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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利钦时期俄罗斯民主与法治探析*

2010-04-05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10年4期
关键词:叶利钦民主权力

李 申

叶利钦时期俄罗斯民主与法治探析*

李 申

叶利钦时期的俄罗斯充满了政治动荡、经济衰退和社会动乱。激进的民主改革不仅没有建立起真正的民主制度,反而确立了超强的总统集权制;受专制主义传统影响,转型期俄罗斯的民主与法治先天不足,后天失衡,既没有相应的政治文化,也没有真正的权力制衡机制;偏激的民主理念,不成熟的政治体制,不完善的民主程序,给俄罗斯造成了巨大的代价;特殊的历史传统和政治经济条件决定了俄罗斯民主与法治建设的长期性,在俄罗斯,培育符合现代政治文明与市场经济要求的政治文化,任重而道远。

叶利钦时期;俄罗斯;民主与法治

20世纪90年代初的苏联解体及俄罗斯政治转轨,是举世瞩目的重大事件。以激进民主派领袖身份上台的叶利钦执政八年多,不仅没有给俄罗斯带来真正的民主社会,相反,却造成了政治危机频繁、经济持续衰退、犯罪猖獗、民不聊生的社会局面。如今,叶利钦时期早已结束,回顾总结俄罗斯政治转轨中的民主与法治进程,吸取其经验教训,对于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主与法治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一、叶利钦时期民主与法治的状况与特点

叶利钦时期俄罗斯政治体制转轨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苏联改革的继续。当年戈尔巴乔夫以“民主化、公开性”为号召,揭开了苏联改革的序幕。改革的矛头直接针对传统的中央集权体制。人们渴望冲破僵化的旧集权体制的束缚,实现西方式民主,但是却缺乏必要的理论和思想上的准备。抱着激进的政治体制改革的动机,大小党派群起而立,游行集会纷纷兴起。社会上否定苏共的舆论如脱缰之马,一时出现了苏共中央难以控制的局面。1991年“8·19”事件后,叶利钦真正执掌了俄罗斯联邦国家政权。身为总统的叶利钦,利用了复杂局势,向苏共争权,逼联盟解散,最后导致了苏共丧权、苏联解体、社会主义制度演变的结局。

就破除高度集权、个人专断、缺乏民主与法治的僵化传统体制而言,叶利钦是破旧有功的。但是,他破旧致乱,立新乏术。他所领导的民主改革非但没有建立起真正的民主制度,反而代之以超强的总统集权制,他本人则以“鲍里斯沙皇一世”的称号自诩。叶利钦时期的政治体制虽然具有了西方民主的样式,如把苏维埃人民代表大会改成联邦会议和国家杜马(上下两院),有了直接选举制,但是“一项国际性的社会调查表明,与西方社会通常50%的民主满意度相比,俄罗斯人对民主进程的满意度逐年下降。1991年11月对民主的满意度为15%,到1996年11月,该项指标下降为8%,而不满意的比例则超过80%”①张树华著:《过渡时期的俄罗斯社会》,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页。。甚至,“俄罗斯已有多位政治家明确宣布,俄罗斯下一步改革就是改革叶利钦的改革。”②《俄罗斯人对改革的看法》,http//huaxia.ihw.com.cn/.

(一)叶利钦时期民主政治的特征

1.从一党制向多党制转变

1988年苏共第19次全国代表会议以后,废除一党制,实行政治多元化,走西方民主的道路,在俄罗斯逐渐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政治心态。1990年3月召开的苏联第三次非常人民代表大会,修改了宪法第六条,从法律上取消了苏共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垄断地位,正式通过了多党制,自此开始了俄罗斯从议政合一的苏维埃制度向西方三权分立制度和从一党制向多党制演变的过程。1993年12月,按照叶利钦的主张制定的《俄罗斯联邦宪法》第13条第3款明确宣布,“在俄罗斯联邦承认政治多元化和多党制。”

2.从苏维埃体制向总统集权制转变

1991年3月17日,俄罗斯就是否设立总统职位举行全民公决。有75.31%的选民参加了投票,其中69.85%的选民赞成设立总统职位。俄罗斯总统选举于1991年6月12日举行,叶利钦以57.3%的得票率当选为首任总统,自此开始了叶利钦执政时期。这不仅标志着俄罗斯总统制的确立,而且标志着共产党失去了执政地位。叶利钦领导的俄罗斯与联盟中央争权,成为苏联解体的始作俑者。

