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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马蒂斯》结尾艺术管窥

2010-04-05陈爱香

当代外语研究 2010年4期
关键词:马蒂斯流浪小说

陈爱香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875;肇庆学院,肇庆,526061)

2007年末,俄罗斯作家亚历山大·伊利切夫斯基的小说《马蒂斯》荣膺第16届“俄语布克奖”。小说意在描述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动荡给俄罗斯人造成的精神阵痛。这部小说的结尾异常奇特:在小说的一百一十九节,主人公科罗廖夫决定不再等其他两个朋友,独自一人继续前进,“追赶那正在落入地平线的太阳。追赶代表未来的太阳,追赶春天,追赶回暖的大地散发出的醉人香气——它已沁入了他的鼻孔。”科罗廖夫作为一个在路上的人在追寻他的光明未来。小说在此处结束,应该说是最恰当不过了。但是作者却以诗化的语调,陡转一笔,描绘“我”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葬礼。俄罗斯评论家卡兹纳切耶夫(Казначеев 2007)认为:“小说在第一百二十节结束,让人摸不着头脑,奇怪的事件与人物,要么在这之前早就要结束,要么还要一直延续。”但笔者以为,卡兹纳切耶夫的疑虑之处正是作者伊利切夫斯基匠心独运之处。结尾意味深长,既拓展了人物追寻价值,又圆融了小说隐显结构,同时还深化了文学接受中的审美印象。

1. 拓展人物追寻价值

小说虽命名为《马蒂斯》,但着重讲述的却是俄罗斯人科罗廖夫的故事。小说的主题主要通过主人公科罗廖夫复杂的人生际遇得以呈现。科罗廖夫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他从小喜欢自然科学,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想望。上大学后,对生活的热情却逐渐消失。空虚感“苦涩地在喉咙里翻腾,憋得他透不过气”。大四那年,正值时局动荡,奖学金被取消了。科罗廖夫随波逐流申请去丹麦留学。在国外学习期间,他的女友却同他的好朋友结了婚并移居美国。两年后,科罗廖夫回国并继续写作学位论文,他的导师离开了研究所,无人过问他的论文答辩。三年后,他被撵走。他为了生计日复一日奔忙。科罗廖夫发现自己像“一具活死尸”一样生活着。他最终厌倦了一切,于是选择了流浪。流浪前,他犯了幽闭恐惧症。“不管在哪儿他都感到挤迫——无论是在地铁隧道里,在自动扶梯上,还是在超市的队伍里,他都会因为空间的局促而喘不过气来。”流浪过程中他饱尝了种种痛苦:一度陷入梦游症,对周围一切变得冷漠无情和麻木不仁;在对自我存在本质思索过程中因恐惧而战栗;遭警察毒打近乎痴呆;因身上长有跳蚤而遭遇难堪……恐惧一词在小说中频繁出现。科罗廖夫的内心“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觉得这种恐惧就像一株逐渐长大的树木,穿透了他的躯体。树皮从里面勒紧,抓挠着胸脯和喉咙”。科罗廖夫的流浪过程充满了悸动与痛苦,而伊利切夫斯基却在小说结尾赋予主人公一种安宁的心态。

小说结尾主人公梦见了自己的葬礼,“田里,一只白嘴鸦在犁过的地方盘旋。它飞落下来,机警地从犁沟上跳过,观测着善良细柔的双手为我亲撒温暖而柔软的泥土——洒在额头和瞳孔上,葬礼上响起安灵的弥撒,矾土满怀浓浓爱意。”在这里虽然描写的是梦境,但是凸显了主人公的心境——宁静而安详。小说整篇都是叙写科罗廖夫的痛苦,躁动,犹如“一具活死尸”。但在小说结尾处,作者将躁动惶惑的生存与平静的死亡相比照,突出回归宁静是一个漫长、复杂而且十分困难的过程。科罗廖夫为漂泊流浪做准备:他训练自己的挨饿和奔跑能力,认真研读十二世纪著名诗人扮成托钵僧穿行中亚的经过……科罗廖夫的种种努力和坚持,似乎说明了作者的人生观:应适时地回顾与反思历史、宗教、文化,甚至反思自己来获得力量和真正的存在感;也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找寻到力量支持人们前行。

