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死犹闻侠骨香
——解读《史记·游侠列传》中的郭解
2010-04-04李梅
李 梅
(重庆工商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0067)
中国历史上对于游侠最早做出全面总结,并给予肯定性评价的,当数司马迁的《史记·游侠列传》。在这篇全长大约为2 400余字的《游侠列传》中,司马迁花费了1 050多字,也就是接近于文章总长一半的笔墨来塑造了一位布衣游侠——郭解,并在文末热情洋溢地称赞:“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1]足见郭解在司马迁心中所占的分量。这位豪情冲天的游侠典范终其一生都沉迷于任侠生活,他身上所有的独特侠义的人格魅力,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形成了一种独有的道德标准和人生追求。而他的死不仅仅代表了当时政府加强政权集中和思想控制下对侠客的限制和镇压,也代表了儒家思想对侠文化的打压,更象征着历史上游侠时代的就此终结,证明纯粹的游侠道义就此消亡。
一、少年郭解
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可以看到少年游侠之路是很多人的最初人生选择,很容易就找到大量的例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记载孔子的弟子之一子路,他本来是个带点儿流氓习气的游侠,后来因为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又如《汉书·朱云传》中所载朱云的少年时代:“朱云字游,鲁人也,徙平陵。少时通轻侠,借客报仇。”完全是一代少年大侠。[2]还有《后汉书》中的段熲和王涣,段熲“少便习弓马,尚游侠,轻财贿,长乃折节好古学”,王涣“少好侠,尚气力,数通剽轻少年。晚而改节,敦儒学,习《尚书》,读律令,略举大义”。[3]像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也不必一一列举,重点是不论这些人在成年后是否选择了其他的人生道路,可以肯定的是在历史上“少年游侠”一直是个让人在人生之初心向往之的追求。
郭解作为游侠的典型,自然也不例外,他的任侠生涯可以说是有家世渊源的。根据司马迁的记载,他的父亲就是一名侠客,在孝文帝时被诛杀。子承父业,郭解的血管中或许天生就流着侠客的血液,而他不同于常人的少年经历就已经印证了“侠”的一些特征:“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由此观之,少年郭解应当说是有着一种极易冲动的个性,只要有了让他愤激不平、心中不快的事情,他就要亲自动手,杀人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他放浪不羁,血气方刚,无视国家法令,为了帮助朋友可以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窝藏亡命之徒,违法劫夺,私自铸钱等等无所不为。总之,这位大侠的“少年游侠”经历带着那么点流氓气息,显示出了他潇洒自由和血性冲动的个性,而就是在这样自我放纵的少年时期,郭解身上一诺千金、肝胆相照的豪侠义气初露端倪,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之情,一种为信诺、为朋友肯将生命相酬的至诚之情在他的身上展露无遗。
在这种年少轻狂、走马杀人的生活中,郭解也有陷入困境的时候,然而他却总是“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上天的眷顾让郭解幸免于难,也使得他对于侠客生活情有独钟,一生任侠,成年之后也没有选择其他的人生道路:“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至此,郭解洗净了少年时代略有的流氓之气,形成了他具有典型意义的侠义道德:重信守义的做人信义,以德报怨的为人至诚,果有成功而乐于归美于人的高尚操守,排忧解难、解人危困的热情之心。游侠豪情就这样追随了郭解的一生,也正是这样的侠义风范,使得众多人士对郭解恭敬有加。
二、游侠郭解
司马迁曾经在《游侠列传》的开篇就对“游侠”提出了明确的定义: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应该说郭解在他的一生中都是将这个定义作为处世为人的标准。他并不遵守朝廷礼法,却忠于自己行侠仗义的道义责任,信守诺言。“侠”之于他不仅仅是少年时代的冲动轻狂,而是影响其一生的行为模式,他的人格意气受到众人敬仰,他独特的道德观念和人生追求更是吸引了大批追随者。
(一)重信守诺的做人信义
