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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峰对峙 各得风流
——从意识流手法比较《游园惊梦》与《九十九度中》

2010-04-04吴海琴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0年1期
关键词:意识流游园白先勇

吴海琴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目前,意识流已经成为文学现象中一道很熟悉的风景。它不仅时常被运用于创作界,也频频出现在批评界中,然而刨根问底,究竟什么是意识流,学术界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称它是小说的文体之一,有的说它是小说流派之一,更多的人则说它是一种表现技巧。笔者倾向于意识流作为一种表现手法的观点,这更符合它的本义。最早给意识流下定义的是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威廉·詹姆斯,他认为“意识并不表现为零零碎碎的片断。譬如,象‘一连串’或者‘一系列’等字样都不象起初表现的那样合适。意识并不是片断的连接,而是流动的。用一条‘河’,或者是一股‘流水’的隐喻来表达它是最自然的了。此后,我们再说起它的时候,就把它叫做思想流,意识流,或者是主观生活之流吧”[1]。所以,意识流最突出的就是强调主观性和流动性。意识流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来说,是一个舶来品,所以当它被嫁接到中国土壤上时,必然会与中国现有文学发生碰撞和融合,形成富有中国特色的意识流文学。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和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都是现当代文学中公认的使用意识流手法的经典之作,通过对两者的比较阅读,我们可以看到,两者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相似性,但又显示出鲜明的个性。

同样深受西方现代文学影响的白先勇和林徽因在意识流小说创作上具有很多的相似性。他们都擅长借鉴西方现代派的手法来丰富自己的小说创作方法,都是密切关注历史现实的知识分子,在审美情趣上都注重传统文化中的含蓄美。

(一)自觉性

白先勇和林徽因都出身于有浓郁中国传统文化氛围的大家庭,但他们都有着主动积极接受西方现代文化的经历,自然在创作过程中不免要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众所周知,意识流作为西方现代文学的一大主流,因此,我们也就能对两人使用的意识流手法追本溯源了。

19世纪末以来的近半个世纪现代主义思潮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影响到西方各种艺术形式,尤其是西方文学。白先勇上大学时,在外文系念书期间就接触到了大量西方文学,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学。他创办《现代文学》时,西洋文学的介绍,如乔伊斯、福克纳等西方文豪作品,都绝无仅有,如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全本译出。白先勇可以说是深受欧风美雨猛烈冲击的受益者。所以这些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让白先勇能够感受、了解、认同,并且受到相当大的启示。因此他在小说创作中运用意识流手法创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林徽因出身于书香世家,于1920年随父赴欧洲访问,并在伦敦求学。在那里她接触到了当时英国(也是整个西方世界)最杰出的文人,为她的文学修养提供了新鲜的养料。此外,她的领路人徐志摩,更是一位深受现代英国文学熏陶的作家。正如费慰梅回忆林徽因对徐志摩的思念时所说:“她对徐的回忆,总是和雪莱、济慈、拜伦、曼斯菲尔德、伍尔夫夫人等这样一些文学家的名字联系在一起。”[2]众所周知,曼斯菲尔德是英国意识流小说家之一,伍尔夫更是集意识流小说与理论创作大成的文学家。由此可以推想到曼斯菲尔德、伍尔夫等人对林徽因文学创作的影响。她的处女作小说《窘》就是大胆使用了意识流手法的作品,作品将一位中年男子欲说还休的内心激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整篇的意识流动,告示人们心理分析的小说技法并非新感觉派所独擅,而且它在林徽因笔下更近乎本民族的欣赏习惯”[3]。其后的《九十九度中》更是一篇意识流手法相当成熟的经典之作。