科罗廖夫通过流浪来体验本真的自我存在。正如英国作家W·H·奥登(1968:371)所说:“寻找一颗丢失的纽扣不是追寻。追寻意味着找寻人们经验之外的东西。人可以想象那是什么。但这想象真实与否需要追寻的结果来证实。”小说结尾让科罗廖夫的流浪获得了全人类的意义与价值。“背负着被六千年的时光填满的大如空气的背包,像一年级的小学生似的游着,舞着。”“六千年的时光”亦指六千年的人类文明史。结尾这句对主人公流浪状态的描述赋予了其流浪的独特意义。他的心路历程俨然一部人类的灵魂之旅:我是谁?自我存在的意义何在?我在何处?这些问题自古至今困扰着人们;荒谬、异化和苦闷,这就是人类的生存困境。通过《马蒂斯》的结尾,作者不仅给经历苏联解体的俄罗斯人,而且也给全人类指出:对于所有现代人而言,拯救人类的是人类自身。

2. 圆融小说隐显结构

通过讲述俄罗斯人科罗廖夫的生平故事,包括他的童年、少年、大学生涯、留学经历、工作、流浪……,小说主要呈现他的现实生活与内心世界相互交织的复杂状态。可以说科罗廖夫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显型结构。而马蒂斯是20世纪初最前卫的美术流派——法国野兽派的创始人,他的作品风格奔放洒脱,能够用简洁的线条和鲜明的色彩就塑造出了他所构思的一切。伊利切夫斯基将其作为一个人物引入小说中,可谓别出心裁。马蒂斯在科罗廖夫的头脑中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在科罗廖夫要去流浪的前一天晚上出现在他的意识中。当他在莫斯科的地下室沉睡时,他再次梦见了马蒂斯;当他从地下室钻出来被警察痛打后,在一家餐馆的橱窗里,他第三次看到了马蒂斯,此后他逐渐清醒过来。“马蒂斯”在小说中出现是零散的、模糊的,但实质上它构成了小说的隐性叙述结构。

通过隐性叙述,伊利切夫斯基运用如椽巨笔勾画出一幅马蒂斯风格的画卷。小说呈现的不是一个现成的画卷,而是画卷形成的过程:解体后的俄罗斯给人带来的恐慌、混乱构成画的昏暗的底色,科罗廖夫的追寻则构成小说的色彩。而这些色彩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逐渐明朗的:第一次梦见马蒂斯,画家“忧心忡忡地朝着一个看不见的物体俯下身去——它遗落在难耐的阳光藩篱之中。”这是科罗廖夫生活状态的折射——不满意庸碌生活,但又不知要追寻什么。第二次梦见马蒂斯,科罗廖夫知道画家忧心忡忡看着的是一个姑娘。第三次他在痴呆昏沉的状态中“看”到了现实中的画家与姑娘。马蒂斯喜欢画女性人体.但是其意趣不在描绘女人的肉体性,而是表现女性韵律的和谐,以及她们在他心中激起的感情。马蒂斯曾经说过:“我所梦想的是一种宁静理想和谐的艺术。其中没有令人烦恼或令人沮丧的题材,对于每一位脑力工作者——不论他是生意人还是作家——来说,他或许像一种让人平静的感化力,一种精神上的抚慰,一张让人从劳顿中恢复过来的扶手椅什么的”(陈训明2008:48)。这种艺术追求很好地诠释了科罗廖夫的理想——宁静、理想、和谐的世界。

科罗廖夫的理想由朦胧而逐渐清晰,最后在小说结尾,作者着意凸显白嘴鸦、春汛、阳光皮袄、火舌等意象,由此而构成一幅美妙的画面。让人如临其境,感受到那种和平宁静和荒凉原野即将苏醒的气息。画的色调和谐匀称,俨然一副马蒂斯风格的画卷,符合马蒂斯的艺术创作理念“首先是感受,然后才是观念”(弗拉姆1987:193)。他及其他野兽派画家运用画笔自由地表现一种新的感觉意象,而不是展示他们所观察事物的外在形态,因此对既定旧观念有一定的逾越。而这正是小说主人公所着意追寻的。苏联解体引起的社会动荡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宁静和谐的生活是人们普遍渴望的,是一种奢望,却正是马蒂斯在他的艺术世界中所着力表达的精神境界。

在小说结尾,有一句枢纽性的话语将俄罗斯文化传统与马蒂斯所代表的西方艺术巧妙衔接起来:“春汛来袭时,上帝淹没了瞬息,而我就像马扎伊一样为你带去千粒光斑。”“马扎伊”在小说中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它与小说有何关联?是不是如论者所言的只是作者随意写下的一个人名而已呢?显然有必要对此作一简单的探讨。19世纪俄罗斯著名诗人涅克拉索夫曾写过《马扎伊爷爷和兔子》的诗篇,其中的“马扎伊”是兔子的保护神。由此可见,“马扎伊”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在小说《马蒂斯》中,作者伊利切夫斯基巧妙地运用俄语短语“солнечныезайцы”(日光折射出的光影)进行大胆的艺术嫁接。从涅克拉索夫的诗歌《马扎伊爷爷和兔子》来看,单词зайцы(兔子)与“马扎伊”形象具有一种朦胧的隐喻关系,而短语“солнечныезайцы”在俄文中的意思被解释为“日光折射出的光影”。很巧的是,“日光折射出的光影”正是法国画家马蒂斯偏爱和擅于营造的艺术意象,因为运用光与影的变化去传达艺术感受,是号称“野兽派”的西方艺术家们所惯用的艺术手段。这样看来,“солнечныезайцы”意象的运用象征着俄罗斯文学传统与西方艺术世界的融合会通,这不能不说是小说的又一妙笔,它在此处使小说的显性叙事(科罗廖夫的流浪)与隐性叙事(马蒂斯的色彩世界)浑然一体。