苏联解体后,从1992年初到1993年底,俄罗斯开始从苏维埃体制向总统集权制过渡。由于原有宪法一方面体现了“一切权力归苏维埃”的原则,另一方面又规定了总统作为国家元首具有最高权力,这些前后矛盾的规定造成了总统、政府即最高执行权力机关与人民代表大会、苏维埃即最高立法机关两大权力机关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为了解决宪法制度危机,叶利钦要求制定总统制宪法来加强总统的权力,而议长哈斯布拉托夫则试图制定议会制宪法来限制总统的权力。总统与议会发生了根本冲突。直到1993年10月,叶利钦调动军队,炮打白宫,才结束了双重政权的局面。随后,叶利钦宣布解散各级地方苏维埃,停止宪法法院的职能并迫使院长佐尔金辞职。他禁止“劳动俄罗斯”等二十多个反对派政党和组织活动,停止《真理报》等十多家报刊的发行。至此,叶利钦将国家的全部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1993年12月12日通过的以总统方案为蓝本的新宪法,确保了叶利钦拥有最大的权力,废除了列宁创造的苏维埃制度,在俄政治舞台上形成了总统不受制约的新的集权局面。

3.从初步分权向大权独揽转变

叶利钦时期,虽已形成貌似西方三权分立民主制度的政治框架,但是总统权力极大,凌驾于三权之上,缺乏制约,实际上是一种个人专权的超级总统集权制。例如,1994年7月,俄政府提出第二阶段私有化方案后,尽管国家杜马两次拒绝通过,但是叶利钦仍然下达总统令,强制推行。俄罗斯的内外政策都由总统一手制定,议会两院难以监督。政府总理人选由总统直接任命,议会多数派政党不能组织政府,议会党团提出的议案往往被总统否决。总统有权解散议会,而议会却很难罢免总统。宪法体现的是总统的意志,而不是议会的意志,更不是全体人民的意志。

前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政府总理尼·雷日科夫指出:“如同当年改革的浪漫时期结束一样,民主的浪漫时期也结束了……独裁主义已成为我们的现实……宪法中和日常生活中的现实……十年前开始的那场运动是为了摆脱总书记和苏共中央的独裁统治,而现在我们却面对更残酷、更露骨的个人独裁。”①[俄]尼·雷日科夫著:《大动荡的十年》,王攀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548页。俄罗斯虽然已实行了多党制,但由于1993年宪法赋予议会的权力过小,政党政治的作用必然受到限制,这就反过来助长了总统集权。在叶利钦执政的八年半中,政府总理换了九次;单单在1998—1999两年里就换了三次。这种频繁的领导层人事变动以及总统作出的无法监督的错误决策,是造成俄罗斯政局不稳、危机重重的重要原因。

(二)叶利钦时期的法治状况和特征

随着苏联解体,俄罗斯原有的国家机构都已分崩离析,整个经济政治体制运转处于混乱无序状态。不仅国家机关要全面重建,原有的法律、法规都要重新修订。虽然自1994年以来,俄政府陆续颁布了一些国家机关组织法和规范性文件,在建立法制方面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是,激进民主派的改革彻底打碎了原有的国家机器,却没有及时制定相应的法律和建立有效的管理秩序,再加上俄罗斯历来缺乏民主的传统和市场经济的基础,这就必然造成了社会、经济与政治各方面的严重混乱。

1.立法滞后,法律虚无

在俄罗斯政治体制转轨过程中,充满了频繁的政治斗争,“法律不起作用,法律已从社会实践中被排挤出来,法律已被决定国家经济和政治命运的不同集团‘寡头’之间的协议所替代。”②[俄]科萨尔斯、雷芙金娜著:《俄罗斯:转型时期的经济与社会》,经济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5-316页。整个社会无法可依,只能以总统命令来代替法律。作为立法机关的国家杜马,成了各党派争权夺利的场所,而许多急需立法的问题却被搁置在一边。例如,关系到打击犯罪的两大法律《反腐败法》和《反有组织犯罪法》,几经讨论,几度流产,议会诞生近十年了,仍未被获准通过①[俄]马·格林金著:《俄罗斯黑手党犯罪实录》,宋艳梅等译,群众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页。。就连俄罗斯新宪法也是经过了近两年的激烈斗争甚至流血冲突才得以通过。正是由于许多重要法案在议会搁浅,才导致了俄罗斯社会恶性犯罪无法无天,司法部门打击犯罪无法可依的现象。

