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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卮言”:《庄子》的篇章结构与文本布局策略

2010-04-06陈启庆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回环庄子文章

陈启庆

(莆田学院 中文系,福建 莆田 351100)

一、庄子“卮言”辨义

“卮言”出自于《庄子·寓言》: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就原文出处看,庄子对“卮言”仅仅作了形容性的描述,并没有给出科学性的定义。正因此,古今中外学者根据各自对“卮言”的不同理解而给出了种种不同的解释。根据叶舒宪先生的考究[1]55-56,主要有五种不同观点,它们分别是:

(1)“酒器”说。即从卮言得名的取喻原型——卮的解释入手,从酒器可空可满特征去类比可说可不说的“无心之言”;陈鼓应先生今译为“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

(2)“支离”说。《经典释文》引司马彪云:“谓支离无首尾言也。”成玄英疏又解:“卮,支也。支离其言,言无的当,故谓之卮言耳。”

(3)“漏斗”说。张默生以为:“卮言就是漏斗式的话。……庄子卮言的取义,就是说,他说的话,都是无成见之言。正有似于漏斗,他是替大自然宣泄声音的。”

(4)“换喻”说。明人陆长庚以为卮言有如酒器之中的美酒,是“有味之言,可以饮人”。

(5)“轮转”说。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认为:“他的卮言即酒杯的语言,满是如酒盈欲溢的形象,恰似杯在宴席上到处轮转一样,尽可能包罗现象而进行整体的阐明。”

尽管以上各家解释的角度不同,但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把注意力放在“卮”上,或音训或形训,却似乎忽略了庄子本人对“卮言”的特征所作的形象化描述。从上引语段中可以看出,庄子对“卮言”的特征刻划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为“曼衍”,一为“始卒若环”。而“曼衍”与“始卒若环”显然形态各异、互不相同,如此,任何对“卮言”的理解仅仅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的作法可以说都是片面的、不恰当的。事实上,如“解牛”之“解”,庄子对“卮言”的使用也是“一词两义”的,既有“曼衍”之义,也有“始卒若环”之义,只是由于二者的含义不同、特征有别,因而是在不同的情景下分别予以使用的修辞策略与修辞方式罢了。

二、“曼衍”:《庄子》的篇章结构策略

《说文》云:“曼,引也。”“衍,水朝宗于海貌也。”《释文》引司马彪注云:“曼衍,无极也。”可见,“曼衍”乃流遍与变化无常之意。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认为,可以把“曼衍”看做是庄子在谋篇上所采用的一种修辞策略。

在分析《庄子》各篇章的文章结构与布局特点时,我们会发现,在《庄子》各语篇中往往存在着前后内容联系不甚紧密,上下衔接不甚自然,或跳跃或断裂等现象。比如,有学者就注意到“内篇”中的“片断组合”这一特点:“‘内篇’每一篇的各片断有相同的思想范畴,没有统一的思想观点。用通俗的话说,论题相同,论点却不同。”[2]

而陈鼓应先生则认为在《庄子》的“外篇”与“杂篇”中也有至少十几篇文章,或是由“各节意义不相关连”“杂纂而成”的“杂记体裁”[3]294,或是由不同单元“汇篇而成”[3]667,或是由多个寓言故事“组合而成”[3]743,或是各节“各自成独立单元”[3]445等,而以《庚桑楚》篇为最:“由十二节文字杂纂而成,其杂乱为前所未见。”[3]591应当说,陈鼓应先生从文章学的角度出发,对《庄子》的有关篇章结构的评论是公允的。

如此看来,难道说是庄子不懂文章之法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又为何会出现上述种种现象呢?在我们看来,这恰恰是庄子在谋篇方面、在结构布局上所作的一种别有用心的设计与安排。具体说来,这便是如水朝宗于大海一般自由流淌蔓延,即“曼衍”式结构。

