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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华民族复兴”观念形成的历史考察

2010-04-03张可荣

关键词:观念中华民族民族

张可荣

(长沙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中华民族复兴”作为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一种极为重要的观念与思潮,其演进的历史轨迹大致可分为近代和现当代两个阶段。近代“中华民族复兴”观念与思潮滥觞、萌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初具雏形于五四时期,普遍流行于九一八后的抗战时期,是现当代中华民族复兴思想的直接源头。笔者作出这样的判断,主要是基于对“中华民族复兴”观念的主题词——“民族复兴”产生与流行历史的认识,因为“一种社会思潮或观念的形成研究,只有和其主题词汇的流行与传播程度结合起来考察,才能更有说服力”。[1]当然,语词的历史不等于观念的历史,一个词在今天的用法,和它在古汉语或用它转译的某些外国术语的原意,可能有差异,语词的外壳(文字记载)与它所负载的观念之间,也未必是一对一的关系。[2]

本文对近代“中华民族复兴”(以下简称“民族复兴”)观念形成的历史所作的简要叙述与分析,仅仅是一种尝试,不当之处,盼望得到大家的指正。

一、近代“民族复兴”观念的滥觞与萌生至迟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革命派、立宪派和国粹派等不同政治思想派别在探索民族国家出路中发出的共同心声。

近代“民族复兴”观念的萌生,可以追溯到孙中山先生提出的“振兴中华”口号。1894年11月,孙中山在《兴中会章程》中明确指出:“是会之设,专为振兴中华、维持国体起见。”[3]由此,“振兴中华”正式镌刻在了中华民族前进的旗帜上,成为唤起、激励、凝聚炎黄子孙的中心口号。“振兴中华”与“民族复兴”,不论是内涵还是字面意义,可谓小异大同,一脉相承。因此,我们视其为“民族复兴”观念滥觞与萌生之始,孙中山先生则被誉为“民族复兴”理念的倡导者和民族复兴大业的开拓者。

当然,我们把“民族复兴”观念萌生的起点定格在19世纪末的孙中山先生身上及其提出的“振兴中华”口号上,并不是要否定1840年以来的近60年中,先进的中国人为探索民族国家出路所作的艰苦努力及其取得的思想成果,只是因为,在这期间,特别是甲午战争之前,中华民族还没有认识到自身的全面落后与危机,民族意识尚未真正觉醒;而且,具有现代意义的“民族”称谓的使用还只是个别现象,尤其是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华民族”概念尚未出现,近代“民族主义”尚处于转型的关键时期,所以,他们对民族国家出路的探索,就不大可能具有现代“中华民族”和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视角,同时,我们也没有发现此间使用“民族复兴”等词汇的文献资料。

翻检中国近代的报章书刊,自20世纪初年以来,在革命派、立宪派和国粹派等不同派别的政治思想言论中,已零星、片断地出现了与“民族复兴”一词类似的话语。

1902年,正热心反满革命的欧榘甲(1870-1911),在《新广东》中使用了“中国复兴”等话语:“意者中国为满洲所灭,满洲之国,……断无振兴之想,则中国者亦随之永死永散乎?非也。中国者,今日将死而复生,散而复聚,静而复动,灭而复兴之大机会也。”[4]1904年,华兴会在策划长沙起义时,喊出了“驱除鞑虏,复兴中华”的口号。[5]1904年7月至1905年6月,陈独秀在《安徽俗话报》发表《亡国篇》长文,文章在探讨中华民族衰败之因与图强之道时指出,不能把中国“重兴”的希望寄托在“天命”上,“天地间无论什么事,能尽人力振作自强的,就要兴旺,不尽人力振作自强的,就要衰败”。[6]1906年8月,孙中山在对东京中国留学生的演说中深情呼唤“振兴中国”:“惟愿诸君将振兴中国之责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7]1907年7月,《云南杂志》第7期发表署名“返魂”的《一致论》一文,文章在讨论民族国家兴衰存亡问题时反复倡言“中国复兴”:“国于竞争之时,不兴必亡。亡则海枯石烂而不可复兴”。认为“不亡必兴,不兴必亡,此自然之势”。中国兴亡“惟视乎我国民之一致不一致而已”。[8]1908年前后,鲁迅先生撰著《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等文章,介绍西方近代文明、社会变迁和各类人物事迹,呼唤中华之明之“新生”,期待“中国文事复兴之有日”,以挽救“中国之沉沦”,其“民族复兴”观念已呼之欲出。

