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之道论雄杰——由《项羽本纪》等篇谈《史记》人物塑造
2010-04-07张军军
张军军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盈虚之道论雄杰
——由《项羽本纪》等篇谈《史记》人物塑造
张军军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司马迁笔下的历史人物,极具文学色彩,其性格表现与历史功过,无不体现司马迁以人物承载历史的史书创作的人文情怀。项羽、韩信、刘邦等栩栩如生的形象,演绎着《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文学价值与人文精神。
《史记》人物;艺术手法;人文情怀
司马迁写《史记》上承三皇五帝,下接秦皇汉武,全书52万言,记述了近3 000年的华夏历史发展过程。作为史书体例,司马迁秉持“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的实录精神,采取了历史传记以人物作为中心的撰写方法,充分展现了历史人物在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主体风采。司马迁这一有别于前人立《左传》、《战国策》以编年体或国别体的史书体例的创举,影响深远,为班固撰《汉书》到清朝编《清史稿》近2 000年来修撰正史所相继沿用。注重历史人物的作用,“其所记载的历史人物,上自帝王将相,下至游侠、商贾、医卜、俳优等,大都栩栩如生,构成色彩斑斓的社会生活图景。”[2]132以人物的活动来展示云谲波诡、气象万千的历史发展画卷,不仅是史书编撰的首创,也是极具文学价值的艺术塑造。
本文将以历史时势为经、人物塑造艺术为纬,借助一组历史人物来探讨司马迁《史记》历史人物形象的艺术塑造手法,从中探寻人物性格与历史风云的错综因素。
一、历史人物暴起消亡的客观因素
“损益盈虚,与时偕行”[3],是历史人物暴起消亡的客观因素。《史记》中最具有文学与史学双璧辉映的历史人物是《项羽本纪》中的西楚霸王——项羽。司马迁以独具卓绝的史家眼界、才情横溢的文学表现力,为后世塑造了伫立于秦汉之交的历史转折之时有着鲜明个性的“悲剧性英雄”,以饱含深惋之情的笔墨在文学殿堂上树立了项羽这位“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4]308的突出人物形象。项羽的悲剧一生,寄寓了太史公蕴涵深致的“英雄情结”。难怪清代郑板桥赞评:“《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明代文学家钟惺在评论《史记》中说:“司马迁以项羽置本纪,为《史记》入汉第一篇文字,俨然列汉诸帝之前而无所忌,盖深惜羽之不成也。不以成败论英雄,是其一生立言主意,所以掩其救李陵之失也。”[5]南宋词家李清照则以千古绝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诗句,为壮志未酬、虽败尤倡的项羽涂抹上浓郁的“悲情色彩”。由此,谈《史记》人物塑造,《项羽本纪》是首选之材。
秦失其政、豪杰蜂起是秦汉之交的历史演变大格局。司马迁虽然生于汉朝,但对被汉朝开创者刘邦打败的项羽,仍作为一位灭秦的英雄来看待。在叙述项羽的生平中充分肯定了项羽灭秦的重大历史功绩。项羽一生分为两个阶段:灭秦与楚汉相争。以分封诸王为前后时间点。封王前,是反秦斗争,处在夺取胜利过程中;大肆分封后,则与刘邦等人争战,处在走向失败过程中,得势与失势形成人物的命运曲线。司马迁描写出身于楚国贵族的项羽,少年时就有雄心壮志,当见到秦始皇卤簿仪仗的气势,出语惊人,“彼可取而代也”[4]266。陈涉起义后,即乘势响应。而项粱战死沙场,义军受挫之际,项羽能鼎力重任,诛杀阻挠救赵的主帅宋义,率部与秦军主力章邯在钜鹿九战,大破秦军,气势如虹,勇冠三军成霸气。自此后,灭秦势如破竹,“政由羽出,号为霸王”[4]281。从鸿门宴始,项刘联合反秦急转为楚汉相争。项羽屠咸阳、弑义帝、坑秦卒、归彭城,自立西楚霸王。“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4]289。司马迁对项羽灭秦的历史作用充分肯定:“虐戾灭秦白项氏”[4]308。秦汉之交三位历史豪杰:陈涉、项羽、刘邦对历史的作用,司马迁首推项羽的“霸王之业”。