2.机构瘫痪,职能软弱

由于政治、经济、立法等方面的原因,俄罗斯原来的司法机构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国家内务部多次大改组,侦讯机关和审判机关工作质量和效率大大降低,致使案件的处理和对犯罪者的惩治都大打折扣,国家职能大大削弱。尤其是苏联解体后,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国家财力剧减,军队大量裁员,警力不断下降。因工资拖欠迫于生机,许多警察和其他护法机构的工作人员纷纷改行,忙于挣钱。政法机关维护秩序、保护公民的职能让位于经商牟利的职能。由于国家不能履行保护公民免受犯罪侵害的职责,黑社会组织更加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引发了居民对警察的普遍不信任感。据全俄社会舆论调查中心1997年的调查,有27%的被调查者信任军队,14%的被调查者信任国家安全机关,只有9%的被调查者信任警察、法院和检察院。有42%的被调查者完全不信任警察,33%的被调查者部分信任警察,合计有四分之三的居民不信任警察,这表明国家机器没有履行好自己的保护职能,失去了人民信任。

3.市场无序,犯罪严重

现代市场经济是法治经济,应该把法律作为对经济运行实行宏观调控和微观调节的最主要手段。然而俄罗斯在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原来的联盟统一经济空间被肢解,原有的管理秩序全部被打碎,再加上缺乏法律法规的有效保障,造成了市场混乱无序,经济犯罪严重的局面。俄罗斯实行私有化的过程中,大量国有资产流失,大批国有企业被贱卖,都同缺乏法律制约有关。丘拜斯领导的俄罗斯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掌管着全俄的资产,但是它的权力不受任何制约,它所犯的错误也不受任何法律监督和制裁,致使苏联几十年积累的国家财富被毁于一旦。例如,波罗的海轮船公司把四艘船卖给了希腊“交通投资者”公司下属企业,其价格只是象征性地每条船收取一美元,这些轮船都是俄联邦的国有财产②汪宁著:《俄罗斯私有化评说》,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页。。

俄罗斯国民经济在相当程度上被各种经济犯罪组织把持,石油、金属等稀有资产被倒卖,银行被金融寡头垄断,国有财产被掌权者瓜分,并转化为私有资本。西方称俄罗斯金融寡头为“Robber-baron Capitalists”,即“窃国大盗型资本家”。俄罗斯靠出口自然资源换来的外汇大量被截留在国外。据保守估计,每年有250亿美元外流,从1991—1999年,至少有近2000亿美元的国有资产流出国外③丁学良《:转型社会的法与秩序:俄罗斯现象》,http://www.china028.com.。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康茨塔季诺维奇指出,“苏联留下来的经济实力中,50%被犯罪集团控制,40%属于影子经济”④《俄罗斯人对改革的看法》,http//huaxia.ihw.com.cn/.。所谓影子经济,就是以不注册和逃税为特征的灰色经济。这些问题大量存在,加剧了转轨期的国家财政困难,造成了人民生活水平急剧下降,近半数的居民陷入了赤贫状态。

4.社会失控,黑手党泛滥

俄罗斯的激烈变革造成了社会剧烈动荡。在各种犯罪现象中,有组织犯罪即黑手党活动非常猖獗,已成为不可忽视的“第五种权力”①[俄]马·格林金著:《俄罗斯黑手党犯罪实录》,群众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黑手党同总统执行权力、立法代表权力、司法权力和情报权力一样,在经济、政治、意识形态中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②[俄]尼·雷日科夫著:《大动荡的十年》,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3页。前政府总理普里马科夫痛斥道,“有组织的犯罪和贪污受贿像癌细胞转移一样,浸透了整个国家肌体”③[俄]叶·普里马科夫著:《大政治时代》,焦广田等译,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374页。。他们无恶不作:恐怖暗杀、贩运毒品、金融诈骗、国际走私、军火贸易等等,不仅渗入经济,而且染指政治,参与公职竞选。据统计,1994年俄罗斯黑帮组织有8059个,其中有国际联系的461个,跨地区组织有1258个,与贪官有联系的1034个。据1996年俄罗斯内务部公布的资料,各类黑社会组织控制了40%的私人企业、60%的国有企业和50%-80%的银行④张树华著:《过渡时期的俄罗斯社会》,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205页。。美国华盛顿战略和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发表报告认为,共产党垮台后,俄罗斯造就了世界上一个犯罪超级大国,“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俄国一样,有组织的犯罪和大型工商业相互渗透重叠到这种程度,以至于经常无法分清楚,犯罪行为到何处止,合法正当的生意从何处始”⑤丁学良:《转型社会的法与秩序:俄罗斯现象》,http://www.china028.com.。