辛亥志士上述言论中的“振兴中华”、“复兴中华”、“中国复兴”、 “中国重兴”等话语,尽管还不能与“民族复兴”一词相提并论,但它们出现在“民族”概念普遍使用、“中华民族”概念出现和近代“民族主义”思想初兴之时,无疑与“民族复兴”观念有了紧密的关联,也初步表达了“民族复兴”观念中所具有的救亡图存、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谋求国家统一和再度兴盛等意义。

与此同时,立宪派人士在反对“排满革命”、阐发立宪主张时,也较早地萌生了“民族复兴”观念。立宪派代表人物梁启超早在1902年就提出了中华“文化复兴”的命题。在当年撰著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梁启超借欧洲“文艺复兴”之义,提出“古学复兴”、“复兴时代”等概念,用以阐述其民族文化复兴的初步设想。[9]也是在这本书中,梁启超首次提出“中华民族”概念。我们把“中华民族”、“古学复兴”等概念与他当时的思想追求联系起来考察,就会发现,他以“文化复兴”来实现“民族复兴”的观念开始成为一种比较自觉的追求。1903年,《新民丛报》发表《大同日报缘起》一文,文中出现了“复兴中国”、“振兴民族”等词汇,强调中国人要树立“雄飞宇内之心,振兴民族之志”,认为重振会党,奠定政党之基,“实欲为复兴中国计”,[10]1904年,《时敏报》发表的《立宪法议》一文也提出,“欲兴中国,舍立宪法其曷以哉!”[11]坚持把立宪视为拯救国家、复兴民族的根本途径。

比较革命派与立宪派“民族复兴”话语的零星言论与主张,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救亡图存,主要的不同在于手段与途径。而且立宪派在反对“排满革命”的背景下,强调满汉一家,追求民族平等。历史地看,这对“中华民族”及“民族复兴”观念的形成具有不言而喻的进步意义。

此外,国粹派的“古学复兴”思想也蕴含了近代“民族复兴”观念的诸多意义。20世纪初,国粹派仿效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倡言通过“古学复兴”来振兴中国,复兴民族。比如,邓实在《国学今论》[12]和《古学复兴论》[13]等文章中提出“神州再造”和“中国复兴”,强调“古学复兴”和“民族主义”对“神州再造”和“中国复兴”的根本性意义。刘师培在《拟设国粹学堂启》一文中提出“会通”东西文化是“古学复兴”的根本出路等。[14]概而言之,在国粹派那里,“古学复兴”、“中国复兴”等词汇几成常用语,他们在“欧化”声浪初起之时,即坚决反对民族虚无主义,明确主张继承民族传统文化,借鉴西方文化之优长,恢复曾经拥有的文明辉煌,复兴中华民族,也是“民族复兴”观念的早期倡导者。

综上所述,在辛亥革命前的20世纪初年,与“民族复兴”一词类似的相关话语,已经不是个别现象,也不仅仅为某一政治思想派别所使用,而是心怀不同政治理念的中国人的共同心声,是各种救国方案中日益明晰的主题。笔者曾抒发过这样的学习心得:近代以来,“作为炎黄子孙,不论何党何派,也不论其思想之新旧,凡抱爱国之心自觉探索民族与国家出路而得出的思想主张与行动方案,都在不同程度上与‘民族复兴’的追求相关联”。[15]

