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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洞庭的地域文学意蕴及其意义——兼与西湖 、彭蠡 、太湖等湖泊文学之比较

2010-04-09程国赋

关键词:洞庭西湖文学

鲁 茜,程国赋

(1.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2.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0)

洞庭是中国古代最大的淡水湖泊,地处南北东西的水陆要道,战略及交通地位突出,是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湖湘文化的发源地,地域文化特征鲜明。与此同时,洞庭湖烟波浩渺,自然风光浩阔秀美,历史人文景观厚重多彩,是中国南方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自然人文景观群,吸引着历代文人游览凭吊,文献记载不绝于书,与此相关的文学作品不胜枚举,值得重视。就学术界目前的研究状况而言,从地域文学的角度对洞庭的研究不够,本文结合洞庭的文化特征以及历代文学作品,对此加以探讨。

一、洞庭的地域文化特征

首先,洞庭属于地理概念。最早称为“九江”,而无“洞庭 ”之名,《尚书 ·禹贡 》云:“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是指沅水、渐水水、辰水、叙水、酉水、澧水、湘水、资水汇聚。春秋时,称“江南之梦”,夏秋潦集为泽,霜降水涸为薮,其渊深而四时不竭者,则谓之湖。楚庄王时征服长沙、武陵蛮 (见《后汉书·南蛮传》),此为梦泽最早属楚的记载。到战国初吴起相楚悼王时,南并蛮越,遂有“洞庭”、“苍梧”(见《春秋大事表》卷六下),“至少楚威王时已有洞庭郡”[1],“洞庭”之称谓已可确定。战国末,“秦与荆战,取洞庭、五湖。既有洞庭,又言五湖,则是九江既潴,九而为五,又会五而为一水道之变如此。”[2]116“九江至春秋时,为江南之梦,战国时称洞庭五渚,韩非子谓之五湖,而九江之名遂隐,传记鲜有言九江者”,[3]亦可作为佐证。

到汉代 ,《说文 》释曰:“洞 ,疾流也;庭 ,中也 ”,即水疾流汇聚。此后,洞庭湖的形成与变化过程在史籍中就相对简单了。它不断扩展,到南北朝,水涨时,方圆五百里;晚唐已扩展到八百里;宋代湖区不断沉降,水面扩展,洞庭、青草、赤沙、□湖已经连成一片;从元至明中期,虽仍方八九百里,但面阔水不深;再往后,围垸造田越来越严重;到 20世纪,湖面积已缩小到 2625平方公里,仅相当于原先 800里洞庭的 1/3强,且水患不断。[4]唐宋时期的洞庭湖是历史上真正雄阔渊深的阶段。

其次,洞庭富有诡谲浪漫的楚文化意蕴。由上文可知,洞庭在先秦两汉时期,为湖南湖北间一片巨大的沼泽低湿地区,人们不易了解,所以先秦典籍中有很多异说,折射一种神异诡谲的原始气息。如《山海经》卷十《海内南经》云:“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5]《山海经 》卷五《中山经 》云:“洞庭山之首,曰篇 (或作肩)遇之山,无草木,多黄金。……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银铁,其木多柤梨橘櫾,其草多葌蘪芜芍药芎藭。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6]

恶劣的自然气候与地貌状况、充斥怪怖灵兽的原始大泽,即使到了文明社会,依然是艰难险阻。巴陵是湘君所游处,故曰君山,即黄帝所登湘山。秦始皇欲入湘观衡山,遇风涛,漂溺到此山而免,因号曰君山。或言秦始皇遭风于此,大怒,乃赭其山,汉武亦发卒以射蛟。每当夏秋水涨巨浸,遏住湘波,不可陆行往近。洞庭湖神遇客祈祷,能分风送南北船。可只要舟中有朱砂,即为风涛所苦,易漂没。相传龙神所宝,载人柩者亦然。湖中又有蚌,大如半席,深夜侧立,一壳乘风,往来烟波间,中吐巨珠,与月相射,渔者百端取之,终莫可得。湘潭昭山下有泉,潭深无底,是湘水最深处,与洞庭暗通;而君山下有洞庭穴,幽岫窈窕,直达太湖包山下,潜逵傍通,号为“地脉”。楚人生活于这种山泽原野与天地气流、奇禽异兽之间,信巫鬼,重淫祀,对自然敬畏神秘,这使洞庭充满一种难以了解、难以诠释的神异诡谲的楚地原始气息。

