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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语”考论——兼论二宋文人的文体观念革命

2010-04-08马茂军

关键词:古文句式文体

马茂军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1)

中国传统文论面临失语的困境。面对这种困境,我们能够做的工作,一方面是研究失语的个案,另一方面是激活这些传统话语,赋予它新的生命。在这方面,散语是一个典型的个案。一方面它具有近现代文体学上的纯粹意义;另一方面它在宋代出现,被大量广泛使用,元代后又神秘地消失。研究它无疑具有解剖标本的作用。

通过散语的现代文体意义,我们可以归纳演绎出,唐宋时代文人的文体观念已经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现代文体中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大一类文体概念已经产生、成熟。中国古代文体观念已经完成了由传统功能型文体观向现代文体观的转型,虽然传统与现代两种文体观一直并存至清末。

一、作为文体的“散语”的出现

《文选》所列文体39类,任昉《文章始》85类,《文心雕龙》更多达120多类,这些文体都是从文章实用功能和内容来划分的,不具纯粹现代文体学的意义。那么中国古代到底有没有具有现代指向性的、纯粹形式意义上的文体理论呢?答案是肯定的。北宋时期出现的散语、散文等概念就是纯粹形式意义上的文体概念。散语既是古文运动的成果之一,又比古文运动有更广阔的理论视野和现代指向性。散语流行于10-13世纪,后来又神秘地消失了。

散语一词,最早出现于北宋唐庚《眉山集·眉山文集》卷八:

窃观阁下辅政既以经术取士,又使习律习射而医筭书画悉皆置博士,此其用意,岂独遗文章乎,而自顷以来此道几废,场屋之间,人自为体,立意造语无复法度,宜诏有司取士以古文为法。所谓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语之中暗有声调,其步骤驰骋亦皆有节奏,非但如今日苟然而已。今士大夫间,亦有知此道者,而时所不尚,皆相率遁去,不能自见于世,宜稍稍收聚而进用之,使学者知所趋向,不过数年文体自变,使后世论宋朝古文复兴自阁下始,此阁下之所愿。①

这里对古文的诠释用了散语概念。散语是否是文体呢?这与宋四六一样,是句式与文体纠缠在一起的一个问题,很难解开。但也恰恰说明了宋人文体理论的细密化,已细密考察到文章的形式、文章的内部句式了。这正是中国文体学的一个大进步。

同时期的陈师道,也使用了散语一词,《后山集》卷二十三云:“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尔。”这里的散语偏于句式的含义。而“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鲍昭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这里诗、赋、韵语(骈文)、词都是文体,散语无疑也具有文体学上的意义。这里散语是与韵语相对的,韵语是指有韵的诗、词、赋、骈文等,而散语则是无韵之文即散文的含义。可见,散语是一得到广泛认可的流行说法。

二、“散语”与中印文化交流

中国的象形文字,摆脱不了形意关系的局限,注重内容和功用分析;印度拼音文字纯形式的记音符号,容易摆脱具象、走向抽象,摆脱内容、走向形式。以形式上的有韵无韵、俪语散语来划分文体,这也是近代文体学上的意义与划分法。笔者认为,不仅中国近体诗四声八病的声律理论受到印度文化影响,散语及散文理论也受到印度文体理论的影响。

散语词源学上的来历就是出于佛教。洪迈《容斋随笔》卷一之“六十四种恶口”就有散语:“《大集经》载六十四种恶口之业曰:粗语、软语、非时语、妄语、漏语、大语、高语、轻语、破语、不了语、散语、低语、仰语、错语……”②

《大集经》的汉译本,据《历代三宝纪》说前后有三译:最早为后汉支数迦谶译《大方等大集经》三十卷;姚秦鸠摩罗什译同名经三十卷,或作四十卷;北凉昙无谶译同名经三十卷。可见《大集经》是个比较早的译本,且此经名为大集,是大乘方广部经的汇集,对天台宗、密宗、净土宗有广泛影响、流传较广。