“民族复兴”观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萌生,是当时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与不断觉醒的民族意识共同作用的结果。世纪交替之际一连串败局与乱像的出现,表明中华民族的衰败陷入谷底,中华民族的危机达于极点。正是这种衰败与危机催生了民族意识的全面觉醒和传统民族主义观念的近代转变。于是,如何转危为机,摆脱落后与衰败,避免中华民族的灭亡,就成了先进的中国人思考的紧迫课题。也就在这时,近代民族主义思想通过留日学生等渠道输人中国,并迅速传播开来,成为报章书刊中的流行语,“中华民族”概念也随之出现。这一切又进一步促进了中国人的民族意识的觉醒和民族主义思潮的兴起与高涨。另外,“民族复兴”观念的萌生,也与20世纪初以来中国人开始关注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并接受这一观念存在某种思想联系,或者说,探索民族国家出路的中国人从“文艺复兴”观念中得到过灵感与启示。

当然,在辛亥革命前,尚未发现正式使用“民族复兴”一词的文献资料,同时,与之相关的零星话语,其观念形态还比较模糊,内涵也比较零散,除孙中山、梁启超等极少数人外,多为一时的偶感随想。但他们的思想已超越前辈,值得探讨。

二、近代“民族复兴”观念在辛亥革命后的五四时期初具雏形,并出现了几种较为系统的“民族复兴”思想主张。

辛亥革命后,一方面,满清王朝的覆灭,中华民国的建立,打开了中国进步的闸门,特别是随着满汉矛盾的迅速消退和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华民族”观念逐渐形成,以及探索民族国家出路努力的不断深化,促进了“民族复兴”观念的明朗化。另一方面,辛亥革命后继续加深的民族危机和国家持续半殖民地化的现实,以及随之兴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又成为中国人民继续探索的动力和新的起点。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民族复兴”一词正式出现,“民族复兴”观念初具雏形。

以李大钊为代表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在新文化运动中率先倡导“民族复兴”理念,并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论述。李大钊1916年5月自日本归国后,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连续发表《民彝与政治》、《晨钟之使命》、《新生命诞孕之努力》、《“第三”》、《青春》、《祝九月五日》、《新中华民族主义》等系列文章,异乎寻常地频繁使用“中华再造”、“中华再生”、“青春中国之再生”、“青春中国之投胎复活”、“中华民族之复活”、“民族复活更生”[16]等词语,来表达他的“复兴民族”之志,建构他的“民族复兴”思想体系。这些词句与“民族复兴”一词的含义几乎可以等同,并强调了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相统一的追求。这在当时是十分突出而又少见的。所以,黄兴涛说,李大钊“是‘中华民族复兴’理念最早自觉的导引人之一”。[17]笔者也曾断言:“浏览辛亥、五四前后史籍,探究‘中华民族复兴’理念的发端与初成,孙中山先生无疑具有开山之功,继之而起且有卓著成果者,我以为非李大钊莫属。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率先自觉地从‘中华民族复兴’理念出发探索国家出路,并初步奠定党的民族复兴思想根基的,我以为也非李大钊莫属。”[18]

不过,李大钊在其短暂的一生中,没有直接使用“民族复兴”的概念。他首次将“中华民族”与“复兴”一词放在同一语境中使用,是1924年5月13日在北京大学发表的《人种问题》演讲中,他说:“我们中华民族在世界上贡献,大都以为是老大而衰弱。今天我要问一问,究竟他果是长此老大衰弱而不能重振复兴吗?不的!从‘五四’运动以后,我们已经感觉得这民族复活的动机了”。[19]在整个五四期间,李大钊的民族复兴思想极具代表性。