郭解的风度气派在当时可以说是令许多人都恭敬有加,特别是“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可说郭解是名满天下、一呼百应。郭解的外甥倚仗着他的势力在外横行,惹来了杀身之祸:“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郭解的姐姐失去了儿子,悲愤不已,认为凭着郭解的人格,自己的外甥被杀却捉拿不到凶手,一怒之下“弃其尸于道,弗葬”,用如此举动来侮辱郭解。而郭解则在暗中找到了凶手所藏的地方,等凶手知道自己跑不了,自动来到了郭解家,将事件的始末缘由诉说了一遍。郭解听完后非但不怪罪凶手,还说:“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随后“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
郭解在处理这件涉及家族的事件上,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有他公正无私,还有他“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的为人信义。固然不包庇自己亲人的错误,能以理断事,放走杀人之人令人慨叹,但更让人信服的是他重信守诺,没有在放人之后来个“回马枪”,暗中报复杀人者。要知道凭郭解的名气,想报仇并不是难事,且不需自己动手,那些“慕其行”的少年只要稍加暗示,能替他杀人的大有人在。就算不杀掉凶手来个“血债血偿”,也完全可以让凶手过不了逍遥日子。难得的是郭解信守自己的诺言,即便死的是自己的亲外甥,也始终没有动过报仇的念头,更遑论指使别人替自己进行打击报复了。
(二)以德报怨的为人至诚
郭解因为名气很大,外出的时候别人都为他让路以示尊敬。然而一次外出的时候,“有一人独箕倨视之”,对郭解颇是不恭。郭解的门客意欲杀之,郭解不许,认为:“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并且嘱咐尉史在这个人服役的时候,故意将他漏过去。而这名对郭解傲慢无理的人在数次该去服役却总是不找他后,知道了是郭解在暗中帮助他,“箕踞者乃肉袒谢罪”。
其实郭解成年后“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那种强调对仇恨的绝对心理仍然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心中。但郭解在面对这名叉腿斜视的傲慢人士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不被敬重是德行不修所致,从自身寻找原因,甚至还暗中帮助这名无礼之人,而不是迁怒于人,胸襟气度可见一斑。这种以德报怨的至诚之举,再次显示了郭解的为人,为他赢得了别人真正的尊重。
(三)一旦成功而乐于归美于人的高尚操守
第三件表现郭解人格的事情,就是他调停洛阳的纠纷事件。当时洛阳有人发生了纠纷,“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在这样胶着的状态下,有人就去请郭解出面来解决此事。果然纠纷者因为尊重郭解的为人,委屈心意地接受了调停。但郭解在成功解决了事件后,却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认为自己虽然很荣幸地调停了此事,但是不能够跑到别的县里去做应当由人家县中的头面人物所做的事情,因此他在离开之前要求发生纠纷的人暂时先别听他的话,要等他走之后,等洛阳的诸公再来调停,那时再听。
其实以郭解的名气,他完全可以不必顾忌洛阳当地贤豪的感受,非要把这个解决纠纷的功劳让出来给别人,况且这个事情本来也是由他出面调停,应当说他完全是“受之无愧”。但是郭解没有居功,他诚恳地向接受调停的人表示了感谢,毫不虚假的说明自己不能居功的理由,并且把这个功劳让给了洛阳诸公,自己“乃夜去,不使人知”,的确是“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也正是这种不居其功、乐于归美于人的品行,让郭解拥有了一种不求功利的坦荡侠义之风,一种不矫揉造作的率直之心。
(四)排忧解难、解人危困的热情之心
排忧解难、解人危困在郭解的“侠”行为模式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像上面提到的替人调解纠纷也是受人所托之事。根据《史记》所载,郭解也到四周其他的各郡、各诸侯国去为人向当地的官府说情办事,而他办事都是竭尽全力。能令其完全解脱的,就令其完全解脱,实在不行的,也尽量能让每个人都感到满意。而郭解则是在把这些事情都办好后,“然后乃敢尝酒食”,他的助人之举,也让当时的“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