无独有偶,北宋初年,佛教界还创造了散文一词。《宋高僧传》卷三《唐大圣千福寺飞锡传》:“(锡)天宝初游于京阙,多止终南紫阁峰草堂寺,属不空当途传译,慎选英髦,锡预其数,频登笔受润文之任,代宗永泰元年四月十五日奉诏于大明宫内道场,同义学沙门良贲等十六人参译《仁王护国般若经》并《密严经》,先在多罗叶时并是偈颂,今所译者多作散文。不空与锡等及翰林学士柳抗重更详定,锡充证义正员,辞笔不愧斯职也。”③按赞宁《进高僧传表》:“臣僧赞宁等言自太平兴国七年伏奉敕旨,俾修《高僧传》与新译经同入藏者……端拱元年十月日左街天寿寺通慧大师赐紫臣赞宁上表。”则《高僧传》始修于太平兴国七年,成于端拱元年十月。则散文概念已出现于此时。这里散文与偈颂相对。偈颂的特点是讲押韵,句式多四言,比较工整;那么与偈颂相对的散文则是散体了,不追求押韵与句式的工整。

散文概念出现于佛门,是中古时期佛教文化高度发达、佛教文学高度成熟的结果。这一时期有轰轰烈烈的译经运动。据《法宝勘同总录》统计,从东汉桓帝建和二年(148年)安世高译经始至北宋景祐四年(1037年)译场停顿,共889年,计有知名译家192人,译出佛典1333部、5081卷(其中宋代译500卷)。译经体是无数译经大师在古文的基础上,吸收梵文的优点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质朴、通俗、奇句单行的优美散文。

辉煌的译经文学需要自己的话语对这种文体进行表述。印度是一个文体理论和文体思辩水平比较高的国家。印度古典文论名著婆摩诃的《诗庄严论》,注重讨论文体和修辞,把诗分为有韵律的和无韵律的两种,即韵文体和散文体④。檀丁(约七世纪)的《诗境》第一章也主要讨论文体区别和风格类型。作者将诗(文学)的形式分为三体:有韵律体(诗)、无韵律体、杂体。随着佛教的传入中国及中印的文化交流,印度的文体理论、格律修辞理论也一并传入中国。六朝时期的文笔之辨,永明体的对偶理论,皆受印度文论的影响。

公元八世纪左右伴随排佛复儒思潮的古文运动,大力提倡“古文”理论,试图建立话语上的一统地位。而与之相对立的受排挤打击的佛教一派拒绝古文而创立自己的话语体系,这即是散语、散文。所以散语由佛教界人士创造看似偶然,实是文化交流与冲突中的必然。

三、“散语”的句式和文体含义

深入探讨下去,我们发现散语在宋元时代具有句式和文体两层含义。

(一)句式的含义:散句

王应麟《玉海》卷二百三云“东莱先生曰:制破题四句或兼说新旧或只说新官,如自资政殿学士提举宫观建节,上两句说提举宫亲,下两句说建节,此兼说新旧官也。若四句只大概说藩屏方面之意,此只说新官也,其四句下散语须叙自旧官迁新官之意。”此处散语为散句之句式含义。又“有起联用散语条,同卷又有东莱先生曰,头四句后再用两句散语须便用两事,如蛮夷则用前代蛮夷之事,盗贼则用前代谮乱之事。”此处也为散句之含义。又卷二百二,“制中散语不可四句相似,如两句用之子,则下两句用以而字可也,不然则上两句之字在第五字,下两句之字在第四字亦可。”又,“谓如资政侍读除河东经略建节制散语云眷军民之重寄,须文武之全才,辍从鸣玉之近班,昭示拥旄之数式,敷涣号诞告明廷是也。”此两处散语的用法都是句式的含义。元李治《敬斋古今》卷七:“又论韩诗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谓之避对格。然予考诸古文,则不独错综于对属之间。至于散语亦多有之,若荀子《劝学篇》云青出之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之类皆是也。”⑤避对格,是对偶的散化,也是宋人句式分析理解的深化。

(二)文体的含义:散文

宋曾丰《缘督集》卷十八《松窗丑镜集序》:“嘉泰四年,余得宜春邑大夫三山郑域字中卿《松窗丑镜》,散语、韵语十数种,大抵散语文体,韵语诗体也。”这里是将散语作为散文之体。有韵的韵语是诗体,无韵之语为散语,亦即为散文。宋陈叔方《颖川语小》卷下:“世以散语为古文,四六为今文。所以唐书不载诏令,以其多四六对偶不古也。宋景文公摘碎云:予修唐史未尝得一诏一令可录,于传唯拾对偶之文近高古者乃可著于篇。愚谓宋公之说固是,但唐人制作自不古耳,若谓四六非古文则不可,文辞之起莫先于尚书,简册号令论议之宗也,自尧典至咸有一德率用四六,语如尧典平章百姓对以协和万邦此四字语也。”⑥这里虽然是一种崇古观,而以四六与散语相对立,则散语和四六一样,具有文体的意义。