那么,庄子为何要冒着不懂文章之法的风险去另创一种结构方式呢?显然,这是庄子留给人们的一种暗示,也是庄子真正要传达给人们的一种言外之意。有学者认为:“‘卮言’是‘内篇’特有的由思想片断组合而形成的表达形式,它表面上看是一种旁逸跳跃、汪洋恣肆的语言风格,内在则是庄子思想不断自我否定和超越、不断流变发展的过程的记录。”[2]这一认知所揭示的正是这种“曼衍”式篇章结构的修辞功能之一,不过应当补充的是,这一修辞效果不仅 “内篇”如此,“外篇”、“杂篇”中同样如此。

关于《庄子》的文章,闻一多先生有过这样的评价:“读《庄子》,本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形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4]这里闻先生所称道的“思想与文字,外形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恰恰又道出了庄文的另一大特点,这就是“形式即内容”,这一特点反映在谋篇布局上,便是曼衍的文章结构与流变的道的“极端调和”,从而达到“道”即“言”、“言”即“道”的修辞目的。

为此,我们或许可以说,分析庄子的文章也许不必局限于文章学的标准,因为庄子之言毕竟是言道之言,庄子之文毕竟是言道之文。而如果“以道观之”、站在道的立场上,这种看似“各节意义不相关连”、“各自成独立单元”的语篇结构特点,正是表达者思维自由流遍、曼衍在篇章结构上的最佳反映,也正是变化无常的“道”在篇章布局上的最好呈现。

三、“始卒若环”:《庄子》的文本布局策略

如果说“曼衍”反映的是《庄子》在谋篇上的特点,那么,可以说“始卒若环”则是作为整体的《庄子》在文本布局上的又一修辞设计。换言之,“始卒若环”指的是在文字形式上构建一种首尾相连、起止相承的环状形状或回环式的结构形态。而这种回环式结构在《庄子》书中又有多种表现:

1.语篇回环。有学者曾犀利地指出说,在《庄子》内篇的各篇中都具有一种“文字形式上的首尾呼应现象”:《逍遥游》开篇的“北冥”、“鲲鹏”,与结尾的“大树”、“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相呼应;《齐物论》开篇的“子綦丧耦”,与结尾的“庄周梦蝶”相呼应;《养生主》结尾的“指穷于薪也,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与开篇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相呼应;《人间世》结尾的“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与开篇的“颜回见仲尼,请行”(有用之用)相呼应;《德充符》结尾的“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与开篇的“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丘将以为师”、“丘将引天下而从之”相呼应;《大宗师》结尾的“子张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然而至此极者,命也乎?”与开篇的“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相呼应;《应帝王》结尾的“浑沌”,与开篇的“泰氏”相呼应。正是这种呼应,使内篇每一篇的文字紧密结合为一个“首尾圆通的艺术整体”,或称为“小回环结构”。[5]笔者认为,单一语篇的这一呼应与回环,正是庄子消弥首尾分别,进而实现“和以天倪”的目的所在。

2.文本回环。尽管人们研究《庄子》的角度可能不尽相同,可是人们对《庄子》义理上的浑圆一体性、结构上的前后反复性与相承性的认知与把握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台湾学者吴光明先生便从禅宗“无门”之喻的角度出发,认为:“庄书的引论等于其本论。这是禅宗里的《无门关》之颠倒。‘无门关’即是无门之门,庄书却处处皆门,从外篇任何一篇读起也可,从最终了的《天下》篇开始也行。首尾反复相映互响,无所不通。”[6]