最后,洞庭具备浪漫悲怆的楚国人文历史沉淀。炎黄部落打败蚩尤,为“《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7]。而“《符子》曰:舜禅夏禹于洞庭之野”[8]。相对于中原文明而言,黄帝张乐、舜禅让禹皆定于洞庭,既有选九州中央张布四方、封禅威仪与意义,也有稳定南方、德化南蛮的政治决策。而对苗蛮文明,“郑玄以为苗民即九黎之后,颛顼诛九黎,至其子孙为三国,高辛之衰,又复九黎之恶,尧兴又诛之,尧末又在朝,舜臣尧又窜之”,[9]恃险难服,屡败屡窜,终被禹所灭。

舜南巡野死,虞帝二女扈从不及,南向恸哭,自溺洞庭死。洒泪之竹遇风雨则清香袭人,静夜或闻阵香,如水脑之臭。因舜死之地苍梧、九嶷是湘水的发源地,洞庭是潇湘的流入地,帝妃相隔两端,到战国时渐演化成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的潇湘神话。舜南巡而野死,既有驯化三苗的劳苦,又有泽被初民的仁爱;娥皇女英属神却甘溺身死,这场深情痴爱让人刻骨铭心,感彻肺腑,所以楚人伤怜爱惜他们。帝后之死,极富浪漫幽深情思,对爱歌善舞、为娱神乐神而不惮心智精力的楚人,不正是他们祭祀湘神、歌咏爱情、附会神话的最好范本吗?

屈原放逐湘沅,行吟泽畔,开创了中国文学史源远流长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贬谪忧怨与“香草美人”的兴寄吟咏。屈原自沉处,山水明净异常,号为“屈潭”。屈原的爱国与抗争精神,他对光明与理想的追求,他吟诵的热望与悱恻,他沉江的决绝与悲怆,昭显的是楚人流淌在血液里、凝固在骨子里的刚烈与绚丽。贾谊以过人之才识,被远贬长沙,不幸忧郁早殇,其才可哀,其情堪悯。这使洞庭在神异诡谲的原始气息外,还蒙上了一层浓郁浪漫的楚国人文历史沉淀。尤其是屈原与舜妃神话对中国古典文学影响深远,这是洞庭独有的凄惋悲怆因子。

二、洞庭地域文化特征进入文学的演变历程与特点

洞庭特有的地域文化特征在历代文学作品中有着充分的体现,我们将这类作品称为“洞庭文学”。下面笔者试图就历代“洞庭文学”发展演变的历程及其特点加以阐述。

(一 )先唐 ——发展期

屈原的《湘君》与《湘夫人》以缠绵悱恻的情感、华美流丽的文辞、恍惚缥缈的氛围来迎接帝妃二神,极富浪漫抒情色彩。“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成为洞庭的最经典意境。其写景与抒情妙合无垠,让人目与天接,神合八极,有江湖之思的化境,给洞庭大泽添上一层忧郁清淡情思;而屈原对潇湘二妃的爱情歌咏更是凄咽幽婉,泽被后世。谢庄《月赋》咏为“洞庭始波,木叶微脱”,后世诗文里数不清的秋波木脱之佳句,皆不及之。