另一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瞿秋白,在1920年至1923年间撰著的《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等长篇中,用“再造文明”、创造“第三文化”、“中国文化重兴”、“光复中国文化”等观念,初步表达了他以俄罗斯文明为榜样,以中华文明“再造”与“重兴”来实现“民族复兴”的理念[20]。1923年从俄国回来后,瞿秋白在与梁漱溟等东方文化派和戴季陶唯心主义“道统论”的论战中,在批判章士钊(1881-1973)“非代议制的农村立国论”的言论里,又进一步表达了“再造文明”的中华文化复兴观和“革命救国”的民族复兴理念。他说,只有推翻封建制度和帝国主义,“方能真正保障东方民族之文化的发展”,并进而实现“人类文明的再造”;[21]只有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阶级觉悟和阶级斗争,才是“求民族解放的唯一道路,是以后国民革命的进展与胜利的唯一保证”。[22]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先生在继续谋划国家前途和重新阐释三民主义的过程中,反复表达了“振兴中华”、建设“世界第一富强之国”的理想,并比较早地直接使用了“民族复兴”概念。1924年,孙中山在广州发表《三民主义》演讲,在论及帝国主义和“世界主义”时,提及“民族复兴”一词:“他们(指帝国主义——引者注)想永远维持这种垄断的地位,再不准弱小民族复兴,所以天天鼓吹世界主义,谓民族主义的范围太狭窄。其实他们主张的世界主义,就是变相的帝国主义与变相的侵略主义”。[23]然而,令国人痛惜的是,孙中山先生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他的与时俱进的“民族复兴”思想也无法获得进一步展开。

被称为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梁漱溟等人也在五四时期从“中华文化复兴”的视角表达了“民族复兴”的观念与追求。1921年,梁漱溟在其成名作与重要代表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明确提出“中国文化复兴”的概念,初步阐发了他始终坚持的以儒家文化复兴中华民族的思想。他说:“质而言之,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那样。”[24]“只有昭苏了中国人的人生态度,才能把生机剥尽死气沉沉的中国人复活过来,从里面发出动作,才是真动。中国不复活则已,中国而复活,只能于此得之,这是唯一无二的路。有人以清代学术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其实文艺复兴的真意义在其人生态度的复兴,清学有什么中国人生态度复兴的可说?有人以‘五四’而来的新文化运动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其实这新运动只是西洋化在中国的兴起,怎能算得中国的文艺复兴?若真中国的文艺复兴,应当是中国自己人生态度的复兴,那只有如我现在所说可以当得起。”[24](P222-223)以后,梁漱溟以复兴儒学、复兴中华文化慨然自命,终身追求,是早期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

同样主张以儒家文化复兴来实现“民族复兴”的吴宓(1894-1978),在1915年前后的《日记》中,多次表达创造“新学说”、渴望民族“再生”及“Renaissance”的意愿[25]。后来,吴宓成为主张以复兴中国文化实现“民族复兴”的重要代表人物。

陈独秀、胡适等思想激进主义者在高举民主与科学大旗的五四潮流中也使用过民族“勃兴”、“民族更新”、“文明再造”等与“民族复兴”一词类似的话语。1915年9月,陈独秀在《敬告青年》这篇著名文章中,号召中国“新鲜活泼之青年”,“以科学与人权并重”,为民族的“勃兴”与“隆盛”而“急起直追”。[26]1916年1月,陈独秀在《一九一六年》一文中提出了与“民族复兴”字面意义基本一致的“民族更新”一词:“当此除旧布新之际,理应从头忏悔,改过自新”,“吾人首当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家庭;以新民族;必迨民族更新,吾人之愿始偿,吾人始有与皙族周旋之价值,吾人始有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资格”。[26](P102)在整个五四期间,陈独秀的“民族更新”论用他自己的话来概括,就是“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26](P270)在“民族复兴”观念流行的抗战时期,陈独秀多次直接从“民族复兴”理念出发进行抗日救国宣传活动。