元吴澄《吴文正集》卷六十三《跋吴君正程文后》:“往年予考乡试,程文备见群士之作,初场在通经而明理,次场在通古而善辞,末场在通今而知务,长于此或短于彼,得其一或失其二,其间兼全而俱优者不多见也。金溪吴氏,家世以儒科显,君正出示程文一编,三日所试之艺悉具,纯美畅达,无施不宜,可谓俱优兼全者矣。不特程文然也,于文能俪语,又能散语,於诗能近体亦能古体,才赡而学周,若是倘命足以符其才,岂有不遇者哉,君正名应子。”⑦“于文能俪语,又能散语,于诗能近体,又能古体,”则诗有古近体之别,文亦有散俪之分。此处散语为散文,俪语为骈文。此处文的概念包含了散文、骈文二类;与文相对的是诗,是我们常言的诗文并举,是对文的外延的新看法,也是诗文小说戏剧的四分法中的二类。

四、“散语”概念意义的发生

与散语相对而成的概念,用的最多的是韵语,如前引文“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后村集》卷二十四:“为文章散语老辣,韵语高胜。亦曼卿子美之仿佛也。”《六艺之一录》卷二百九十九:“且诗律散语俱有关系。王弇州谓其结法皮疏,腕力亦弱,岂诚然哉。”散语、韵语的对应关系,主要是从有韵、无韵的角度立论的。此处将文章分为散文、韵文两大类。诗律押韵属韵语。

散语有时和俪语形成对应关系。宋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十三,“讽之味之可喜而愕,而且春明玉洁,波折澜回,斡之毫端,曲尽其妙,即此而传亦不朽矣。独散语、韵语、俪语、经评、史断有尝及闻见者,片纸皆不留。”⑧宋黄仲元《四如集》卷三,“韵语掀鼍倒鲸,散语峭崖怪石,对语峥冰掷戟,纸上皆见光怪,前无俗人,号文章家。”《钦定四库总目》卷七十八评明末姚希孟《循沧集》:“甚至《游广陵记》于全篇散语之中,忽作俪偶一联云:洞天深处别开翡翠之巢,笑语微闻,更掣鸳鸯之锁,自古以来有如是之文格乎?”宋黄仲元《四如集》卷四又云:“偶微熏,即哦杜诗坡词,上下倨句,皆中律同,散语平粹,俪语雅则,邈有清韵。”俪语是对语,散语无对无文;散俪相对,既是文体,也有句式方面的含义。

五、宋人对“散语”的文体特性要求

洗涤词科习气。《文献通考》卷二百四十,《周益公集》二百卷“后村刘氏曰:‘平园晚作,益日磨砺,然散语终是洗涤词科习气不尽,惟所撰《林艾轩志铭》极简严有古意。’”⑨这里对散语的要求是要简严有古意,不要有词科习气。

以西汉体为体。《山西通考》卷一百二十:“中原硕儒云陈旅曰,古诗似汉魏,律句入盛唐,散语得西汉之体。”认为西汉文章是散语的典范。

幽寂简洁。叶适《水心集》卷十二《罗袁州文集序》:“余既铭达父墓,子晟集其文,号橘隐,复请叙焉。余尝爱达父文能道其意多不为繁,又能道人意少不为略,散语幽寂有兰芷之洁,合语华润有桃李之艳。每使长命书记,余谢不为,必请达父,轻重曲折一听其手,不改定也。”⑩散语幽寂,合语骈偶,讲究词藻。

散语与词曲有别。词曲不讲究骈俪句式,除了腔调则与散语近似。宋张侃《张氏拙轩集》卷五:“又秦淮海词古今绝唱,如八六子前数句云,倚危亭,恨如芳草凄凄,刬尽还生,读之愈有味。又李汉老《洞仙歌》云一团娇软是将春揉做,撩乱随风到何处,此有腔调散语,非工于词者不能到。”以为散语加腔调的词别有一种风味,一种散文味,是很到位的认识。元戴表元《剡源文集》卷十九:“少时阅唐人乐府《花间集》等作,其体去五七言律诗不远,遇情愫不可直致,辄略加隐括以通之,故亦谓之曲,然而繁声碎句一无有焉。近世作者几类散语,甚者竟不可读,余为之愦愦久矣。”⑪认为散语与词曲相比,终少韵致,少诗意。