《拾遗记·洞庭山》是洞庭文化进入文学的一个重要标识。作者王嘉对此有两大贡献:一是在洞庭神异诡谲的原始气息里,增添了享乐宜居的仙家福地,并且凡人能达灵洞,与美丽仙女宴饮,获药长寿,充满月明风轻的诗情画意和遇仙的长生梦幻;二是把“洞庭”与“潇湘”之乐绾结起来,使人“忘老”,强调艺术美感与世俗享乐情怀,为凄美仙乐铺平道路。

南朝共有 23首题咏洞庭的诗歌,成就远超散文与小说。刘宋时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与颜延之《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两首登临怀古诗最早出现。前者借洞庭四季风物烘托潇湘美人远游不还、佳期难再的伤悼,后者用三湘洞庭、七泽蔼荆牧诉说万古百代的沧桑变化;一重意,一写实,分流两源。写实派渐渐演变成行旅、游览、送别、咏物,作品有朱超石《夜泊巴陵》、萧绎《赴荆州泊三江口》、萧纲《赠张》《侍宴饯湘州刺史张续》、王僧孺《游巴陵空寺》、刘孝绰《赋得始归雁诗》、张正见《赋得威凤栖梧》、庾信《赋得集池雁》《咏雁》,洞庭的景色物候不再是神话境界,转为秋风春草、淤泥寒浦、古村荒戍、雨脚云峰、旅雁丹凤。而以阴铿的《渡青草湖》成为最高点,桃花春水,清湘杜若,景美情伤。而写意派成就更为突出,大谢之诗已开潇湘意象先导,紧接着小谢《新亭渚别范零陵云》即登情景交融的完美境界。他用洞庭张乐、潇湘帝游、云去苍野、水流江汉、心事俱已、江上徒忧的情境渲染,把离别之情、劝慰之情和内心的希冀杂糅一体,使潇湘别离转为凡尘离别,借神话氛围诉说俗世之门已经打开。袁彖《游仙诗》、谢脁《琴 》、王僧孺《湘夫人 》、汤惠休《秋思引》、沈约《湘夫人》、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六首》(其四 )、《行路难 》(其二 )和《登二妃庙 》、柳恽《江南曲 》、徐陵《春日 》,由游仙、咏物、爱情到闺怨,借助夜雨秋风、日暮江南、洞庭春满、芳草白苹、春心离伤,神话已完全转换成人世男女的相思离别,柳恽创造了“洞庭归客、潇湘故人”的意象,吴均道出了“应归不归、芳草掷度”的忧伤。

自屈原《湘君》、《湘夫人》之后,南朝诗是洞庭文学拓展的重要阶段,注重以景写情,以芳美雅洁来造境,古朴圆熟,完全继承了潇湘洞庭凄咽迷离、缥渺流动的美感,又聚拢到“思归”的情感指向,体现出南朝柔靡清丽、喜唱男女离思、宫体盛行等审美风尚。到庾信《咏雁》“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稻粱俱可恋,飞去复飞还”,诗虽不及前,却接续了屈原“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为唐诗的政治情怀张本。至此,历代对洞庭的文学文化积淀都已准备充分,创作与成就的高峰即将到来。

(二 )唐五代 ——高峰期

经过统计,唐五代的洞庭诗近 700首,诗人 200位,唐代涉及洞庭题材的小说神怪类 12篇,婚恋类4篇,轶事类 9篇,佛道类 1篇。另外,如李白《惜余春赋》、韩愈《黄陵庙碑》、柳宗元《惩咎赋》之类散文佳作也不少。这是题材丰富、情感饱满、艺术完美、地域文学意蕴浓郁的朝代,为历代洞庭文学成就之最,具体体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1.洞庭形态与神异得到集中展示。郦道元《水经》卷三十八《湘水》有“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之语[10],到了唐人首先记叙洞庭的形成经过:“洞庭九州间,厥大谁与让。南汇群崖水,北注何奔放。潴为七百里,吞纳各殊状。自古澄不清,环混无归向。”(韩愈《岳阳楼别窦司直》),有着“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和“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杜甫《登岳阳楼》)的涵浑阔大、气象万千的感受。当洞庭风平浪静时,便有“忽惊水上光华满,疑是乘舟到日边”(张说《和尹从事懋泛洞庭》)和“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李白《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的奇思妙想;当秋夏泛滥时,便“万怪吹高浪,千人死乱流”(元稹《鹿角镇》)。千年来的鱼龙传说神秘怪异,在唐人手里发挥到极致。韩愈《送区弘南归》里陆上的荒凉蛮异,韩偓《洞庭玩月》里水府的凄美幽冷,白居易《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里的磨牙吮血,变幻万千,好诗无数。