两者使用意识流都是受到内容和题材制约的结晶。两篇均是篇幅不长的中篇小说,而且都只是选取生活的一个横截面,作者却都要放眼广博的人世,反映人类历史的整体命运。那么,只有用独特的小说外形定格鲜活的生活,意识流则是一个较为明智的艺术创作手法。《游园惊梦》只是写了钱夫人在台北的窦公馆参加了一次晚宴,短短的几个小时,一个小小的窦公馆。要将十几年前发生在南京梅园新村的故事融入到如今的窦公馆的宴会上,只有打破时空限制,采用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白先勇自己曾经说过:“我写这篇小说写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较传统的手法写内心的活动,我都不满意。起初我并没想到要用意识流手法。女主角回忆过去时的情绪非常强烈,也有音乐、戏剧的背景,为了表达得更好,尝试用了意识流手法。”[4]“所以意识流兴起与社会环境很有关系。不过我看,不是非要用意识流不可,要看小说题材来决定。”[5]《九十九度中》则选取了北京的几个人物在一天所发生的故事,作者想通过描述这几个小人物的故事,来展示整个城市的不同阶层人物的真实的生活面貌和精神状态。要在短小的篇幅内真切地把握人物的真实精神状态,只有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普鲁斯特认为,真实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外在的、物质的、简单的、同一的、客观的真实,一种是内在的、心理的、复杂的、特殊的、主观的真实,而后一种真实是唯一的、基本的真实。林徽因在1.5万字的小说中将生花妙笔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挖掘出不同人物的意识流动,反映了不同阶层的人物的精神状态,这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两位作家自觉运用西方现代主义创作手法,是他们积极吸取外来创作经验的体现,是他们创作理念的开放性的展示。

(二)现实性

人物意识产生的缘起,并不是天马行空,无源之水,而是有现实根基的。《游园惊梦》和《九十九度中》都有基本情节,反映了现实生活,意识流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前者就像《红楼梦》中的黛玉进贾府,就好比一台摄像机紧随钱夫人的脚步随时拍摄。钱夫人一方面游历了富丽堂皇的窦公馆,一方面参加了一场繁华盛宴,遇到了旧日的戏台姐妹和如今台湾的新贵。我们可以游览到中西合璧的窦公馆花园,可以观赏到窦公馆内部的奢华装饰,可以听到宴会上人物的精彩对话,也可以欣赏到宴后客人的戏剧表演。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而在这里面穿插了钱夫人的意识流。钱夫人是触景生情,心理上又重新经历过去发生在南京的事件。“皂罗袍”是引发钱夫人各种思绪和意识流动的关键枢纽,也正是徐太太在宴会上所唱的这个词牌,让钱夫人再一次经历了她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此时的意识流不像先前的意识流那样还富有理性,完全非理性化了。以往经验和眼前情境所形成的合力唤起了并且推动了钱夫人的意识流动。后者则像一台摄像机变换不同的拍摄角度摄取了北平城一天的不同角落的多个故事。有汗流满面的挑夫行走在滚烫的马路上送美食,有闲来无事的机关人员卢二爷考虑怎么吃午饭,有大户人家大肆铺张为老太太过寿,有出身于旧式家庭的姑娘举办婚礼,有街头的吵架,也有挑夫因乱喝酸梅汤患病却不得医治而悲惨地死去,诸多故事组构成一幅北平一日图。《九十九度中》人物意识流产生的机制也是现实的某一事件或某一事物。如老卢坐在车上想到如何安排今天的午饭问题,是因为看到三个挑夫肩上的写有“美丰楼”的大圆篓;杨三看到王康才想到如何要债等事情;阿淑因为外面闹哄哄的声音想起父母逼亲和幻想九哥救美的梦;逸九由邻座那位有着丰润肩臂的女子想到青梅竹马的恋人琼等;茶房由眼前的丽丽想到昨天的云娟。

在小说的意识流中,人物所反映的也绝大部分是客观现实。《游园惊梦》中钱夫人的意识流概括起来就是十多年前在南京发生的故事。年轻貌美的她在南京嫁给可以做她爷爷的钱将军,享受了荣华富贵,却不能获得生命的激情。好不容易和情人享受到了生命的激情,却昙花一现,瞬息即逝。本应姐妹情深,可恰恰是自己的亲妹妹抢走了自己的情人。在《九十九度中》中,我们可以从卢二爷的意识中获悉其家庭关系不和睦,从杨三的意识中获悉王康欠他三十四吊钱,从阿淑的意识中获悉她是一位憧憬理想婚姻却抗争失败了的新女性,从逸九的意识中获悉琼是他的旧日恋人等。由此可见,社会客观现实依然是两位作家关注的中心。

