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中的圣经传统
2010-04-08钱中丽
钱中丽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0;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喧哗与骚动》中的圣经传统
钱中丽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0;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福克纳是一位十分关注人类精神的现代主义作家。他在小说《喧哗与骚动》中注入基督教文化元素,巧妙地运用《圣经》的模式,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表达了他对现代社会的忧患意识,同时更表达了他对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等这些人类不朽精神的呼唤。
基督教文化;忧患意识;人类精神
一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是美国重要的现代主义小说家。研究福克纳的作品,我们发现,他虽然不是一个基督教作家,却在其众多的作品中大量运用《圣经》模式和基督教文化因素,如在《寓言》、《喧哗与骚动》、《八月之光》、《下去,摩西》、《押沙龙,押沙龙》等重要小说中,福克纳都注入了圣经传统的因素。其作品中的基督教文化因素是作为一种与现代社会的对比和对照。在与现代社会的对比和对照中,福克纳表达了他对现代社会的深沉的忧患意识,表达了他对不朽的人类精神的呼唤。正是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福克纳试图运用基督教文化的因素将秩序带入混乱无序的现代社会中,努力地构建着永恒的人类精神理想。
在众多的福克纳小说中,本文选择《喧哗与骚动》来探索其作品中蕴涵的基督教文化的意义,是因为《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重要的一部作品,是其最怀有特殊情感的作品,也是其运用基督教文化因素较多的作品。福克纳曾说,他对待《喧哗与骚动》的感情“就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Meriwether 1968:146)。从这一部福克纳最怀有特殊情感的作品中探索其所蕴涵的圣经传统意义,能帮助我们更好地去理解作家在其诸多作品中运用基督教文化因素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目的和意义。
二
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西方作家采用《圣经》模式或源于《圣经》典故创作的作品比比皆是。运用《圣经》模式创作作品一直是西方文学常见的传统。如意大利诗人但丁的作品《神曲》,英国作家弥尔顿的《失乐园》、《复乐园》,英国作家班扬的《天路历程》等等。这与其说宗教将文学神圣化,不如说文学将宗教世俗化。“《圣经》之于福克纳是很重要的,在其众多的小说中《圣经》中的人物、事件、话语和语录以不同的频率出现。”(Coffee 1983:2)据有人统计,福克纳在其重要的19部作品中引用《圣经》中的语录共为379次,而其中《喧哗与骚动》对《圣经》语录的引用就高达55次,位居19部作品之首(Coffee 1983:129)。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创作中,借鉴了《圣经》中的四福音书的典故和传说,巧妙地模仿了《圣经》四福音书的结构,对于四个不同叙述者的叙述采用了四个各自独立的章节,把一个美丽女孩堕落、毁灭的故事讲了多遍。在深刻揭示康普生这个贵族之家衰亡历史的同时,毫不留情地鞭鞑着人类自私、贪婪、残忍以及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的丑恶本性。小说的这种结构,突出了不同叙述者的不同视角、不同的人生态度、不同的人生经历。四福音书中的耶稣由出生、受难到复活,而《喧哗与骚动》中的美丽女孩凯蒂却从美丽善良走向堕落和毁灭;四福音书中的耶稣的故事传达着基督教中博爱的神圣教义以及耶稣自我牺牲的精神,而《喧哗与骚动》中的康普生家族的行为却与基督教教义“你们应该彼此相爱”大相径庭。在这部小说里,基督教文化发挥其作用的方式之一是“把神话传奇故事的寓意融会到自己作品的情节和人物性格里。”(常耀信2004:7)耶稣的复活与凯蒂的毁灭、堕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部小说中,福克纳还展示了其源于基督教文化的时间观,并把它作为一种艺术表现手法来表现其所要表现的主题。关于时间,基督教认为上帝在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时间。对于基督教的时间观念,罗素在他的《西方的智慧》一书中写道:“对奥古斯丁来说,时间是一种三重性的现在,是因为它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过去是现在的回忆,而未来是现在的展望。这一理论并非没有缺陷,但它主要是为了强调时间作为人(被创造的存在物)的一部分心灵体验的主观性。按照这一观点,追问之前有什么就会变得毫无意义。”(2004:167)显然,福克纳接受了这一观点。他曾讲述了自己对于时间的认识:“我可以像上帝一样,把这些人调来调去,不受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我抛开时间的限制,随意调度书中的人物,结果非常成功,至少在我看来效果极好。我觉得这就证明了我的理论,即时间乃是一种流动的状态,除在个人身上有短暂的体现外,再无其他形式的存在。所谓‘本来’,其实是没有的——只有“眼前”。如果真有所谓的本来的话,那也就没有什么伤心、没有什么悲哀了。”(福克纳1980a:274)福克纳的这种时间观念最为深刻地体现在小说《喧哗与骚动》中,作品中对时间的处理,在塑造人物、展示主题、表现内容方面有着重要的意义。在这里,过去、现在和将来融合在一起,犹如一股连绵不断的动流,无时不在变化之中,这股动流包含了书中人物在任何特定时刻内的“眼前”的全部认识。在这部小说中,福克纳的时间是一种立体的、多层次的,并与意识融为一体的,表达了他所要表达的感情、主题与内涵。对于这部小说的时间,让—保·罗萨特这样评价道:“小说家的美学观点总是要我们追朔到他的哲学上去……而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1980:159)