唐代小说开拓境界也为后世所不曾有。神怪类有舔血化人、把人变鹬的江鼍 (《独异志·李鹬》),有以人血为酒但又爱慕人间文字的洞庭龙族 (《博异记·许汉阳》),有溺死人又还尸的湖神 (《甘泽谣·韦驺》)。唐代洞庭小说首先保留了浓重的神怪色彩,比唐诗还强烈地展现了雄阔多变、奇幻难测的大泽面貌;婚恋、佛道类小说也是如此,如《博异志·吕乡筠》、《郑德璘》、《传奇·江叟》。唐小说里神仙异物多,不知何所来何所去。他们依傍洞庭,宛若生动流转的画卷,展现着不同身份、性格、形象、故事。有旖旎怅惘的诗境 (《柳归舜》、《杨真伯》),有脉脉人间的温情 (《樊夫人》、《杜兰香》),有不畏艰险的侠义与痴情 (《柳毅传》),有幽艳凄迷的缠绵与别离 (《湘中怨解》)。文辞美艳,情节曲折,情感真挚,散发浪漫浓郁的奇情异思,艺术上美不胜收。

2.洞庭仙乐与帝子凄怨完美融合。唐人痴迷于创作湘妃题材,他们继承了一切可供汲取的素材与养料,全力营造湘妃的悲剧意蕴。李白《远别离》可视为代表作。诗取《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之意,描写舜野死二妃遥望恸哭情境,永远别离之凄苦,给我们塑造了坚贞凄苦的湘妃形象。潇湘也成为永远悲哀的象征,洞庭成为帝子凄怨的永恒载体,象征着人类世代的生离死别、相思之苦。

唐代洞庭文学创作的重大突破是结合洞庭仙乐和帝子传说,最大限度地用空灵凄怨的洞庭仙乐来渲染帝子悲剧,把意象扩展到巴山巫峡、高唐神女、“琴曲 ”、“琵琶 ”、“竹枝 ”、鸳鸯鹧鸪等一切可用的外围资源。钱起《省试湘灵鼓瑟》、顾况《杂曲歌辞·竹枝》、李贺《帝子歌》等可为代表。唐诗里,洞庭乐声,潇湘神曲,其情感是极哀怨凄苦的,弥漫着浓郁浪漫的楚语湘情。潇湘题材从南朝人间男女的思归之情走向了更高一层的寄予着人类世代相思别离悲剧的凄美神话,是唐人抒写爱情幽思的原型意象。

3.抒写屈子贾傅的千古沉冤。唐代士子每遭坎坷,尤其是忠而见疏、怀才不遇,到洞庭多吟屈子、贾傅,如“灵均如可问,一为哭清湘”(马戴《送客南游》)、“贾生憔悴说不得,茫茫烟霭堆湖心”(张碧《秋日登岳阳楼晴望》)。屈子的千古沉魂流落湘水,怨气在洞庭漾成微波,在落日的潇湘之上,在绿草斜烟的洞庭,在幽远的笛声里,凄凉地吟唱着《九歌》。