(三)哲学性

两者使用意识流的目的,都是为了深入地展示人的心灵,注重文本的深刻性,从而挖掘出人的内心情感的哲学基础。大凡敏感、深刻的作家,都善于以发掘、展现、描摹人的情感和心灵世界作为其创作重心。那些主人公的貌似无理性无主题的胡思乱想,并非只是本能欲望和感官直觉的再现,事实上,这其中包含了作者许多对宇宙、人生的思考。《游园惊梦》与《九十九度中》在描摹真实人生百态的同时,都衬托出人生无常的永恒悲剧命运。《游园惊梦》中意识流的使用达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哲学效果。原本只是展示一场热闹非凡的窦夫人的盛宴,并且也应该是桂枝香展示自我风采的盛宴,却让如今早已盛名不再的钱夫人再次唱起主角,只是这个舞台也只为钱夫人一个人设置,观众也只有她一个人。在钱夫人的意识流中,如今的一场盛宴犹如一场梦,她在梦中游园,恍恍惚惚,过去的繁华种种却历历在目,让她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正映照了曹雪芹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钱夫人的意识流总是处于回忆中,而且都是将过去和现在对比,过去的繁华早已随风逝去,如今是别人的天下,可是谁又能总占风流?花无百日红,明天的窦夫人也许就成了今天的钱夫人,谁又能说得定呢?正如《牡丹亭》中的宿命般的梦幻感和悲剧感萦绕在文本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人在戏中,人在演戏,人生就是一场戏的涵义不断得到强化。此时,人与戏的关系,已经不是哪个具体的人,哪出具体的戏了,而是普遍意义的人与戏的关系。白先勇自己也说:“例如《游园惊梦》,也充满了佛道的感情和思想。”[6]佛道的感情和思想的本质就是人生幻灭无常,悲苦轮回。

《九十九度中》的意识流使用,不同的人物意识流的多次使用,并且不时地放置在对比中。如同样处于大户人家的两位女性,都是在举办一桩喜事,一个是人生第一大事——结婚,一个是古稀之年的庆寿,然而两位女性的意识流却体现不到一点喜意:一个感叹命运不济,无法与真正爱的人共结连理,理想落空,现实残酷;一个感叹岁月流逝,记忆恍惚,青春不再。张老太太的貌似幸福实则苍凉的晚年境遇似乎也暗示了阿淑以后的枯燥无味的岁月生活。卢二爷对夫人的间接不满和对年轻女性的爱慕的心理和逸九对旧日恋人的怀念充满了失意的情调对比,似乎暗示出多年以后的逸九也就成了现今的卢二爷。人生就像一个轮回,历史只是不停地上演着同样的故事,只是主角在不停地轮换。阿淑正沉静在与她心爱的九哥其乐融融相处的回忆中,并幻想九哥此刻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来。而她念念不忘的九哥此时想的却不是她,而是另一个早已逝去的琼。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将两位纠缠于感情漩涡中的年轻人的内心挣扎和迷惘同时并置,不正是感叹理想和现实的冲突,真正的爱情难得!林徽因选取了多个人物的意识流动,涉及了社会不同层次的人物的精神面貌,提出了对整个人类的思考。人生就好比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在扮演着各自的角色,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基点和轨迹,而不停地上场和下场构成了人类的历史,正如《游园惊梦》中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一切都是追求,都是虚幻。佛家的宗旨之一就是人生的虚幻性和轮回说,强调了人类宿命性的悲剧命运。白先勇和林徽因先后在其作品中都反映了人生如梦的虚幻性哲学,大概与传统文化中的佛家有不解之缘吧。

(四)节制性

《游园惊梦》和《九十九度中》都不能称上真正的意识流小说,这不仅从篇幅上还可以从意识流的内容上进行评判。深受含蓄内敛的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白先勇和林徽因都是有节制地使用意识流,而不是像西方意识流小说那样出现大篇幅的意识流,不讲究小说的情节性和现实性。这两篇小说都有基本的情节故事,基本反映了现实生活。即便在写人物的意识流动时,两位作家总考虑到中国读者的接受程度,在小说中有所提示,如出现“心想”、“估计”、“想”、“记得”这些心理学动词,而不单刀直入到人物意识流动中去。在《九十九度中》还有一个较为突出的现象,就是用省略号来代替人物大段的意识流动,避免了意识的繁冗。