而在《史记》以人物作为历史传记中的表现上,司马迁能客观臧否人物,使之丰富多姿,形成经典人物代表。他并不因项羽有功而掩盖其弱点错误,而是真实地揭示了项羽的成败之因及其人物性格和历史的必然性。项羽在灭秦和楚汉之争过程中“欲以力征经营天下”,违背了历史进程的大趋势,是致命弱点。项羽缺乏远见,“背关怀楚”,“怨王侯叛己”,军事上缺少谋略,“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4]308。如:杀戮秦卒20万,烧秦宫,“孑羽暴虐”。违天时,暴虐与分封;失地势,放弃关中险要;丧人和,民怨、诸侯反叛,项羽逆潮而动,终于困于垓下,自刎在乌江边,失败是必然的。司马迁将历史人物的兴衰命运同人物所处时代的历史背景紧密联系,历史造就英雄,而英雄自毁长城,充分反映历史人物盈虚消长的历史客观史实,达到以人物凸显历史真实的史传高度。
二、盈虚之道在人不在天,性格决定命运的人性使然
文学即人学,司马迁不仅是史学良才,更重要的是他能借助史学表达自己历史学观,其中潜蕴的文学的自觉性,是对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成就于他采用以人物记载历史的前无古人而后继者众的史书新体例。
《淮阴侯列传》是描绘秦汉之交的另一位杰出人物韩信。司马迁在韩信的人物形象塑造上,充分表现了人物性格决定人物命运的唯物辩证史观。用之与项羽相比较,更能体会到司马迁跨越历史局限,从自身命运“大谬不然”,进而透析人物命运使然的真谛,给后人留下一位可圈可点的文学典型人物形象。
韩信的盈与虚,其人生轨迹完全取决于人物的思想,依照人内在的性格逻辑来写人是司马迁的巨大创举。写韩信,司马迁注重典型性和描绘的生动性,突出人物性格的基本特征。例如:韩信参加义军前的数十年生涯,着重写了四件“小”事。其中三件见于篇首:怒绝亭长,后惜其“为德不卒”;感恩漂母,后报以千金;忍少年胯下之辱,后以德报怨,封其为中尉。这一“怒”一“报”一“忍”,形象地表现了韩信守信义、重恩遇、善忍辱的性格特点和知恩必报、不计睚眦的良好品质。然而,性格决定命运亦昭然毕显。韩信因刘邦解衣推食之恩,而坚拒武涉和蒯通三分天下、自立为王的游说,在屡遭刘邦夺兵权、徙封地、诱捕、降爵的蹙逼下逆来顺受,小事与大事都表现出性格上的逻辑性。第四件“小”事是“葬母于高敞地”,点明韩信一生所建立的“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4]1879的巨大勋业,是与他的少年大志相辅相成的历史必然。司马迁笔下的韩信,人物性格特征明显,具有封建帝王忠臣良将的“愚忠之心”。写人物史实首尾呼应,既点明了韩信“屈体”忍辱的宏大度量始于他的不凡的“壮心”和志向,也从文学角度展现了人物内在思想性格,以小事描写人物贯通了全文的气脉,使文章人物性格与历史事件上下呼应,契合司马迁借助人物表现历史的史学构建,又极易表现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使历史人物超越史实而栩栩如生。
司马迁的文心缜密,不仅能以小事奠定人物性格基础,还能自如处理人物与历史事件的关系,使史实成为人物的背景衬托。描绘韩信战争经历,“定三秦”,虚提一笔;“下魏破代”,寥寥数语;然而破赵之战,却不惜泼墨:从战争双方格局,具体战斗全过程,直至汉将由“莫信”到“皆服”,赵兵从“大笑”到“遁走”,无不写得具体生动形象。韩信“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4]1867的杰出军事才智谋略、不耻下问的大将风度,在描写过程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刻画。
三、把握乘势合时的人物性格,塑造盖世英雄的丰满形象
透过项羽与韩信的史实概述,从中可以深刻体会到司马迁塑造历史人物的两大特点:其一,真实地把握人物的性格逻辑特点;其二,倾注了作者深致的悲悯之情。
(一)人物性格的复杂多样化
项羽的人物性格是从生活美到艺术美的艺术典型化过程。艺术视点归结于“悲剧美”,才能创造流传千古的英雄形象。司马迁在塑造人物方面,采用巧妙的选择、精心的组合和精湛的艺术提炼,给人们树立了一位旷世瞩目的悲剧型英雄,寄寓了作者自身对历史命运的沉郁赞叹的审美情结。