(三)唐五代洞庭文学出现高峰期的原因探讨

唐人创造的洞庭文学,总体呈现浑涵浩大、凄怨愁苦、缥缈烟迷的特征,既很好地保留了洞庭的楚地文化色彩,又继承了先唐以来洞庭文学的成就,折射出本时代的文化气息。笔者试从以下三个方面阐述唐五代洞庭文学出现高峰期的原因。

1.洞庭地域文化特征与唐文化达到完美契合。洞庭是古代最大湖泊,唐帝国尤其盛唐是中国封建社会顶峰时期,强大的向外辐射力、包容度,非洞庭不足以代表,故孟浩然为感受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而痛苦,极度渴望任用;杜甫老病穷愁依然吟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忧时伤乱。洞庭是古楚文化最集中的体观,迥异于中原文化,弥漫着神异诡谲的原始气息和浪漫悲怆的人文积淀,外围又有长江巫峡、神女哀猿、祝融归雁、荆州古地、春雨江南,对“好奇”又喜漫游的唐人来说,怎不成为绝佳的感发诗才之地?

2.先唐以来留下巨大创作空间。屈子成就高超,但作品少,情感点只集中在迎神祭歌与政治情怀的抒发。魏晋六朝九百年间,小说仅写到潇湘洞庭之乐与仙家福地;以诗写实一途仅及行旅、游览、送别、咏物,更本质处在于拟古,还没有融入时代的真情实感;写意一途由神曲游仙逐步转为人间普通男女的相思别离,但气格嫌小。洞庭与生活、文学的融合刚刚开启,为唐五代文人留下很多有待拓展的创作空间。

3.唐人强烈的政治情怀与贬谪、漫游有机统一。有唐一代,唐人参政用世之心强烈,哀叹反思之情浓郁,大盛大乱、中兴失望、衰落乱亡,如此丰厚复杂的文学创作土壤并不多见。唐代流人多赴岭南、黔南、剑南、闽中,往往经过洞庭;加上唐人多漫游、干谒,背井离乡、怀才不遇,每经洞庭,远眺一望无垠、烟波浩渺的洞庭,或飘荡在巨涛深水的危舟里,时空的广阔无限和个人的渺小短暂,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无常,所有历史的、人文的、地理的、现实的和个人的凄迷、动荡、飘泊、沧桑,都在瞬间汇聚到一时一地的个人身上,勾惹起各种愁苦的咏叹。所以,唐人咏洞庭诗,是抒情主体情感全方位的勃发与倾诉,有着极浓郁的哀伤悲叹;而洞庭神异诡谲的原始气质与浪漫悲怆的人文意蕴也极好地发抒着唐人忧愁凄怨的情感基调。

(四 )宋元明清 ——转型期

两宋是洞庭文学转型的开始。北宋初起,洞庭“睛日花争发,丰年酒易沽。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 ”(宋祁《渡湘江 》)、“矧洞庭之乐土,惟荆渚之推,藩民物素佳,江山尤胜,优□郡阁,足咏中和之篇”(强至《代答荆南知府齐学士书》),诗人开始描写真正自然风光与民俗风情。洞庭虽不是南方经济大郡,但到此为官或经过此地的官吏文人们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时平汉斧宣威力,岁稔湘帆缮贡劳”(胡宿《送陆兵部赴漕湖南》)执政之心与品性修养上,追求“洞庭鱼正肥,游子行足欢。饮酒读离骚,睥睨天壤寛。要当以乐死,日月谁控抟。”(刘敞《奉和永叔夜闻风声有感用其韵》),写灵均、湘妃等意蕴也不甚悲凄,孟浩然、李杜、吕洞宾、柳毅等唐贤轶事获得赞赏。宋人写洞庭,一写自然人文美景,一言政治情怀,基本围绕两宋历史与文学变化而波动,增添了生活平实化、俗化倾向,借洞庭来抒发人生哲理,直面人生社会责任,内修自适淡定从容,实现天人合一。宋代在唐人直观感性抒写基础上,跨越到了理性平和思考的新境界。