3. 深化文学接受中的审美印象

在叙事作品中,叙述视角的特征一般由叙述人称决定,主要有第一人称叙述、第二人称叙述、第三人称叙述三种类型。视角的变换通常会给人带来一种陌生感,或者说新鲜感。小说《马蒂斯》主要采用的是以科罗廖夫为焦点的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讲述科罗廖夫的人生际遇与心路变化。文中也曾夹杂过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例如,在讲到科罗廖夫、瓦佳、娜佳参与航空俱乐部的活动时,小说写道:“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让这幸福支柱穿越自己。正午的地平线传来阵阵脆响,短暂而极大的喜悦簇拥着双肩。斑点豹似的云彩顺着微风在我们头顶上飞过。”从上下文容易判断得出,这里描写的是在场的跳伞经历者的感受,不存在理解的困惑。

但结尾部分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却让读者难以理解:“晚上我梦见了狗,荒凉的森林和秋播田。”这里的“我”是谁?是作者(叙述者)?还是小说主人公科罗廖夫?小说对此未做任何暗示,只给读者留下思索的空间。“我”的不确定给小说带来了潜在的双声性,因为“我”带来了“你”的出场:“春汛来袭时,上帝淹没了瞬息,而我就像马扎伊一样为你带去千粒光斑。”第二人称“你”的出现,显示了叙述者渴望与读者交流的强烈愿望,读者也被邀请参与到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并共同参与故事情节的构造。当然,小说中的“我”和“你”的虚拟对话并未给读者带来任何轻松的阅读体验,从小说整体的艺术氛围来看,问题的设置占据大部分的叙述空间。无怪乎卡兹纳切耶夫认为小说的结尾令人摸不着头脑,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事件的铺垫,整整一节都是谈“我”的梦、“我”的感想。“我”既可以被看成是叙事者,也可被认为是科罗廖夫。所以,学者张俊翔(2009:325)认为,“在小说的结尾,叙述者则摇身一变,与主人公科罗廖夫重合,共同面对瓦佳、娜佳,还有读者,这样一来,人际传播形式的两级无法一一对应,形成了交叉的多元对话关系”。

由于作者规矩地选择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来叙事成为了一种习惯,多次重复地运用该类视角,接受者也便在刻板印象中形成了对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叙事的知觉经验。阅读已成为一种习惯性、固定性、自动的和无意识的活动,阅读者对叙述对象的鲜活个性逐渐失去独特的感知性,从而使感知变得麻木和僵化。但是,文学活动的意义在于引导人们去体验和感受世界的奇特性和新颖性。形式主义的著名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1989:6)认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也就是说,作者伊利切夫斯基通过叙述视角的陌生化,重新构造对对象的感觉,从而扩大认知的难度和广度,给接受者以新鲜感,引起读者深思,仔细体悟作品的深邃意蕴。这种反常规性的结尾安排不但不会使读者认为是不可能的或胡编乱造的。恰恰相反,反而会使读者觉得好像从作家手中接过了高倍凹面镜,聚焦作品精髓,从而更加认清事物的本质,更加受到感动。

正如弗兰克·克德默(2000:5)所言:受结尾决定的故事都发生在能代表一切时期的时刻,或者受到了它的影响,结尾“使得每一时刻都充实起来”。以结构、思维、语言的和谐来结束小说也使得《马蒂斯》从形式的隐晦中走出,在作品与读者之间架构一个可供交流的平台,为读者的有效参与提供了可能。

Auden, W. H. The quest hero [A]. in Sheldon Norman Grebstein (ed.).PerspectiveinContemporaryCriticism[C].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68.

Казначеев, С. Алфавита и Матисс [N]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газета. 2007, № 30(25-31 июля).

陈训明.毕加索、马蒂斯论艺术[C].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

弗兰克·克德默.结尾的意义[M],刘建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杰克·德·弗拉姆.马蒂斯论艺术[C],欧阳英译,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1987.

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C],方珊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89.

张俊翔.马蒂斯·译后记[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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