文学人物的典型化过程,最值得称道就是人物性格的刻画。性格决定命运,在项羽身上得到了最为完整的体现。纵观《项羽本纪》的记载和《史记》其他篇章的侧面反映,可以看到在对项羽的性格把握上,司马迁抓住三个重要方面:志大才疏与时局的把握;勇猛与残暴的共存;英雄气概与妇人之仁的相悖。
项羽是楚国贵族后裔,生性浮躁,“学文,学剑均不成”,学兵法,“略知其意”“又不肯竞学”。其人“才气过人,力能扛鼎”,具有“学万人敌”的抱负,特别是看到秦始皇的仪轨陈式,心中羡慕而愤不平——“彼可取而代之”。这些描写,真实地刻画了项羽身上典型的旧贵族子弟阶层的特征:(1)有志向,有过人之勇,足以堪承大任;(2)性躁而疏学,“勇有余而谋不足”早己埋就;(3)有始无终,难以脱旧贵族之窠臼。人物性格中先天不足在一开始已然定局。
论志向:项羽的见识与胆略仅仅停留在推翻秦朝统治、恢复楚国旧制的局限上。灭秦后大封诸侯王,自以为天下定,遂戮楚怀王,自号西楚霸王,建都彭城,都表现其性格中因少学而缺乏大志,将天下归于一政之心。而刘邦则不同,他出身农民,懂得农民的疾苦,曾做亭长,又熟悉统治方法,进关中,破咸阳,军纪严明,废秦严刑苛政,与秦民约法三章,大得民心,遂有得天下之雄心壮志。两者孰轻孰重,司马迁借助人物的行为予以不露痕迹地表现出来。项羽维护的是贵族的利益,承袭的依然是残暴苛政统治的诸侯割据分裂的旧礼制,从历史进程而言,是完全违反历史发展的倒退。事实上,诸侯分封割据,也是造成项羽孤立无援的真实原因。齐、赵、燕、魏重新混战,实际上给刘邦平定天下,创造了天赐良机,古人云“损益见虚”,就从项羽志向上的缺陷可以证之。起兵反秦,顺天下之势“与时偕行”,钜鹿之战危难之中成霸气,英雄气概脱颖而出。楚汉争锋,代表的是对历史的反动,坐失良机,鼠目寸光,终于失败,令人扼腕长叹。
论勇猛:勇冠三军是项羽的英雄情结所在。钜鹿九战,破釜沉舟,一以当十,威震诸侯,人人惴恐,膝行而附属。然而,项羽勇猛的内在因素,本质上是性格的残忍与暴烈。志向上的短见加剧了这种残暴的程度。性格中的旧贵族习俗,使他视民众万物如同草芥,坑秦卒,屠咸阳,烧秦宫,烹说者。随着军事上的胜利,残暴之烈,令人发指,因之而失民心也是必然。文中楚怀王的老将评项羽“为人剽悍猾贼”、“诸所过无不残灭”[4]273。起义反秦,是因“秦失其政”、残酷压迫剥削所致。项羽灭秦,取而代之依然是残暴苛政,这正是人物性格中重大失措的本质所决定的。
论英雄气质:韩信评项羽有“妇人之仁”,见地何其深刻。项羽的英雄气底蕴是贵族气,恃一时之勇而缺少自审,说到底是一种刚愎自用的外在表现。英雄气质缺乏远见则行不远,难以最终成就统一霸业。项羽不会善用谋士、孤家寡人,与刘邦用萧何、张良、陈平,相从妙计、收敛行迹比较,项羽的英雄气短也是原因之一。鸿门宴的优柔寡断,垓下之围的霸王别姬,不肯渡江宁愿自刎的描写,其真实可贵就在于展现项羽内心情理相搏、情重于理的一方,看起来与人物残暴勇猛、叱咤一生是矛盾,其实这正是司马迁表现人物性格复杂性、多样性的笔力所在。项羽掬后人的千古赞叹之泪,恐怕最令人感动的,正是这与政治图谋相去甚远的“妇人之仁”。英雄气质有了人性的内蕴,才使其从历史人物演化成司马迁笔下的文学形象。
人物性格的复杂多样同样体现在另一个人物身上。淮阴侯韩信,性情仁厚,才学好,志向高。少时能承“胯下之辱”,先投项梁后归刘邦。萧何认其为“人杰”,是“争夺天下不可缺”的扛鼎人物。司马迁刻画韩信,同样运用了性格中的相悖原则与手法:韩信见识高远却看重眼前利益,因小而失大;有分鼎天下的能力却无刚毅果断的性格,最终死于妇人之手。
(二)善于在矛盾冲突中把握人物性格的逻辑性,使人物形象丰满
黑格尔曾说:“熟悉人的内心生活,各种心理状态中的情欲以及人心中的各种意图,在这双重的知识之外,还要添加上一种知识,那就是熟悉心灵通过什么方式才可以表现于世界。”[7]2 000多年前的司马迁就具有黑格尔所称赞的美学构建的惊人之才华。
鸿门宴中项羽未能采纳范增计策,坐失除掉竞争对手的良机,很好地表现了司马迁在人物刻画上如何把握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性,使人物的行为言语既符合史实,又能展现人物内在的性格特征,使笔下的历史人物鲜明、生动,极富典型意义。这就是《史记》中人物具有文学价值的地方。