宋元明清时期洞庭文学意蕴集中体现于题画诗。宋代以后,洞庭文学出现转型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题画诗的大量出现。关于洞庭的题画诗,经过统计,唐代只有 4首,两宋 18首,金至元 72首,明129首,清初至乾隆 33首,其中以元明两朝尤为突出。文学史上最早涉及到洞庭的题画诗是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和《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十韵得忘字》,再是鲍溶《周先生画洞庭歌》,它们从源头就昭显出洞庭题画诗的两条发展道路:前三首概略描述中国南部的整体景象,雄伟壮观、森罗万象,后发展为“江行万里图”、“顾氏长江图”、“千里江山秋晚图”、“江山万里图”等;后一首是第一次专咏洞庭的题画诗,渐渐发展为洞庭题画诗的大宗,题材很多,“潇湘图 ”、“神龙卧沙图 ”、“九歌图 ”、“九疑秋色 ”、“古木幽篁图 ”、“江天雪雁图 ”、“醉吕洞宾画 ”、“月下弹琴图”、“柳毅传书图”等。宋前所累积的洞庭地域文化文学意蕴皆隐含在这些题画诗里,且由它扩展为第三派,由竹、古木、龙、鹭、云山、捕鱼、送别等画面并不关涉洞庭,都可想象到洞庭意象来造境言情。“潇湘八景”是中国国画代表性的山水题材,它最早源于宋迪得意画作 (见《梦溪笔谈》卷一七),好事者传之,被米芾激赏,专作《潇湘八景图诗》,其总序特别是八小序 (见《湖广通志》卷八九)所匡定的审美与追求境界,对中国山水画和题画诗有着典范性意义。

总的看来,宋元明清洞庭文学的演变趋势有二:一是在前人直观感性抒写基础上趋于纪实,向俗化淡定、理性平和方向发展,但与洞庭古楚地神异诡谲的文化特质相抵消;二是题画诗大量出现。神秘奇幻、悲凄幽婉的洞庭意蕴在宋元明清题画诗里一览无余。洞庭是自然人文景观中极好的入画和题画素材,但入画造境与唐人游览亲临,有着“隔”与“直寻”的高下之分。唯有唐代才具备促成洞庭文学顶峰的条件,后世难以再现。

三、其他著名湖泊的地域文学意蕴及其与洞庭的比较

下面,我们再以其他代表性湖泊与洞庭加以比较,从而凸显洞庭文学以及洞庭地域文化的特色。

首先,彭蠡。彭蠡地处江西,地理位置气候环境与洞庭相似,大小仅次于洞庭。最早记载源于《尚书·禹贡》:“彭蠡既潴,阳鸟攸居。”为水积聚、鸿雁所居地,是长江东汇之泽。隋以鄱阳山所接,故名鄱阳湖,合受江左江右之水,周环四百五十里。彭蠡历史神话异说总体零散不成体系。《元和郡县志》卷二九《江州》条阐明其原因:彭蠡春秋时为吴西境,后属楚,秦属庐江郡,汉属淮南国,晋分开荆扬二州。它地属吴楚两域边缘,且先后易主,不具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笔者试将描写彭蠡的文学作品与洞庭文学比较如下。其一,抒写彭蠡的历代文学作品,数量与成就远不及洞庭,多行旅与送别诗,更多是把它作为交通要道。作为中国古代南北水路大动脉,彭蠡的交通地位比洞庭重要,不过由此也可看出交通地位不是决定文学的关键因素,鲜明深广的地域文化特征才是根本。其二,唐代李颀《送从弟游江淮兼谒鄱阳刘太守》、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项斯《彭蠡湖春望》等诗已指出:安贫乐道,菊近柴桑,背后是陶渊明、慧远、谢灵运、白莲十八贤、韦苏州、白居易、朱子、庐山、东林、白鹿洞等隐逸意蕴,但它们仍促成不了洞庭般灿烂文学产生,可见历史人文不及稳固的神话原型意义,欢愉之辞难工,穷愁之言易好。其三,彭蠡文学作品独有的亮点,一是江西籍诗人对此熟悉亲切,写得出彭蠡的内在神韵,如:“中流蜿蜒见脊尾,观者胆堕予方咍”(王安石《彭蠡》)、“胜事君所独,世人那得知。为我谢五老,客子行亦归”(洪朋《寄题揽结亭》),显示民风之淳朴、情怀之隐逸,如都颉《七谈》(《容斋随笔》五笔卷六),对故乡山水有一种动人的情感。二是寓生活哲理与理趣于诗歌之中,如“横看成岭侧成峰”、历代对石钟山的考辨与议论思考等,给人以启发。