所有这些严重问题的出现都是推动激进改革的叶利钦所没有预料到的,也是他不愿看到的,然而面对激烈的政治动荡、经济衰退和社会动乱,他也无能为力。

(三)普里马科夫治理整顿的中断

1998年夏,俄罗斯局势全面动荡,政治、经济、社会三大危机相互交织,空前恶化。在金融危机爆发,国民经济面临崩溃的时刻,普里马科夫临危受命,出任政府总理。面对“改革派”留下的废墟,普里马科夫把摆脱金融和经济危机,维持社会稳定放在政府工作的首要地位。他组成了以中左翼力量为主的政府,加强了对权力的控制,改善了执行权力机关和立法机关的关系。1999年1月,普里马科夫提出了“政治和睦”建议,要求总统、议会、政府三方在选举前暂时放弃部分宪法权力,以维护政局稳定;大幅度调整私有化政策,加强国家宏观调控,稳定金融体系,努力发展生产,积极争取国际援助;大力惩治腐败、打击犯罪,注重社会保障。普里马科夫的一系列治理整顿措施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俄罗斯,减轻了民主派改革造成的危机恶果,得到了俄罗斯上下一致的拥护。

然而不久,1999年5月12日,叶利钦突然宣布解散普里马科夫政府,俄罗斯政局再次陷入动荡。对此人们认为是“绝对不受欢迎的总统撵走了超乎寻常地受到欢迎的总理”。叶利钦的这一举措表明,他的独裁式统治是俄罗斯政局不稳的根源之一,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没有监督的民主,会把整个国家毁掉。”⑥《俄罗斯人对改革的看法》,http//huaxia.ihw.com.cn/.

二、对叶利钦时期民主与法治的评价

纵观俄罗斯社会制度的转型,可以说,叶利钦时期俄罗斯的民主与法治是非常幼稚的,不仅先天不足,而且后天失衡,主要表现为偏激的民主理念,不成熟的政治体制及巨大的社会代价。这些都是由俄特殊的历史传统和政治经济条件决定的。

(一)偏激的民主理念

俄罗斯是在不具备市场经济基础的条件下,先建立民主制,然后再靠民主制去推动市场经济建立。从总统到老百姓,他们的民主理念都是偏激的。

叶利钦对民主的理解既抽象又直觉。他十分欣赏“美国的200年民主制度”,但不清楚美国民主究竟是怎样建立的;他惊叹于美国休斯顿的超级市场有“数不清的各种香肠”①[俄]列·姆列钦著:《权力的公式——从叶利钦到普京》,徐葵等译,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593页。,但却不明白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究竟是怎样发育的。列·姆列钦曾评价道,叶利钦“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战略家。他没有行动纲领,这些年一直没有形成自己的行动纲领”②同上,第191-192页。。众所周知,正确的纲领是以正确的理论为基础的,然而叶利钦作为苏联时期的一个技术官僚,在他前半生中,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熏陶较少,受集权体制的影响却很多。他一是缺乏理论底蕴,二是深受专制主义传统意识影响,三是摆脱不了旧官僚那种刚愎自用的习气,从而决定了他在执政期间所表现出来的专横独断的领导作风。正因为此,他所设想的民主社会与他一手缔造的俄罗斯现实社会完全是两码事,他没有行动纲领,一切凭着感觉走。