古人云:“欲胜人者,必先自胜”[8]。纵观项羽的行为,钜鹿之战,面对强敌,能审时度势,精于分析,向宋义献策“疾,击外内应,必破”。能清晰看到宋义坐山观虎斗的弊端,迫于粮草和局势安危,斩宋义而自代。在战术上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大破秦军,彻底改变对峙双方的军事力量的对比。项羽此时之勇与智,是建立在性格自信与志向之上。胜人先胜己,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挟胜利之余威,项军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势不可挡,骄傲恃强虚大了项羽性格中的弱点,性格中优劣方面发生潜移默化的转变。在鸿门宴中,这种性格缺陷的逻辑必然,演化成在大势决策中的重大失误。项羽性格中贪勇自大,军事力量的强大使他忽略了潜在的敌对力量。司马迁在写人物的历史进程中,善于采取矛盾冲突的方法,凸现人物放大性格,让人物在行动之中表现自己的性格特征。
同样,在韩信性格逻辑的演绎方面,司马迁也是遵循人物的性格逻辑。韩信感恩漂母,报以千金;胯下之辱,以德报怨,都表现了韩信性格中儒家道义仁信的一面。善忍辱、知恩图报、不计睚眦是优良品格。因此,在坚拒武涉和蒯通游说三分天下之时,韩信能不辜负刘邦解衣推食之恩;在受到刘邦夺兵权、徙封地、诱捕降爵的逼迫下,依然能逆来顺受,前后比较,可以找到人物性格逻辑万变不离其宗的内在支撑点。诗人李白曾以“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赠新平少年》)歌颂韩信,就是深切悟到了司马迁以人物性格逻辑塑造文学形象的力量。
雨果称:“人类的性格是整座人类历史大厦的基石和围拱。”[9]89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也说:“杰出人物的历史就是一部复杂的心理结构史”[9]89。所谓心理结构,就是性格行为逻辑,2 000多年前的司马迁,能自觉把握性格构成的复杂多维性,注重性格的逻辑特征,丰富而具体、多层次地再现历史人物,是《史记》以人来展示历史进程的成功因素。
(三)人物刻画的审美情绪归于作者的英雄史观和悲情精神
司马迁审美感知上的敏锐和准确,来自于他的家世渊源,他饱读诗书,游猎洞察,远承上古文明之传薪;又能考信择善,当书则书,秉正不阿,疑则存疑,不虚夸不隐瞒,开一代文学与史学之模范。因此,笔下的悲剧性人物不仅是有鲜明突出的个性,展现时代的气息,而且给文学殿堂留下了塑造悲剧人物、展现悲剧美学的崇高范例和文学承载形式。
透过《史记》的人物故事可以清晰地触及到,司马迁写《史记》以人物为中心,不仅是有助于扩大史书记载的历史范围,较好地反映历史某一阶段各个阶层的社会状况,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司马迁的历史观。
首先,他将笔下的历史人物,放在特定的历史现实条件和剧烈的矛盾冲突之中,通过人物活动的时空格局变化来展示人物的性格、思想、命运及作用,从而塑造了像西楚霸王项羽、高祖刘邦、淮阴侯韩信、魏公子无忌等优秀文学形象。历史人物的真实性赋予了人物形象的文学生命力,这是司马迁的伟大之处。
其次,思想感情上的倾向性在人物塑造上也起到关键的作用。从“《史记》于叙事中寓论断。”[10]就看到了太史公的立意和思想倾向性。“叙事不合参入断语,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允称微妙。”[11]这也是赞赏司马迁能将自己的看法、感情赋予客观的事实叙述之中,用人物的客观行为,用事实的描述来表示自己对笔下历史人物的爱憎态度。凝情于笔端,却不刻意表露,深蕴有致,曲笔委婉。
写《项羽本纪》,司马迁是同情项羽的,虽然他不以成败来论英雄,但却用其饱满的热情来描绘这个失败的英雄。既赞扬项羽勇猛无比、摧毁暴秦统治的功绩和精神,也对项羽沽名钓誉、目光短浅、缺乏大志、残暴行径进行披露。然而,这一切均是通过项羽自身的一系列活动来表现。乘势灭秦与失势自刎,人物的活动始终紧扣住历史发展的时空局势之脉。