其次,震泽。震泽地处江东吴地,最早见于《尚书·禹贡》:“三江即入,震泽底定”,指松江、娄江、东江三水流入,太湖平定。二百八十三里,周回三万六千顷,以其广大名“太湖”。太湖虽与洞庭“地道相通”,神异仅以包山“林屋洞天”出名,其他多零碎不成体系,反因苏州为吴国都,太湖多吴越争霸古迹,历史意蕴浓重。但咏史怀古诗又不为大宗,而集中在隐逸抒写上,这由太湖的地域特点决定。

1.隐逸文化。周太王长子太伯次子仲雍避季历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荆蛮义之,归千余家,乃立吴国。这是吴地最早的隐逸因子。尔后范蠡泛五湖、季鹰秋风起思鲈鱼。范蠡功成身退,实现人生功业,张显独立人格,是后世文人钦慕的完美境界;张翰的魏晋风度也给太湖隐逸增添潇洒淡泊风神。

2.自然与城市的半过渡性。太湖居民环湖而居,金羮玉鲙、糟蟹霜橘,给隐逸提供丰美富饶的物产;太湖石名冠天下,水石尤贵,其千年冲激孤峭坚贞品性,号为“太湖心”。所以,太湖醉秋、散发扁舟、月夜泛舟,徜徉天地自然中,极内敛又极酣畅,不足与他处隐逸言。苏州“衣冠萃聚,食货丛集”(《吴郡图经续记》卷上),包山“钟梵相闻,闾巷井舍,不异市邑”(《姑苏志》卷九),商业发展,故环湖县邑有集市,风景秀丽处有别业园林。故自南宋始,太湖有从咏石至咏梅、从注重自然到侧重园林景观的转移,注重构图、色彩、诗中有画之趋势,使诗味盎然,景色如画。可是苏州的都会和商业文化又不足以覆盖到整个太湖。近湖数十里多荒荻野水,居民或夜傍渔船,踏车耕种,既不是洞庭浪漫奇幻的自然气息,又无西湖的繁华富丽城市风情,震泽呈现出处于自然与城市间的过渡性地域文学特征。

最后,西湖。历代有关西湖诗词文小说远比洞庭多,专书笔记达十数种。它与前三湖本质区别是:人工湖,面积很小,在钱塘西五里,代表杭州最秀美最集中的城市景观,完全包容在杭州的城市性征内。杭州春秋时未开发,三四百里旷无人居,吴王阖闾筑吴城,使百姓举土,浸而为湖。古言湖有金牛,故叫明圣湖,三面环山,受溪谷诸泉水,汇为周三十里,以在郡西,故名西湖。杭本江海故地,水泉咸苦,居民零落,自唐李泌导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始“钱塘自古繁华”,为江南大郡,三吴都会。