三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巧妙地将《圣经》模式作为一种对比,揭露和鞭鞑了人性的自私、贪婪、残忍等丑恶的本性。凯蒂的堕落和毁灭是由于人已经丧失了应有的道德以及人性冷酷所造成的社会的悲剧。这与基督教博爱的神圣教义以及耶稣自我牺牲的精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此之外,福克纳还借用《喧哗与骚动》的班吉形象来影射耶稣形象,以此来表达他对现代社会的极度忧患意识。在福克纳的诸多作品中,除了《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外,还有许多的人物形象暗示着耶稣形象,如:《八月之光》中的乔·克利斯玛斯、《下去,摩西》中的以撒、《我弥留之际》中的卡什、《寓言》中的下士等。采用不同的小说中的人物来影射耶稣,福克纳同样以此作为一种与现代社会的对照和对比。《圣经》中的耶稣是人类罪恶的承受着,他承担着人类的罪恶,耶稣自我牺牲是为了人类的赎罪和救赎;《圣经》中的耶稣也是万能的耶稣,他担负着拯救人类的使命。然而《喧哗与骚动》中班吉所影射的耶稣形象却只能引起读者的同情和怜悯。在《喧哗与骚动》中,作者刻意地把班吉的叙述部分安排他33岁生日那一天,以此来影射上帝。班吉的叙述部分安排在1928年4月7日,这一天是班吉33岁的生日,而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时也是33岁。班吉是一个智力只有3岁的白痴,却有着耶稣般的超自然力。在康普生家,只有他能感受到姐姐凯蒂的变化和堕落:凯蒂使用香水时、凯蒂同男孩接吻时、凯蒂同男人荡秋千时、凯蒂失贞时他都能敏锐地感受到,因为他可以闻到对他充满爱的凯蒂身上没有了树的香味。他每次都试图通过竭力地嚎叫来阻止具有仁爱之心的凯蒂的堕落;然而,他那种有着耶稣般的超自然力的本能并不能阻止凯蒂的堕落。凯蒂最终还是堕落了!最后沦落为纳粹军官的情妇。因为思念姐姐凯蒂,他把一个小女孩误认为姐姐,因此而受到残酷的阉刑。在小说中,当康普生夫人去世后,康普生家的大宅被他的兄弟杰生卖掉,班吉也被送往收容所。班吉在小说中不仅是一个被阉割的上帝的形象,也是一个被遗弃的上帝的形象。他整日的嚎叫也昭示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耶稣也只能像白痴一样无助、无奈和无能为力。小说中,班吉的叙述还充满了死亡和葬礼,没有丝毫复活和希望。“班吉代表了耶稣尽管能够感受到世界上的罪恶却不能拯救这个世界……也不能给这个世界以希望。”(Roberts 1970:62-63)由于班吉是一个白痴,他只能索取爱,却不能给予爱,更谈不上对人类的拯救。班吉由被阉割到被遗弃,小说中的其他康普生家族的主人公们也在荒谬、混乱的世界里毫无意义地生存。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叹息和无奈。班吉的形象表达了福克纳对现代社会的极度的忧患意识。身处20世纪初的人们,由于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内心深处充满了被物化的异化感。当人们用传统的基督教思想来解决现实问题的时候,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似乎被信仰的上帝所欺骗和抛弃,万能的上帝已不再万能。于是,当先驱者尼采向世人宣告“上帝死了”的时候,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也向世人做出了相同的宣言。小说《喧哗与骚动》中影射耶稣形象的班吉面对爱的化身凯蒂的堕落和毁灭尽管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却无力拯救。整个世界违背了真正的基督教精神,人们失去了精神家园。所以,当福克纳以班吉的形象来影射无力拯救世界和被遗弃的耶稣时,他表达了面对现代社会的罪恶和对传统价值观的解体的痛心疾首,也表达了他对现代社会的忧患意识,并透过对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失落感、幻灭感、危机感、荒诞感和恐惧感来揭露现代文明掩盖下的世风日下和世人的腐败生活及堕落的精神世界。
四
与班吉不同,小说中的黑人女仆迪尔西是以圣者的形象出现的。她与凯蒂一起被称为“两个福克纳最圣洁的圣者”(Merton 1981:498)。在康普生家中,是迪尔西帮助整日抱怨的康普生夫人料理家务,凭着基督徒的博爱之心,对待凯蒂和小昆丁。她常保护小昆丁免受杰生的欺凌。在凯蒂离家以后,是她关心和照顾着班吉。尽管她生活贫困,地位底下,却拥有人类美好的品质和精神力量。她丝毫不畏惧主人的仇视与蔑视,勇敢地保护昆丁和班吉。对于迪尔西,福克纳告诉人们:“迪尔西是我自己最喜爱的人物之一,因为她勇敢、大胆、豪爽、温厚、诚实;她比我自己可要勇敢得多,诚实得多,也豪爽得多。”(福克纳1980a:261)在《喧哗与骚动》中,迪尔西是第四位叙述者,她叙述的时间被作家刻意地安排在1928年4月8日,这一天是复活节。福克纳有意安排迪尔西在复活节这一天讲述凯蒂的故事以及康普生家族衰亡的历史有着深刻的用意。解读福克纳的作品,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在大胆揭露荒谬混乱的世界和人性固有的丑恶欲望的同时,又力图建构着传统的社会道德秩序和寄托对人性真善美本质的理想追求,并将之视为自己毕生孜孜不倦的奋斗目标。作者将迪尔西塑造为一位怜悯、牺牲和吃苦耐劳的人物形象。对于她的塑造,福克纳寄托了对人性真善美本质的理想和追求,呼唤着人类美好精神的回归,也是他认为人性应该有的本质:“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福克纳1980b:255)