散语文字与笔法。宋林希逸《庄子口义》卷四:“但此两三段散语,文字精湛,其他人如何有此笔法。”⑫笔法是散语的结撰艺术,散语笔法以精湛为高。

散语一词使用频率最高的是南宋王应麟《玉海》文体论的部分。如卷二百二,“东莱先生曰:制破题四句或兼说新旧或只说新官,如自资政殿学士提举宫观建节,上两句说提举宫亲,下两句说建节,此兼说新旧官也。若四句只大概说藩屏方面之意,此只说新官也,其四句下散语须叙自旧官迁新官之意。”又,“有起联用散语条,同卷又有东莱先生曰,头四句后再用两句散语须便用两事,如蛮夷则用前代蛮夷之事,盗贼则用前代谮乱之事。”又卷二百二,“制中散语不可四句相似,如两句用之子,则下两句用以而字可也,不然则上两句之字在第五字,下两句之字在第四字亦可。”又,“谓如资政侍读除河东经略建节制散语云眷军民之重寄,须文武之全才,辍从鸣玉之近班,昭示拥旄之数式,敷涣号诞告明廷是也。”《玉海》之散语的用法兼有句式文体的两重含义。

(一)散语、散文,从句式到文体的历程

中国古代文体论是一个重经验、重实用,直接指导创作实践的理论体系。它既不是自上而下的推演,甚至也未完成从下而上的归纳。如赋,本只是一种写作修辞手法,后发展演化而成为一种蔚为壮观的文体。与散语、散文最接近的是宋四六(骈文),它本身只是一种句式,后发展一个庞大的文章家族,而成了骈文(四六)。散文、散语最早肯定有句式上的意义。第一,与偈颂对散文,肯定有句式的涵义。第二,“所谓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语之中暗有声调”,肯定谈的是句式。第三,《西台集》“至于诗赋则有声律而易见,经义则是散文而难考。”此散文应兼句式和文体的含义了。第四,苏门六君子之一陈师道“黄鲁直短于散语”则只能是文体而非句式了。第五,南宋邓肃云:“古来散文与诗律,二手方圆不兼笔。”诗文相对也只能是文体了,并且是文体学之一大进步。第六,邓肃而后文体的意义远大于句式了。而且经常特地标明“务官二句乃散文语”,“而其词有散文有俪体”。元陈绎曾《文说》:“散文用对语,必以散文语间之也。”散文语表示句式,以散文表示文体,思路非常清晰。我们再将散文说成句式则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二)散文与古文

散文与古文很多时候是混用的,那么既已有古文,何用散文呢?究其原因,有如下几端。其一,有古文还有白话文,古文不能以偏概全,不能涵盖白话文。其二,古文毕竟是拟古派的僵化的东西,很容易受到反对派的批评。如提倡独造心得的陆象山,反对拟古提倡真文字的王若虚。这些具有真知灼见、不拘于古的文论家既主张使用科学的散文概念,而不拘泥于古文一隅。其三,从散文发展史看,拟古派称古文,秦汉时期则必不能自称古文,在当时只有散文,没有古文。其四,古文只是散文中拟古的一派,所以宋元以后,清醒开放的理论家,很自觉地使用散文的概念。

散文属于无韵之笔,没有华丽的文采,没有优美的韵律,那么,散文的文采何来呢?它来自于散文这个新概念的本真:真实情感的自由抒发。这也使散文具有了区别于古文的去道统化、去政治化的特质。这使得散文这个新概念具有了革命性的意义。

散文在很多时候和古文概念是重合的。因为古文向来号称散文的正宗、正统、主流,所以散文必有与古文相通之处,如古意的追求,场屋之习的批判。《黄氏日抄》卷六十四:“外制召试三道,其二以散文为之,以此知祖宗盛时制诰尚存古意,自宏词之名立而朝廷训诰之文遂同场屋声疾之习矣。”《文章缘起》集补:“古人诏辞皆用散文,故能深原尔雅,感动乎人。六朝而下文尚偶俪,而诏亦用之,然非独用于诏也。后代渐复古文,而专于四六,施之诏诰制敕表笺简启等类则失之矣。然亦有用散文者,不可谓古法尽废也。”

《文章缘起》集补:“按秦汉诏辞深纯尔雅,近代则尚偶俪,间用散文。真德秀曰:‘当以书之诰誓命为祖’,吕祖谦曰:‘散文深纯温厚为本,四六须下浑语,全不可尚新奇,华而失大体。’”很多时候,古文家的声音大过散文家的声音。