城市性是西湖独一无二的本质特征,在南宋更为突出,与洞庭代表的自然地域特征迥别。

1.都市游赏与世俗享乐相结合。白居易写了近三十首西湖诗,是艺术再现西湖美的第一人。《杭州春望》极写商业都市的明媚鲜妍和富庶繁华,收束却为“草绿裙腰一道斜”,轻柔妩媚,把喧嚣引向宁静飘逸,西湖正是杭城秀逸的灵魂。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使这座城市淡妆浓抹风情万千。宋仁宗常览《西湖图》,叹为“真仙尉也”。南渡更是衣冠之集,舟车之舍,民物阜藩,宫室巨丽,尤非皆比,有天竺观灯、西湖游幸、西湖竞渡,绮罗锦绣,画舫笙歌,游人士女日费千金,号“销金锅”;又湖中物产殷富,听民间自取之,日供城市,谚云“西湖日销寸金,日生寸金”。《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四《西湖巨丽》条、《癸辛杂识》续集卷下《西湖好处》条对西湖发展历程从雅和俗两面作了精确概括,直到明后期高濂、袁中道还用无限美好笔墨记录西湖的景致风情。西湖一直都是杭城游玩与享乐的胜地。

2.冷香幽韵的西湖梅花构成西湖文学作品的独特意象。对西湖最有影响力的是和靖处士与西湖梅,远超月中桂子、十里荷花,成为值得关注的西湖文化文学现象。北宋孤山梅花不多,南宋后才在西湖以宫廷和民间的方式广为种值品赏。西湖梅的莹洁辉映,夜如珂月,宛若玉照,再衬以一池寒碧,到姜夔《疏影》里实已达极致之美,极妥贴于南宋“携家妓观梅于孤山之西村,命国工吹笛,妓皆以柳黄为衣”(姜夔《莺声绕红楼》)和元明清“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审美风尚。梅的寒寂冷香冲淡了西湖之巨丽繁富,和靖的闲适平和宁静了杭城之浮躁庸俗,雅最后提升了俗。到元至正时杭城四五百年之迹,虽销灭毁坏,但西湖梅灿烂夺目的冷寂幽香,刻印在后人追忆杭城盛时流风余韵的梦境里,题写在元明以后无数的题画诗、以西湖梅为标志的咏梅诗词里。可这份执着的雅文化情结便宛若鲜花著锦,愈发丧失了生命力,倒是宋代大量出现的志怪、笔记素材,市井生活、民间传说,成就西湖文学的汩汩清泉,汇成了以杭州、以西湖为城市背景的俗文学,走上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康庄大道。

通过上述比较,我们得出以下结论:首先,一般性抒写的景物情感表征,为湖泊文学共有,但结合地域文化特征以后,湖泊文学便各具其独特的文学面貌。其次,交通、景观、情感都不是决定地理文学的关键因素,鲜明深广的地域文化性征才是根本,神话原型比历史人文意义深刻,存在自然与城市属性之别。最后,洞庭代表古楚文化性征,文学具有神异诡谲与浪漫悲怆的独特气质,只有唐代才能把洞庭神秘奇幻、悲凄幽婉意蕴发挥到顶峰;洞庭是自然人文地理的代表景观,西湖是城市人文地理的代表景观。自然人文地理在文学中积聚到唐代是顶峰,城市人文地理的文学至宋代始愈积愈厚,在当今仍具鲜活广阔的发展生机。

[1] 钟炜.洞庭与苍梧郡新探.南方论坛.2006(10).

[2]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 (卷六上).四库全书经部书类.

[3] 胡渭.禹贡锥指 (卷七).四库全书经部书类.

[4] 陈艳琦.唐代洞庭诗歌研究.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

[5] 山海经 (卷十)海内南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 山海经 (卷五)中山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 王夫之.庄子解 (卷十八)外篇·至乐.北京:中华书局.1964.

[8] 李昉.太平御览 (卷八十一)皇王部六.北京:中华书局.1960.

[9] 魏了翁.尚书要义 (卷一九).四库全书经部书类.

[10] 郦道元.水经注 (卷三十八)湘水.北京:中华书局《丛书集成初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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