其实司马迁在传记中对于游侠产生的原因就提出了“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的看法,即是说不论何人都有可能陷于困境中,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从更高的视点来看,也就是说在乱世中的弱势人群特别需要一种能够救助他们的力量,而游侠的存在就是为了能够在关键时刻助人一臂之力,这也是游侠出现的根本原因。显然在郭解的身上这一“游侠”特质尤为突出,他的不计付出、不计后果的助人之举为他赢来了极高的声望,更带来“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如此看来,郭解身上的侠义人格实质上也是非常“中国特色”的侠文化表现,他游走于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外,以扶助弱者为社会义务,忠于自己行侠仗义的道义责任,信守诺言,这种真实的人格也是司马迁心目中对“侠”的规范,是侠文化的典型代表。
三、郭解之死
正如司马迁所说“其行不轨于正义”,尽管游侠以信义为宗旨,但他们以个人尊严和个人价值为重,舍生取义、快义恩仇也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始终处于政治体制之外,不受朝廷礼法的约束,换言之也就是统治者眼中的不安定分子,是潜在的危险。在汉武帝之前,由于各种的原因,统治阶层对于整个社会的统治不得力,这也恰恰为政治控制外的游侠提供了生存空间。
到了汉武帝时期,由于“大一统”体制正式定型,儒家思想占据了统治地位,中央集权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游侠的存在无疑是对统治者权威的挑战,郭解的死也就成为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事件:一名儒生因为当众非议郭解,被郭解的门客所杀。事后法吏要以此事追究郭解的责任,郭解却对此事毫不知情,而杀人者也早已逃亡不知所终。尽管法吏上奏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却说:“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就这样一个不算得理由的理由,郭解一族被灭。
在封建文化中,游侠作为自由主义者所宣扬的个性与儒家思想强调的伦理道德、等级秩序是不相融合的。郭解之死,不但是统治阶层对游侠的强力打压,亦是儒家文化对侠文化的打压。郭解死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这些侠客“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身上更多的是儒者之风,像郭解那样豪情冲天、潇洒自由而又忠于自我的游侠之风已经不复存在,那种不愿被束缚的狂傲之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此而言,郭解之死代表的不仅仅是统治者的胜利,更象征着整个游侠时代的就此完结,侠文化此后趋于被儒家思想所同化改造,游侠也只是历史上的一段尘封往事,辉煌不再。
四、结语
“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应当是司马迁笔下最完美圆满、优游娴雅的高级人生模式了,但郭解却是个例外。“少年游侠”没有“长而折节”,而是忠实地遵循了游侠之路。纵观郭解的一生,始终是与“侠”字紧密相连:他的少年时代就与侠相伴,走马杀人、放浪不羁的任侠游乐,令“少年侠气”让人热血沸腾、流连忘返;及至年长,他退去了少年时代的流氓之气,身上形成了典型侠义道德,为众多人士所倾慕,成为一种独特的道德标准和人生追求。就这样,游侠身份伴随了郭解一生,“少年游侠,游侠终身”,郭解的游侠之路无疑是侠文化的最佳说明。也正是在郭解身上,我们看到了侠文化中所赞赏的蔑视清规戒律的不安分气质和追求自由的狂傲个性,看到了重信守义和助人危困的精神,看到了对道义原则的坚持坚守。
尽管以班固为代表的后世正统认为郭解“以匹夫之细,窃生杀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但也无法抹杀像郭解这样的游侠之士所代表一种植根于民间的正义精神,他们在乱世中对“侠”之道义的执著追求,赋予他们精神上的一种强大力量,让他们成为人格力量的强者。而他们所代表的侠文化中“救人于厄,振人不赡”的济世兼爱之心,与“不既信,不倍言”的义气相倾之义,也实在地成为后世侠义精神的支柱。对于像郭解这样的游侠之士,我们更应当用公正的眼光,看到他们“游侠”身份下所有的一种完整和坚强的人格,一种坚持道义的精神,也恰恰是这样积极向上的游侠人格和游侠精神极富恒久与广泛的魅力,在历史上应当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值得后世弘扬和赞颂。
[参考文献]
[1]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