散文的概念自提出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去道统化、去政治化的特质。

六、“散语”消亡原因

散语与散文并存流行了三百余年,至元以后散文仍然流行而散语则被人们淡忘了(明清只见一例)。这是因为散语有口语、语体、句式之意,而散文则更突出了“文”,突出了文体特征,词义鲜明,一经出口便广于流布,故自宋至清,流传不绝。

散语消亡的第二个原因是正统古文观念的打压。欧洲散文小品文、随笔的兴盛是文艺复兴的巨大思想解放的产物,是对人本与人文的关怀,是自由的思想与自由的抒发。而中国宋代虽然产生了散文、散语,但封建的政治与思想专制越来越浓,追求自由的散文自然没有市场;古文则一枝独秀,复古主义、古典主义盛行,唐宋派、秦汉派直至桐城派,繁荣昌盛,讲究正统与规则,扼杀了散语散文这样的新生事物,以至于民国人士误以为散文是外来语了。

七、“散语”与二宋文人的文体观念革命

中国古代文体比较注重功能性分类,以用为主,重归纳,且多是二级文体,准文体,故分类较多。《文选》分文体为39类,《唐文粹》26类,《宋文鉴》60类,《文章辨体》59类,《文体明辨》127类。究竟古人对诗文、小说、戏剧四科一类文体有没有认识?有没有演绎型的超越功能类分的、以篇章句法的形式来划分的文体理论呢?从散语散文等新型文体概念的出现我们得出结论,至少唐宋时期,重形式与演绎的形式主义文体理论已经产生、成熟。⑬

这种形式划分较早的有六朝时期的文笔之辨理论。《文心雕龙·总术》:“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⑭这是音韵纯形式的划分,这种音韵分界法的高度成熟是五七言格律的理论,甚而过于形式主义了。

骈文(四六)也是典型的从句词命名的文体。骈文最早称连珠。《艺文类聚》卷五十七沈约《法制旨连珠表》:“连珠者,盖谓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也。”,纯以语言的表面形式总结。柳宗元《乞巧文》从句词总结骈文说“骈四丽六,锦心绣口”。晚唐直以四六指代骈文是以四六句型为主的文体。晚唐李商隐、薛逢等人直以四六名集,李曰《樊南四六》,薛逢直称《四六集》。

至今尚有人争论“四六”到底是句式句法还是文体的问题,实则四六以句式为文体。正如散语、散文以句式为文体,这正是宋人文体观念的革命。宋人以“四六”为文集名太伙,骈文家称“四六家”。王志坚编了选本《四六法海》,骈文理论著作则有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塵 》。四六一称,明清人仍沿用。彭元瑞有《宋四六话》、《宋四六选》。除四六外,骈文的别称也都以形式命名,如骈体、俪体、骈俪体、骈俪、偶体。

鲁迅曾经断言唐宋时期乃中国文体之一大变,而我们作出的结论是唐宋时期乃中国文体观念之一大变,散文、散语、四六就是这种变革的产物,进而一场更大的文体观念变革也正悄然形成。

八、诗、文、小说、戏剧四科一类文体概念在宋代的产生与成熟

这种变革的深度高度与广度到底如何?我们以为现代意义上的一类四大文体在唐宋时期的大变革中已经产生并且成熟。

诗、文、戏、小说四种文体概念出现都很早,先秦时期已经产生了。而具有现代文体意义的概念范畴却是随着各自文体创作的成熟而逐步成熟的。

诗歌文体可以与现代文体概念对接,学界是没什么异议的。但笔者认为“诗言志”以及“兴观群怨”的解读依然是功能论的观点,而唐代近体格律诗的成熟才是对诗歌形式认识的成熟。

小说一词最早出现在《庄子·外物》“饰小说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中,小说乃指小言、小道。《汉书·艺文志》将“小说”列为诸子十家之一,总结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也”。这里有功能论的影子。汉志所录15家小说“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缪者也”⑮。可见当时小说记人记事的特征很强,尚有实录痕迹。六朝时期,志怪与志人仍不脱实录藩篱。

唐时小说一方面是人物轶事类作品,以补史之阙,“非出传闻,信而有征,可为实录……以备史官之阙。”⑯而传奇则体现出现代小说的很多特征,也表现了由社会功能论向纯文学过渡的转型特征。