如果说西方意识流是恣肆汹涌的汪洋大海,那么他们小说中的意识流则是风平浪静偶带波澜的湖泊。西方意识流小说家特别喜欢挖掘出深藏在人内心世界中的暗角,强调无意识、潜意识,注重它们的荒唐、离奇、非理性。他们较喜欢描写那些扭曲了灵魂的变态意识流,强调的是现实的荒诞无稽,人的性本能,或者是精神分裂等。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国人天生就不可能像开放的西方人那样,即便想体现本能意识,也是曲折、隐晦地婉转表现。两个文本塑造的人物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因此他们也不可能像西方人那样直接表露精神世界的颓唐、堕落和变态,反映西方世界的整个堕落、病态。钱夫人是一个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正派女性,因而也注定了她的内心世界不可能是赤裸裸的性本能或者是变态的心理。即使在回忆到她与郑彦青那段私情场面时,她脑海中的意象都是隐晦的、唯美的,如同《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梦中相会。白马、白路、白桦林的树干、太阳等意象可以联想到他们的私情,却一点也不产生色情意味。《九十九度中》中的茶房在看到性感摩登的丽丽时想起昨晚唱戏的云娟,他也只是想起迷人的笑、打秋千式的耳坠、如玉的手臂、迷醉的眼睛等意象,并没有产生一丝猥亵的意淫。在阿淑迷迷糊糊的意识中,即便是她日有所思的九哥,在她脑海中也只是一个白马王子的形象,丝毫不能让人联想到性爱的对象。两者都较谨慎地使用意识流,是与中国文化的土壤环境离不开的。传统文化讲究的是节制含蓄,其内心表达往往含而不露,这种观念已经深植于中国人内心。自然,他们也不完全脱离他们的文化之根。

尽管《游园惊梦》和《九十九度中》在使用意识流手法上具有较多的相同点,但由于不同的题材和对现实生活捕捉与表现的方式不同,两人也表现出不同的艺术个性和特色。

(一)选取视角不同

意识流小说的基本特性就是主观性,这就决定了它必须从人物自身出发,作家得选择人物的视角来感知其内心世界。如果单纯地从意识流所选取的人物视角的数量和人物的意识流的内容的相关性来看,意识流可分为单纯型、交错型、复合型。单纯型的意识流就是一个人的意识流动,人物的意识流动可以是时空倒错,但也只限于个人,强调自我感受;交错型的意识流,是多个人的意识流,而且互相交替,相互补充,从而多角度地反映人物的身世、性格和复杂的情感,从而更全面地反映外部客观世界;复合型的意识流则是多个人的意识流,而且每个人的意识流都指向同一个中心,从而多角度地反映中心事件,突出中心人物。

《游园惊梦》通篇只选取钱夫人一个人的意识流来结构全文。本来一场盛宴上至少出现几十人,作家完全可以将笔探入宴会上的各色人等,触摸出各种别样心理。然而作家要表达的是历史沧桑感和人生如梦的虚幻感,这就必须选取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担当此重任。谁的身上带有历史剧变的痕迹,谁又能感受到人生如梦的凄清悲凉呢?只有当年在南京得月台红极一时如今年华不再、风光不再的蓝田玉。蓝田玉是唱昆曲《游园惊梦》而出名的,而昆曲的典雅、精致、含蓄蕴藉也熏染了钱夫人敏感、细致、含蓄的心灵。只有敏感的钱夫人看到繁华似锦的窦公馆和宴会上的男男女女,才能感受到人生就是一场梦。如果白先勇选取桂枝香作为聚焦点,恐怕表达的就是苦尽甘来的涵义了。《九十九度中》则选取了几个不同类型的人物的意识流,交织成一张不断纠结的网。有闲阶级的卢二爷看到挑夫肩上的大圆篓时的浮想联翩,身处最底层的杨三看到王康的矛盾心理,正在举办婚礼的阿淑猜想外界的吵闹原因并回忆起过去的岁月,幻想九哥来挽救自己,出身小户人家的阿淑恋恋不忘的九哥却在思念旧日的恋人琼,茶房对戏子云娟的回想,大户人家张老太太对时光飞逝、青春不再的悲凉感。不同性格不同阶层的人物的内心活动并构成北平人的真实精神面貌,从而更全面地反映20世纪30年代北平的社会生活。