那些在民主化浪潮中蜂拥而起的大小党派、社团组织,虽然在盲目照搬西方式民主的政治斗争中感受到了民主自由的快感,却并不懂得任何民主首先都是以法治为基础的。至于广大民众,则是唯恐倒退到苏联专制时代。大多数给叶利钦投赞成票的人,宁可要叶利钦的充满变数和灾难的民主,也不要俄罗斯共产党力图恢复传统社会主义制度的纲领。由此可见,俄罗斯从上到下对西方式民主的盲目渴求,对社会主义历史教训的片面总结,导致了他们在民主道路探索上的连连失误。

(二)不成熟的政治体制

俄罗斯建立三权分立制度,废除议行合一的苏维埃制度,是在苏联解体过程中完成的。尽管建立了议会和实行了直接的总统选举,有了合法而强大的反对派,但是并未能建立起完善的民主程序和有效的权力制衡,距离真正的西方民主模式还相差甚远。这可以从四方面来看:

第一,三权分立的实质是权力制衡,而俄罗斯超级总统集权制的根本缺陷就是没有实现真正的权力制衡。俄罗斯政治学家、原总统委员会成员之一、改革基金会副主席安·莫·米格拉尼扬指出:“现存的政权体制没有现实的建制上的分权,也没有约束和制衡的机制。不仅给总统提供了行动不受限制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让他无所事事。”人们普遍认为,叶利钦总统具有世界上无可比拟的总统权力,他的一言一行对俄罗斯政治生活起着决定性影响。他“既可帮助政府工作,也可把所有执行权力机构搞瘫痪而最终对俄罗斯的整个政治体制产生毁灭性的作用”①[俄]安·米格拉尼扬:《俄罗斯现代化之路——为何如此曲折》,徐葵、张达楠等译,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第268-270页。。叶利钦虽然想建立三权分立的民主制,走西方资本主义民主道路,但是,他大权独揽,无视议会,轻视司法,实际上搞的是个人独裁,三权分立徒有虚名。

在俄罗斯政治舞台上,议会对总统的制约作用十分有限。虽然名义上国家杜马有立法和监督总统的权限,但实际上却只是一个清谈馆和名利场,只是“合法的反对派从事合法的反对活动”的场所,并不具备实质上的监督权。由于受1993年宪法确定的议会职能的限制,各议会党团对总统决策的干预能力十分有限。1999年5月国家杜马在俄共倡导下提出了弹劾总统案,最后仍被叶利钦的主动进攻策略击败。通过竞选获胜的政党无权组阁,更不用说代表选民的意志去影响总统及政府的决策了。

第二,在俄罗斯这样的深受专制主义传统影响的国家,既没有权力制衡的机制,也没有权力制衡的政治文化。正如俄罗斯政治学家亚历山大·鲁金指出的:“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政治文化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缺乏关于分享权力之必要性的信仰。在俄国政治家和政治问题分析家的话语或理论文章中,在他们所提出的种种口号、方案中,并不缺少三权分立、权力制衡之类的诉求。而在政治文化的整个体系中,对这些诉求的解释却反映出不愿分享权力的倾向。”②[俄]亚力山大·鲁金:《选举型民主还是选举型派阀政治:俄国的民主化和转型理论》,载《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3期。

所谓政治文化,“是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态度、信仰和热情。这个政治文化是本民族的历史和现在社会、经济、政治活动的进程所形成的。人们在过去的经历中形成的态度类型对未来的政治行为有着重要的强制作用。政治文化影响各个担任政治角色者的行为、他们的政治要求内容和对法律的反应”③[美]加·阿尔蒙德:《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曹沛霖、郑世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页。。

叶利钦的思想意识带有俄罗斯传统政治文化——集权而不是分权的特征,“这位俄国总统相信,选民用选票所表达的信任给了他无限的权力,而自由社会的各种制度,如独立的法院和立法机构,只不过是对他的妨碍(在民主制度中有时这样的妨碍是不可避免的),只会干扰他、令他不能建立他想要的‘大民主’(Great Democracy)。”④[俄]亚力山大·鲁金:《选举型民主还是选举型派阀政治:俄国的民主化和转型理论》,载《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3期。正因为如此,他难以容忍议会反对派跟他作对,也不能容忍司法部门独立于他的权限之外。独掌大权、实行总统一元化领导的潜意识,使他本能地排斥三权分立体制的实质内容。这就导致了俄罗斯民主政治的徒有虚名。