而《淮阴侯列传》中司马迁颇具匠心之处在于:以深致委婉的笔触道出韩信功高震主后的艰难处境和悲惨结局。从司马迁蕴涵悲悯情怀的文字中可以品出“历史无情”的况味。尽管历史学家或许认为,“汉高帝杀功臣,客观上符合人民利益,因为人民迫切需要休息”[2]173。但千百年来,读《史记》者往往是同情韩信的命运多舛。“战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遂令后世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诗人刘禹锡的咏叹直道出了封建社会君臣相处的阴晴潜规则。司马迁身处汉代,心知韩信被害的无辜,但又无法为他翻案。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谈因李陵案而身受大辱后所言:“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他表明自己忍辱偷生的目的:“所以隐忍苟居,幽于喜士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如果不是饱醮浓情之笔、深蕴悲切之情,常人史家断然是写不出这样令人千古赞叹的文字。
郁达夫说:“五四运动最大的收获就是人的发现”。追溯2 000年,司马迁在《史记》中己然发现并尊重了历史人物作为人的历史价值。不仅人物具备了历史真实性和情感倾向性的双重特点,而且《史记》中的人物成为社会历史的主体和承载历史事件的中坚。一个优秀作家的审美不仅是他的生活体验和社会理想的升华,也是他对自身审美素质的自觉把握,贯注着自己对审美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的自由择取。这方面,司马迁堪称楷模。
四、《史记》中人物形象塑造的艺术特色与创作方法
(一)精心构思谋篇布局,详略精当
塑造项羽形象用了多种艺术手法。司马迁选择了钜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三件历史大事进行重点描写,既反映了秦汉之交的重要历史时刻,也再现了项羽一生中在三次成败关键时刻的言行,突出了他既鲜明又丰富的个性特征。选择人物在关键时刻的表现,这是司马迁塑造人物的有效手法之一。细节描写最能表现人物的细微情态与精神个性。鸿门宴上,范增三次举玦示意,表现他要求项羽杀刘邦的急切。樊哙闯帐,表现他的勇敢与对刘邦的忠诚。项羽与范增对刘邦托张良转送礼物的不同态度,可见项羽并未意识到纵失良机的命运,而范增已预料到可悲的结局。场面描写能创造人物的活动舞台,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钜鹿之战的场面,有声有色,惊心动魄。鸿门宴场面,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在保持人物与基本情节真实的前提下,司马迁也不排斥想象。鸿门宴前刘邦、张良、项伯的密谈,乌江边项羽与船老大的对话,都不免有司马迁“合情合史”的想象与发挥在内。
(二)语言文字的平实和个性化,神韵自现
文学语言的审美特征和美感效应,是需要借助人物的语言、语气、声音,依靠作者在叙述性语言的斟字酌句的营造中,才能充分地呈现文学的特殊美感和意境。
《史记》的语言体现了一种有力的气势和朴拙的风格。写项羽嗔目叱楼烦,嗔目叱赤泉侯,都表现了项羽巨大的威力及其所产生的结果,非常有气势。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都有口语化倾向,并不追求整齐与华丽,而以表现人物与环境的真实为满足。因此有一种类似于未雕琢过的玉石的朴拙美。
写韩信的语言特色在于赋予了人物语言的个性特征化。正如司马迁评价韩信“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4]1878。韩信登坛拜将时的长篇陈辞,志气昂扬,慷慨淋漓,精辟入理,充分表现了战略家的气魄。韩信失势闲居时的“生乃与哙等为伍”的自嘲,“多多而益善”的自诩,也生动地表现了他矜功夸能、不善政治权术、拙于韬晦谋身的特点。正如写成安君的语言显其迂,写龙且的语言呈其骄,写蒯通的语言现其辩,也都各具个性。
司马迁还特别善于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及寥寥点睛之笔描绘人物的个性神态、心理特征,从而精湛地表现人物独特的风貌。萧何追韩信,刘邦闻知“大怒,如失左右手”;进而,“上且怒且喜骂”,见到萧何,“骂何曰,听解释不信,上复骂”,写足刘邦的心态与人物神情[4]1875。当刘邦得知韩信发书欲求代理齐王,刘邦破口大骂,当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又“附耳语”时则顿悟,假借“骂”韩信“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为假!”