(二)表现方式不同

意识流强调的是人的精神活动的复杂性,其复杂性则体现在瞬间闪现的印象、感觉、猜测、情绪、回忆、判断、分析、幻觉、梦境等方面。

《游园惊梦》较符合时间逆流和空间相对固定的特性。因为钱夫人的意识流的时间方向总是针对着一个方向,那就是过去,地点也就固定在台湾的窦公馆和南京之间。回忆占据了钱夫人意识流的中心,犹如一条单方向流。当读者对钱夫人亦步亦随,不仅感受到窦公馆发生的故事,还可以随着钱夫人再次亲历当年在南京秦淮河畔的种种故事。过去和现在两个时间段不断交错重叠,当年的故事在现在的故事中一再上演,现在的故事又可以影射当年的故事。钱夫人的意识流也将内心情绪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得文本显得不平铺直叙,从而富有动感,达到了腾挪跌宕的艺术效果。在短短的宴会上,钱夫人完全沉溺在了对过去日子的回忆中,她的脑海中总是充斥了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她也只有通过回忆过去的美好的事情,才能衬托出现在的悲凉境地,也只有通过回忆过去让她沉痛的事情,才能反映现在发生的事情也许是过去事情的再次发生。现实与回忆的交替,充分展现了钱夫人的复杂内心世界。她起先感叹自己过去在南京的无限风光,后来因为空腹多喝了几杯花雕,处于迷离状态,在昆曲《游园》的背景下,看到天辣椒与陈参谋的亲密,一下子勾起了钱夫人在南京与郑彦青的私情回忆以及在桂枝香生日会上发现亲妹妹与自己的情人的私情,一阵急怒,嗓子哑了的往事。这情感流动是渐进唤起的过程。试想,如果没有起先开始回忆南京的繁华盛宴作铺垫,一下子就涌出钱夫人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内心痛楚,那么作品肯定会显得十分突兀。

而《九十九度中》则是判断、猜测、回忆、幻想等多种方式的混合,显出繁杂多样化的特征。如卢二爷在看到“美丰楼”字号的大圆篓的意识流中,就有感觉、自由联想、猜测、幻觉等形式。“‘美丰楼饭庄’黄篓上黑字写得很笨大,方才第三个挑夫挑得特别吃劲,摇摇摆摆地使那黄篓左右的晃……”是判断,“美丰楼的菜不能算坏,义永居的汤面实在也不错……于是义永居的汤面?还是市场万花斋的点心?……”是自由联想,“或许老孟知道”是猜测,“……二爷您好早?……用电话,这边您哪!……”是幻觉。过去、现在、未来交错使用,空间的转换、更替,使得卢二爷的意识流动变化起伏,富有动态感。而阿淑的意识流动也是多种回忆、判断、猜测、分析、幻想等方式的交结。有对往日点滴生活的回忆,有对理论和实际似乎永不发生关系的判断,有对外界吵闹原因的猜测,有对表哥逸九的幻想等。这些如同伍尔夫比喻的纷纷坠落的原子,由此可见,阿淑的精神活动的复杂性远远超过她在现实中的躯体活动的复杂性。正是丰富多样的意识流表达方式,让《九十九度中》显得更富有现代性,这也就难怪当年有许多人惊呼看不懂它了。