至于俄罗斯社会的公众意识,也是在长期集权体制下养成的,这是一种习惯上的对集权的认同和服从。即使激进的民主改革创造了广泛民主的条件,可是一旦社会陷入混乱,人们首先期待的仍是铁腕领袖的出现,而不是依法治乱与权力制衡。恰如鲁金指出的那样,“如果某一政治文化缺乏分享权力的习惯、传统和愿望,因而排斥对共识的理解,那么就很难甚至不可能形成权力平衡的结局。”①[俄]亚力山大·鲁金:《选举型民主还是选举型派阀政治:俄国的民主化和转型理论》,载《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3期。苏联长达74年的集权政治体制给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以致在当今俄罗斯政治舞台上,所有的政治势力都是在旧式政治思维的影响和框架内行动的。

第三,俄罗斯的多党制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俄罗斯的政党政治是没有执政党的政党政治,这些政党或政治组织并不是建立在代表不同经济利益的社会集团或社会阶层基础之上,而是在权力斗争中形成的。多数政党的活动局限于议会斗争,主要是申明其政治主张,而不能影响国家的前途和改革的方向。鲁金认为,俄政治舞台上的“这些冲突其实与各方在政策方案或发展道路等问题上的歧见关系不大,而是与派阀型的官僚体制各部分之间的摩擦有关”②[俄]亚力山大·鲁金:《选举型民主还是选举型派阀政治:俄国的民主化和转型理论》,载《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3期。,议会斗争的实质是争权夺利。

安·米格拉尼扬指出:“由于我国政治体制的独特性……改革的实施必须从这样一个绝对要求出发:在政治体制中必须保持一个力量中心……这种力量中心就是党。”③[俄]安·米格拉尼扬:《俄罗斯现代化之路-为何如此曲折》,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页。然而,苏共解散以后,20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还没有一个党能够担当得起改革大潮的中流砥柱作用。政治学意义上的政党政治在俄罗斯尚处于形成过程之中。

实际上,目前在俄罗斯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执政党。被人们称之为“政权党”的“统一俄罗斯”党虽然已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并得到总统的支持,但“其多数党地位并不是在选举中获得的,而是通过在杜马中的各种政治运作而形成的”④李兴耕:《转型中的俄罗斯政党制度》,载《俄罗斯研究》2002年第3期。。这样的党缺乏群众基础,也就难以代表广大人民的利益,从而缺少群众的拥护。俄罗斯缺乏多党制的社会、经济、文化基础,这正是其政党政治不成熟的根本原因。

第四,俄罗斯实行的民主选举制并不等于实现了真正的民主。现代民主政治的实质在于公民的独立自主和自由选择,其核心就是民主选举制度。尽管俄罗斯实行了全民直接选举总统和议会的选举制,看起来比西方还要民主,但实际上“这种全民选举犹如一场‘政治赌博’,公民投票时就像是在下‘赌注’”⑤张树华:《民主的艰辛与神话的破灭——对俄罗斯十年政治转轨的分析与反思》,载《东欧中亚研究》2001年第1期。。据意大利记者朱利叶托·基耶萨报道,在俄罗斯1996年总统大选中,弄虚作假、“偷天换日到了惊人的程度”,“选举的结果使人如坠五里雾中,因为这是用一些不大正当的方法取得的”;“竞选活动本身简直是一场闹剧”⑥[意]朱利叶托·基耶萨著:《别了,俄罗斯!》,徐葵等译,新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226页。。在俄罗斯的各级行政区域里也经常进行一些选举,但这些选举并未产生依法行政、三权分立的有效政治体系,相反,选举成了各种派别争夺权力的手段,甚至成为犯罪集团干扰司法的手段。实践证明,在几十年来市场经济没有充分发育、政治生活没有充分自由的前提下,仓促引进西方式自由选举,不仅毫无效用,而且对社会稳定是十分危险的。①[俄]亚力山大·鲁金:《选举型民主还是选举型派阀政治:俄国的民主化和转型理论》,载《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3期。