叶舒宪先生则从神话学的角度考察发现:“整部《庄子》即可视为一个大回环或一种浑然一体、莫得其伦的大卮言;其内七篇自身又构成一个中回环,七篇中的每一篇又分别构成一个小回环,小回环内部又穿插点缀着众多的微回环。”[1]75叶氏还通过对“殆”字的名原考究,发现“殆”字含有“终始同构的迹象”[1]451,从而富有创见地指出“《养生主》开篇一段与结束一段是同一意思的两种说法”,开头与结尾都含有终始转化的含义,彼此呼应,组成“小回环”结构[1]499。叶氏还独具慧眼地分析说,若从内容意象的对应看,内篇有明显的“中回环”,内、外篇之间则有“大回环”的结构特征:内篇开端于《逍遥游》篇首的北溟;终于《应帝王》混沌之死,外篇终于《知北游》之“玄水”,三者名目虽异,从神话象征方面看却是同一的,那就是黑暗不明的原始大水——混沌。也就是说,游之起点与终点其实是“道通为一”的。从“无端崖”和“莫得其伦”的意义上说,又实际上并无起点与终点之分际,因为圆周上任意一点都可作为起点,同时也就成了终点。这样“旋”而“游”之历程,也就真正构成了“玄而又玄”的“玄游”了。[1]78

刘生良先生在叶氏的内、外篇“双重循环”的基础上又推进了一步,认为包括杂篇在内,庄书实际上创建了“三重循环”的结构:从神话意象看,“天下”乃是由混沌分化而成的,当是象征混沌之分化,还有“道术将为天下裂”,道术盖以混沌为原型,道术破裂,亦是象征混沌之分化,这都与内篇结尾的“混沌之死”遥相呼应;而以庄学的“芒乎昧乎,未之尽者”结束全书,似乎象征“天下”向混沌的复归,又当象征道术由灭裂转向复活,即混沌的死而复生。这既是此书大循环结构的终结,又意味着轮转无穷的新一轮循环即将开始。这里的“芒昧”,正与内、外篇的“北冥”、“混沌”、“玄水”相呼应,具有同一象征意蕴,成为第三重循环之终点的标志。由此可见,从神话思维的角度看,《庄子》全书由内、外、杂篇组成的结构体系,是一个以北冥、混沌、玄水、芒昧为结合点和切点,依次循环往复,以“游”始,以“游”终,又以“游”始,以“游”终(《天下》篇似可意会为“天下游”),首尾圆合、三重回环的回旋结构体系。这三重回环都是以混沌为起点和终点,从而象征道的永恒回归主题[5]。

庄子在其文本中建构了“小回环”、“中回环”、“大回环”等多层次的回环结构,这是因为:

首先,这一回环式结构可以起到 “莫得其伦”、消解起点、终点分际的作用,进而消弥“是执”之心与“我执”之见。

其次,这一回环式结构可以颠覆人们通常的思维习惯。正如杨儒宾先生所说:“《庄子》这些文字是蓄意制造出来的,它用以瓦解我们日常的思维习惯。它希望我们的思考像那流转不已的圆环一样,没有一个地方不能成为起点,也没有一个地方不能成为终点。随着圆环的忽大忽小,每个地方都可以成为中心,每个地方也都可以成为边境。”[7]

再次,这一回环式结构能有效地引导人们对“道”的感悟,进而达到体道、会道的目的。道的特性在于回环往复的运动,“为了体悟回环运行的道,就要诱导人们进入回旋式思路;诱导人们进入回旋式思路的最有效途径,莫过于运用轮转无端、回环往返式的语言表达式。”[1]59

四、结语

世所公认,《庄子》既博大精深又深奥难懂。如果把《庄子》书看作一部码本的话,那么难懂的主要原因便在于著者同时使用了多种编码手段与编码技术,“卮言”只是其中的编码方式之一。要想真正走进《庄子》、领悟《庄子》的要言精义,则非逐一并有效地加以破解不可。当然,这种破解绝非易事,但正如探寻宝藏一般,却也充满着挑战,令人着迷,令人兴奋与激动。而这恰恰是《庄》书所独具的另一种智慧与魅力。

[参考文献]

[1]叶舒宪.庄子的文化解析[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

[2]张涅.《庄子》“卮言”的意义所在[J].学术月刊,2005(4).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闻一多.庄子[M]//闻一多全集:第9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11.

[5]刘生良.鹏翔无疆——《庄子》文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240.

[6]吴光明.庄子[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8:8.

[7]杨儒宾.卮言论:庄子论如何使用语言表达思想[J].汉学研究,1992(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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