在此基础上,宋人小说概念有所发展,《新唐书》将唐传奇归入诸子小说类。《唐人说荟凡例》引洪迈语,用小说指称传奇,“唐人小说,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并称一代之奇。”可见宋人将小说与诗歌戏剧并列而称,当作文学作品来看待了。又洪迈说:“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专门名家而后可称也。”⑰刘贡父说“小说至唐,鸟花猿子,纷纷荡漾”,刘是史学家,概指其虚构。⑱可见宋人小说观念的变化,一是从重社会实用功能向重艺术功能蜕变,二是表现了纯文学作品的虚构性,已经相当接近现代文体的小说概念了。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认为,“必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之完整形态戏剧,始于隋末之《踏谣娘》。而此前之秦汉百戏是中国戏曲之萌芽。盛唐戏剧艺术获得快速发展,不仅有《踏谣娘》为代表的歌舞剧,开元天宝的参军戏、傀儡戏也盛行起来,中唐有剧目《樊哙排君难》。南宋时期又有《王魁》《赵贞女蔡二郎》《王焕》等剧目。

与此同时戏剧理论也繁荣起来。戏剧早期称百戏。刘肃《大唐新语》卷二,有唐武德初万年县法曹孙伏伽上李渊谏表言:“百戏散乐,本非正声,此谓淫风,不可不改。”唐代的“合生”也是一种歌舞戏。武平一批评说:“……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舞蹈,号曰‘合生’。”⑲“合生”是有咏有歌有舞蹈之戏剧之别名。宋初直称为“戏。”宋黄鉴《杨文公谈苑》记太宗时“教坊以夫子为戏”,又如唐咸通中有剧目《戏三教》。此时,戏剧的正名叫杂剧。洪迈《夷坚支乙》卷四《优伶箴戏》:“俳优侏儒,固伎之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箴讽时政,有合于古矇诵工谏之义,世目为杂剧者是已。”孔平仲《孔氏谈苑》四记载黄山谷说:“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

唐宋时期戏剧故事的情节性、歌舞表演的娱乐性已经超越了早期戏之重戏讽的简单功能,形式美大于内容了,这也是戏剧文体的成熟标志。

宋人不仅有明确的戏剧文体观,且对戏剧体式有要求。南北宋之交张邦基说:“优词乐语前辈以为文章余事,然鲜有得体。”何为体?他说:“凡乐语不必典雅,惟语时近俳乃妙。”吕本中也言“如作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也”⑳。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说:“杂剧中……大抵全以故事世务为滑稽,本是鉴戒,或隐为谏诤也,故从便跣露,谓之无过虫。

由此可见,唐宋时期对戏剧文体的体式和体样已有深刻认识,戏剧一体从形式上的认同在宋代已经确立。

文体的革命,依赖于文体观念的革命,文体的革命又必然带来文体观念的革命,二者是共进退的。虽然这四种文体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历史形态,甚至还会有倒退。但是可以肯定它们在唐宋时期终于完成了由传统向现代、由政教向文学、由功能向形式分析的转型了。

注 释:

① (北宋)唐庚:《眉山集·眉山文集》卷八,四库全书本。

② (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③ (宋)赞宁:《宋高僧传》卷三《唐大圣千福寺飞锡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④ 金克木:《梵语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第374页。

⑥ (宋)陈叔方:《颖川语小》卷下,四库全书本。

⑦ (元)吴澄:《吴文正集》卷六十三《跋吴君正程文后》,四库全书本。

⑧ (宋)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十三,四库全书本。

⑨ 《文献通考》卷二百四十,《周益公集》二百卷,四库全书本。

⑩ (宋)叶适:《水心集》卷十二《罗袁州文集序》,四库全书本。

⑪ (元)戴表元:《剡源文集》卷十九,四库全书本。

⑫ (宋)林希逸:《庄子口义》卷四,四库全书本。

⑬ 马茂军:《中国古代散文概念发生研究》,《文学评论》2007年第3期。

⑭ 范文澜:《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⑮ 《汉书·艺文志》,中华书局1983年标点本。

⑯ 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录序》,见侯忠义:《中国文学小说参考资料》,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

⑰ (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五“唐诗人有名不显者”,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⑱ 汪辟疆:《唐人小说序》转引刘贡父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⑲ 《新唐书》卷一百一十九《武平一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⑳ 《童蒙诗训》,《渔隐丛话》前集42引《宋诗话辑佚》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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