(三)巨大的社会代价

俄十年转轨,打碎了原有国家机器,建立了西方式民主制度。虽然达到了激进改革派的愿望,然而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极其沉重的。由于“休克疗法”式的激进改革不符合俄罗斯国情,激烈的政治斗争及各种社会矛盾使改革措施扭曲和变形,改革的结果也与叶利钦等改革设计者的初衷大相径庭。西方式的现代市场经济体制在俄罗斯并没有建立,相反却出现了一个“野蛮的资本原始积累式的资本主义”②[俄]科萨尔斯、雷芙金娜:《俄罗斯:转型时期的经济与社会》,经济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

据俄罗斯杜马听证会公布的材料,从1992年到1996年,私有化给国家造成的经济损失,按1995年价格计算,超过9500万亿卢布,相当于卫国战争期间损失的2.5倍。俄罗斯的国民经济持续衰退,综合国力严重削弱,生产大幅度下降。1999年与1991年相比,GDP下降56%,工业下降60%,农业产值下降50%。1986年国内生产总值相当于美国的一半,到1999年降为美国的1/10。1992年俄罗斯全面推行“休克疗法”,导致经济瘫痪、物价飞涨、卢布贬值,居民损失了4600亿卢布储蓄,物价上涨51倍,而名义工资仅提高11倍。1999年失业率高达15.2%,人民实际生活水平普遍大幅度下降,两极分化十分严重。占人口10%的最富有者在全体居民总收入中的比重达45%。最富者的收入是最贫困者的48倍,58%的居民生活达不到最低生活标准。工资和养老金拖欠严重。家庭副业和第二职业成为城市居民生活的主要来源③《休克给俄罗斯带来了什么-访问俄罗斯见闻》,http://www.ccct.net/system/2002-04-17.。居民的平均购买力和生活水平下降近40%④海运、李静杰主编:《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经济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59页。。

三、若干思考

(一)应充分认识建立民主法治的长期性与渐进性,不能急于求成

政治民主和法治的形成,必须具备历史、经济、文化的相关条件,需要一个长期的培育过程。俄罗斯与我国一样,都曾有过强大的小农经济基础和封建主义专制统治,没有建立在市场经济之上的法治传统。在这样的国家搞民主法治建设,必定是一个长期的艰巨任务。因此,一定要从实际国情出发,不能指望大破大立,否则必然大乱。米格拉尼扬指出:“社会改革的进程应该是渐进的,尤其是在没有民主传统的国家。否则,没有监督的民主,会把整个国家毁掉。”⑤《俄罗斯人对改革的看法》,http://www.huaxia.ihw.com.cn.他十分赞同近代思想家亚·托克维尔的观点,认为“对于那些没有民主和自由传统的国家,没有什么比太过急的改革和巨变更危险的了。在这种情况下,现代化和改革的进程通常可能会失去控制”。

20世纪曾流亡国外的苏联持不同政见者亚·索尔仁尼琴曾说过,“俄国非常需要民主,但既然我们的人民对错综复杂的民主生活完全缺乏准备,民主只能渐进地、耐心地由下而上地建立起来,要使之得以扎根,而不是突如其来地从上面宣布并一下子就实行全盘民主。”①[俄]A.Solzhenitsyn,Rebuilding Russia:Reflections and Tentative Proposals,New York:Farrar,Strans and Giroux,1991,p.82.

(二)应正确处理民主、法治与市场经济的关系

民主制度的建立必须以法治为前提,以市场经济为基础。民主与法治相辅相成,互相促进。没有民主,法治是空谈;没有法治,民主是混乱;民主必须制度化、法律化,并使这种制度和法律不因领导人的改变而改变。民主与法治必须以市场经济为基础,如果没有市场经济,那么民主与法治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市场经济是法治经济,它把法律作为调节资源配置的主要手段;市场经济也离不开民主,完善的民主制度有利于经济的不断增长。

所谓法治,即“法律主治,是一种贯彻法律至上,严格依法办事的治国原则和方式”②文正邦:《论法治文明》,载《现代法学》1998年第2期。。法治所蕴含的法律精神包括:法律至高无上、善法之治、无差别适用、制约权力、权利本位、政治程序等③参见孙笑侠《法治、合理性及其代价》,载《法治与社会发展》1997年第1期。。依此标准来衡量,俄罗斯目前尚不具备建立现代法治社会的基础。其原因在于:首先,俄罗斯曾经是欧洲封建专制制度存在时间最长的国家,直到1861年才废除农奴制度,一直没有法治传统。其次,前苏联实施了长达74年的中央集中统一管理的计划经济,缺乏独立的市场要素,不具备实行市场经济的必要条件,更缺乏建立在商品交换基础上的契约精神以及符合市场经济需要的经济法规。再次,前苏联虽然有着丰富的法律体制,但它是人治社会而不是法治社会。苏联的继承者俄罗斯,其人治的传统并没有变;法律制度只是统治人民的一种辅助手段,并没有成为制约一切政党、团体及个人的行动准绳,俄罗斯从上到下都没有法律至上、依法治国的理念。