在迪尔西身上,我们看到了“福克纳人性的复活的理想”(李文俊1984:7)。在班吉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失落感和痛苦感;而在迪尔西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希望和寄托。在西方,“形形色色的失落感表明了上帝的失落。”(王卓慈2007:66)由于上帝已经无力解决20世纪人们的困惑,人们需要一个新的上帝。对于这个新的上帝,西方现代文学赋予了新的内涵,他“已不具有中世纪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威严,他更多地体现为一种道德理想。”(梁坤1997-07-29:3)对于这个“道德理想”,福克纳认为这就是人类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并把振奋人心、认识人类精神作为自己的神圣职责。在他的思想深处,人类才是自己的主人、才是命运的主宰和万物的源泉。正如他在获得诺贝尔奖时所说:“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他的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1980b:255)在迪尔西身上,他努力地构建着这一理想。福克纳试图运用传统基督教文化因素,努力将秩序带入混乱无序的现代社会中,努力地构建着永恒的人类精神理想。
五
作为一个生活在被称为“圣经地带”的美国南方的作家,基督教文化对福克纳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正如T.S.艾略特说:“我们的艺术正是形成于和发展于基督教中……我们的一切思想也正是有了基督教的背景才具有了意义。一个欧洲人可以不相信基督教信念的真实性,然而他的言谈举止却都逃不出基督教文化的传统,并且必须依赖于那种文化才有意义。”(1989:205)福克纳同其他西方作家一样,基督教文化是他的重要精神资源。福克纳本人也承认基督教文化对自己的深刻影响:“作家一定会写出他所生活的背景,他一定会写出他所了解的,基督教传说是任何一个生活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的人的一部分,特别是一个有南方背景的乡下男孩。我的童年在密西西比的一个小镇度过,那是我生活背景的一部分。我在其中长大,在不知不觉中将其消化吸收,它就在我身上,这与我究竟对它相信多少没有关系。”(Gwynn 1959:86)
福克纳是一位十分关注人类精神的现代主义作家,他在作品中注入基督教文化元素以此来表达了他对现代社会的忧患意识。同时也表达了对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等这些人类不朽的精神的呼唤。可以这样说,基督教的教义并不是他真正思考和关心的,他真正关注和关心的是人类和人类的精神。如果读者在阅读时,能够充分体会到他作品中所表达的人类精神,进而受到激励和鼓舞并为之而奋斗,那么,创作的目的和作品的全部价值就得到完全意义上的实现,也就实现了作者梦寐以求所希望找到的“组成这个世界的种种司空见惯的偶然——爱、情、生、死、性与愁——以完美的比例合在一起而呈具灿烂永恒的美”。(明特1996:117)对此,他说:“谁不信奉基督教呢……不过对这个词的涵义,不知我们是不是可以统一一下认识。这是每个人的个人行为准则,全靠这一套准则,人的为人行事才得以比较高尚些,不然的话,假如只知一味顺着本性,本性想要怎么就怎么,那就糟糕了。不管这挂着什么标志……十字架也好,新月也好,什么样的标志都好……人们一见那个标志就会想起自己在人类内部应守的本分。”(福克纳1980a:263-264)
福克纳作为一个伟大的现代主义作家,他在作品《喧哗与骚动》中巧妙地注入基督教文化,运用《圣经》的模式和表现形式,不仅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而且突出了他要表达的主题:家族的衰落、南方制度的崩溃、奴隶制、种族主义、清教主义、异化感、青年一代的危机感等等。作品中的故事虽然发生在美国边远的南方,其实也就是在我们身边发生的苦难和问题。透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从文字深处深深地体会和领悟到,在世风日下的现代社会中,面对逐步走向衰亡的传统社会秩序和道德体系,人类依靠着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是如何艰难地维持着昔日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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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小华】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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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0)03-0078-04
2009-10-25
钱中丽(1968—),女,河南信阳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