责和批评,所招来的恐怕不只是“通天神狐,醉则露尾”[16]的讥诮,而是“彼方视学问为仇雠,而益以胸怀之鄙俗,是质已丧而文无可附矣”[17]的讨伐。作为乾嘉诗坛的一派宗师,他十分清楚论诗“曰‘不关学’,终非正声”。[10]1029

在乾嘉社会文化的链条上,袁枚是一个处于社会中上层的活跃士人,与台阁、中下层官吏、布衣寒士、闺秀等许多诗人群体保持着广泛而又密切的联系,恰好能起着沟通不同社会文化层次的诗人达到一个能共同认同的审美基点的桥梁作用,他对乾嘉诗坛的批评也正是为此而要上下兼顾,左右调衡,也就无怪乎他批评的论调有点矛盾和妥协了。他既“保有传统士大夫雅文化的因子而为上层士人及正统主流意识所接受,又能够吸收平民的具有冲破专制束缚的世俗情怀在一定程度上破坏着统治的、主流的文化秩序”。[18]

我们没有必要过分夸大袁枚在乾嘉诗坛的地位和影响,说他是抨击学问化风气的急先锋,他的出现也没有使清诗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的诗风看似同清初以来通经汲古的主流诗风相异,其实总体上并没有脱离清诗质厚重学的时代特征,只是清代前期主流诗坛为力挽晚明诗坛空疏不学更强调学问,他为纠治清中叶乾嘉诗坛因过分学问化而形成的板滞的诗风更强调才性。因此,袁枚的诗歌不是清诗的变异,而恰好是这个流派纷呈的诗国里敢于争春怒放的花朵。

参考文献:

[1] 方南堂.辍锻录[M]//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943.

[2] 黄曾樾.陈石遗先生谈艺录[M]//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一.上海:上海书店,2002:705.

[3] 张仲良.清代诗歌的两大特点[J].江汉论坛,1987(2).

[4] 刘世南.清诗流派史[M].台北:文津出版社,民国84年:347-348.

[5] 惠龄.寄祝随园先生八十寿[M]//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一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28-29.

[6] 袁枚.随园诗话[M].王英志,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7] 袁枚.小仓山房尺牍[M]//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五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170.

[8] 袁枚.小仓山房诗集[M]//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一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596.

[9] 袁枚.小仓山房文集[M]//王英志.袁枚全集:第二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10] 袁枚.续诗品[M]//丁保福.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1] 何绍基.何绍基诗文集[M].龙震球,何书置,校点.长沙:岳麓书社,1992:310.

[12] 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9:38.

[13] 张璋.历代词话:下册[M].郑州:大象出版社,1984:1663.

[14] 黄人.国朝文汇序[M]//顾廷龙.续修四库全书:第1672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57.

[15] 严迪昌.清诗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896.

[16] 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4.

[17] 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M].叶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569.

[18] 石玲,王小舒,刘靖渊.清诗与传统[M].济南:齐鲁书局,2008:393.

猜你喜欢

考据诗坛用典
文献考据与史诗研究路径
——论《江格尔》重要问题的研究方法
关于推荐《当代诗坛百家文库》入选诗家的启事
阿拉善博物馆馆藏内画鼻烟壶考据
诗词解读莫轻视考据
用典与墓志文字考释举隅
荷珠乱滚:诗坛重现唐大郎
习近平用典
漫谈诗词“用典”
当代诗坛上的空谷之音——读《空谷幽兰十四行诗九首》
用典与格律诗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