正因为此,俄罗斯虽然初步建立了市场经济和宪政制度,但是违背了市场经济是法治经济这一客观规律。在没有完善的法律保障的情况下实行激进的经济改革,必然造成极大的混乱。在发达市场经济国家,法律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可是在俄罗斯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权力却绝对大于法律。而这正是俄罗斯官僚权贵、寡头集团得以借私有化之机大肆侵吞国有财产与把权力转化为资本的根本原因。俄罗斯转轨陷入经济危机的严酷事实证明,“没有法治的市场,一定是强盗和骗子横行的经济地盘;没有法治的‘民主’,也一定是强盗和骗子横行的政治地盘”。④丁学良:《转型社会的法与秩序:俄罗斯现象》,http://www.china028.com.

市场经济是人类社会发展不可逾越的历史阶段,也是建立现代民主的基础。苏联跳越了这一历史阶段,建国后长期实行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在浓厚的专制传统政治文化影响下,错过了在市场经济基础上发展民主的历史机遇。叶利钦时期的俄罗斯倒是急于建立民主制度,然而“俄罗斯的转轨道路是一条颠倒的发展道路。它是在不具备民主经济基础的条件下先建立了民主制,再靠民主制去推动社会经济基础的建设。正是这种颠倒,产生了这条转轨道路的复杂性、危险性和社会危害性”①潘德礼、许志新:《关于叶利钦时代的若干思考》,载《东欧中亚研究》2002年第4期。。

(三)根本问题是大力培育符合现代政治文明要求的政治文化

现代政治文明包括民主和法治的统一,其“基本精神就是民权至重,法律至上,宪法至尊;因此政府权力有限,人民主权神圣,实行分权制衡,以法制权,以权力制约权力”②文正邦:《论法治文明》,载《现代法学》1998年第2期。。一个国家的民主政治能否顺利发展,关键在于制度建设,更重要的是政治文化的培育。对于有着深厚的专制传统的国家而言,进行现代政治文明的启蒙和政治文化的培育是非常必要的。

俄罗斯历史上属于亚细亚生产方式,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官僚集权制政治文化留下了深厚的历史积淀。这种缺乏民主和法治的政治文化传统,渗透于历代俄罗斯统治者和老百姓的主观意识之中,制约着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斯大林之所以能够践踏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在20世纪30年代制造大清洗,滥杀无辜,就是因为缺乏一个法治环境。20世纪90年代叶利钦之所以能够成为“全民选举的沙皇”,在政治舞台上翻云覆雨,其根本原因也是缺乏法治环境。俄罗斯转轨过程中出现的种种混乱和历史倒退,无不与缺乏法治有关。由此可见,对民主与法治的要求不仅是对苏联专制主义传统教训的总结,而且实质上也是尊重历史发展规律使然。对于转轨过程中的俄罗斯来说,比经济现代化更重要的,是现代政治文明的启蒙,是以民主与法治为核心的政治文化的培育,是立法及司法体系的健全。

建立现代政治文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无论是政治文化的培育还是民主政体的建设或者市场经济的发展,都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对此要有充分的认识,任何急于求成的作法都无济于事。美国《洞察周刊》2002年7月22日刊登了共和党议员柯特·韦尔登的文章,谈到美国国内对俄罗斯“民主化”问题的若干看法。其中赫德森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萨特认为,“俄罗斯并未逐步成为一个以法律为基础的自由市场民主国家……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俄罗斯还需要法治、新闻自由和公正的选举。在俄罗斯,这些制度已经被削弱到形同虚设的地步”。事实表明,这一评价还是比较客观的。对于俄罗斯人民来说,建立民主与法治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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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574(2010)04-0112-11

李申,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科学》杂志社副编审(上海200020)。

(责任编辑:黄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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