[4]1875变通之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真神笔精彩。韩信失势被刘邦擒后的对话,韩信机智巧妙应答,假借天授而暂脱刀斧之险,也是十分有趣:一是以“从容”来形容两人谈话的状态;二是以韩信有自知之明,“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埋下伏笔。在这样动辄会招杀身之祸时,韩信巧言以“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4]1876韩信机智神色,呼之欲出,刘邦的粗鲁无教养、应变富心机、善纳言用人的特点也都表现得栩栩如生,堪称为极优秀的文学描写。语言表现性格具有极大的涵盖力和艺术张力,这是中国古典美学的语言传统。金圣叹“一笔作百十来笔用”,就是要以最经济的笔墨来设计与撰写笔下历史人物的语言形式。司马迁能以最简洁的语言表现出人物性格的丰富内涵和复杂动态,达到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艺术审美效果。
“人无善志,虽勇必伤”[12]。纵观司马迁笔下人物,无论是悲剧英雄,还是曾经驰骋历史舞台的历史豪杰,都寄寓了司马迁“人系天下之本”的人文情怀,其艺术塑造手法和人物性格刻画,已超越“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历史局限,赋予了人物历史的使命感。“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2]201的实录精神,堪称“千古文章之祖”。思想是自觉的感情,感情是不自觉的思想。倾注感情于笔下历史人物的司马迁,在这些虽败犹荣、命运造化的英雄豪杰身上,寄寓的正是自己忍辱负重、舍身修史的崇高精神和沉重悲悯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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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luating Heroes by Gains and Loss——Reviewing the Characterization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from Biography of Xiang Yu and Suchlike Pieces
ZHANG Jun-jun
(College of Humanities&Communication,Hainan University,Haikou 570228,China)
Both character expression and historical merits and demerits of highly literary historical personages in SIMA Qian’s work apparently embody his humanity in historical writing,i.e.,presenting history by personages.The vivid images,such as XIANG Yu,HAN Xin,LIU Bang,etc.,interpret the literariness and humanism of The Historical Records as“the supreme masterpiece of historians,the peak of poetic perfection”.
images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artistic techniques;humanity
I 207.41
A
1004-1710(2010)06-0102-06
2010-05-12
张军军(1978-),女,吉林松原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副教授、高级记者、主任播音员,主要从事新闻学、播音学、语言学等领域的研究。
[责任编辑:吴晓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