(三)艺术效果不同

如果说《游园惊梦》让我们聆听了一曲节奏跌宕起伏的古典音乐,那么《九十九度中》则让我们观看了一场内容丰富的电影。

小说《游园惊梦》与戏曲《游园惊梦》不仅在情节上有着相似性,而且在节奏上也有着有惊人的相似。小说《游园惊梦》不仅将整个思想、感情范围与昆曲《游园惊梦》有机地联系起来,而且还大规模地使用在小说结构上,当然也包括钱夫人的意识流动上。白先勇自己也说:“尤其牵涉到心理的活动,特别是心理分析方面,用意识流手法写,跟音乐的旋律比较合适一点。”[7]钱夫人产生意识流一方面由于窦公馆人的刺激,另一方面也与昆曲《游园惊梦》有关。音乐的节奏与钱夫人的意识流浑然一体。当杜丽娘不顾父母的训诫,和丫鬟春香私自游园,欣赏大好的三春美景时,迷人的春色,清新的空气,唤起了杜丽娘的满腔幽怨和哀愁。当钱夫人游览窦公馆时,富丽堂皇的家庭装饰,无限风光的窦夫人们,唤起了钱夫人对往事的追忆,其内心意识也荡起一次又一次的小高潮,凄切和感伤萦绕在她心头。《皂罗袍》是昆曲《游园惊梦》中“游园”的最高潮,而钱夫人的意识流的最高潮就是在听到《皂罗袍》时产生的。当钱夫人情感慢慢积累至最高点时,此时又受到蒋碧月和陈参谋的刺激,沉醉在“游园”中的钱夫人的意识流就蓬勃而出了。此时的杜丽娘和钱夫人融为一体,分不清到底是在戏中,还是在回忆中了。然而梦总有醒的时候,当“游园”结束时,杜丽娘开始惊梦了。此时也该轮到钱夫人唱“惊梦”的时候了,钱夫人的梦也醒了,过去的荣华富贵和生命的激情享受,如今早已成空,该面对现实了。因此,小说《游园惊梦》似乎就是隐隐约约地按照昆曲《游园惊梦》的形式构成的,它是昆曲《游园惊梦》的某些主题和节奏的一种变相运用,为我们提供了又一曲音乐。

电影本是一种视觉艺术,诉诸观众的是画面形象。导演可以通过选择和组接镜头的手法来暗示镜头之间的关系,包括相似、对比、象征、隐喻等关系。《九十九度中》则是相当成功地借鉴了电影“蒙太奇”手法,把外在世界和人物内心的各种画面与镜头衔接、组合,获得一种整体性的艺术效果。小说不时地扫向人群,然后选取一个或多个人进行聚焦,时而来一个小场面特写。小说一开始,作者就将摄像头由远及近地指向挑着“美丰楼”字号大圆篓的三个挑夫,接着,立马将画面转向坐在洋车上的卢二爷,此时摄影机的镜头对准了卢二爷的意识流,这时他正在琢磨午饭怎么解决,想到家里的饭菜的糟糕和太太难看的脸色,接着又对大圆篓上的字和挑夫进行评判,然后又想到哪里的饭菜不错,接着他的思绪又飘向未来,幻想伙计们的招呼。当卢二爷浮想联翩时,镜头又慢慢淡出了,卢二爷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为街上一个骑车的女人而心动。接下来,作者又转换了摄像机的镜头,瞄准了张家大院,展现了张家大院为老太太庆寿的忙碌场面,此时,镜头中迅速闪过挑夫的身影。类似这样的镜头不断转换和特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尤其在阿淑的意识流动中,更是不断地迭换镜头,一会儿从现在的迷惘回到过去父母对她婚姻的干涉的往事,一会儿从过去回到现在的婚礼场面,一会儿从现在跳到将来表哥会骑着马星夜奔波地赶到,接着又回复到回忆表哥早有女友的过去。镜头的变换十分频繁,但是整个小说叙述却是有条不紊,毫无突兀零乱的感觉。这与林徽因善于使用中国传统小说的草蛇灰线法是离不开的,如挑夫就是其中一条贯穿全文的线索,开头出现,中间偶然闪现,最后又出现,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功效。经过众多画面的交错和穿插,小说所反映的生活环境和人物精神面貌就更为广阔和深入了,同时更充分地揭示了小说的主题思想。

因此,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和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都可称之为娴熟运用了意识流手法的经典之作。深受西方现代文学影响的两位作家都借助于意识流手法,但对现实的关注依然是他们的创作中心。他们分别使用了不同的意识流技巧,表达了一种形而上的意蕴。前者通过钱夫人一个人的意识流动,反映了人生如梦的哲学感触;后者通过多人的意识流动,反映了历史不过是一个不断反复上演的故事。

[参考文献]

[1](美)梅·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M].申丽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2.

[2]梁从诫.林徽因文集:文学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455.

[3]陈学勇.京派的灵魂[M]//柯灵.林徽因小说·九十九度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3.

[4]白先勇.白先勇与《游园惊梦》[M]//白先勇文集:第五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378.

[5]白先勇.与白先勇论小说艺术——胡菊人、白先勇谈话录[M]//白先勇文集:第四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236.

[6]蔡克健.访问白先勇[M]//白先勇文集:第四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542.

[7]白先勇.为逝去的美造像——谈《游园惊梦》的小说与演出[M]//白先勇文集:第五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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