1914年,正在美国留学的青年胡适撰著《非留学篇》一文,提出“发扬光大”“古文明”,“再造新文明”的思想,表达他“复振”“国威”的追求[27]。也正是在留美期间,胡适萌生了以欧洲“文艺复兴”进行文学改良直至改造中国的思想,并将“文艺复兴”翻译为“再生”。在五四时期及以后,胡适一直把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欧洲文艺复兴相提并论,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并以“再造文明”作为最高追求。其“再造文明”论的策略重点是“全盘西化”或者叫“充分世界化”。

此外,五四时期的郭沫若在1921年出版的诗集《女神》中,以“火中凤凰”和“再生女神”为主题词,用诗的语言表达他呼唤“中国再生”、“民族更生”的浪漫情怀和思想追求,其“民族复兴”观念呼之欲出。后来,郭沫若在谈起《凤凰涅磐》时也承认:“我的那篇《凤凰涅磐》,便是象征着中国的再生”。[28]

上述文献资料涉及五四时期各方面代表性人物的思想,其中蕴含的“民族复兴”观念,可以说是“百花齐放”。结合当时中国思想领域的实际进行分析,我们似乎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五四时期“民族复兴”观念已初具雏形。

第一,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华民族”概念基本形成,自卫型的“民族主义”思想深入人心,探索民族出路的努力不断深化,民族觉醒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些都对“民族复兴”观念的演进产生了重要影响,使得各种救亡图存与振兴中华的思想主张,都不同程度地包含了这样两个基本意蕴:一是追求国内各民族的平等与统一;二是反对国际民族压迫,争取中华民族的独立,即鲁迅所说的“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29]。正是这两个基本方面,奠定了“民族复兴”观念合理性与生命力的底色。

第二,作为“民族复兴”观念主题词的“中华民族”和“民族复兴”词语已为当时政治思想界领袖人物孙中山、李大钊等所使用,并用以表达其救国救民的思想主张。这是“民族复兴”观念初具雏形或形态的重要标志。

第三,出现了几种直接从“民族复兴”理念出发且影响广泛的“民族复兴”方案:一是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李大钊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民族复兴思想。二是孙中山先生以“振兴中华”为最高追求的“新三民主义”思想;三是以梁漱溟为代表的主张“复兴中国文化”以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现代新儒家思想。

第四,“民族复兴”观念的基本涵义与追求逐渐清晰与丰富,如下三个方面具有一定代表性:一是肯定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的文明,希望继承文明传统,融汇东西文化,创造新的文明,实现中华民族的独立地位和再度兴盛。二是承认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在近代的衰落,认为中华民族有能力走出低谷,重现历史上的辉煌。三是坚持“新中华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统一,相信中华民族能够为人类文明进步再作新贡献。

三、近代“民族复兴”观念在九一八后迅速成为时代最强音而普遍流行。

正如黄兴涛所说:作为一种具有现代“民族”意识,以中华民族整体为思考对象,以“民族复兴”为表达符号的观念形态与社会强势话语的正式而大量出现,“还是在国民党形式上统一全国之后,尤其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17]日本挑起的九一八事变及随之而来的空前的民族危机,再次强烈地刺激了中国人一直紧绷的救亡图存的神经和不断觉醒的民族意识,激发了中国人不断积聚和提升的爱国主义情感,推动了不断演进和丰富的“民族复兴”观念的形成及其主题词的流行。

九一八事变爆发不久,贺鳞应约撰写以“民族复兴”为主题的《德国三大哲人处国难时之态度》长文,高度评价歌德、黑格尔、费希特在普法战争期间的爱国主义事迹与精神,号召国人致力于中华民族复兴大业。该文刊出后,引起巨大反响。继之而起的是张君劢。1932年初,他着手将费希特《对德意志国民的演讲》一书节译成中文陆续发表,文中反复用“民族复兴”一词来表达费希特的思想和他自己的追求。同年5月,以张君劢为首的国社党创办《再生》杂志,明确以“中华民族复兴”作为办刊宗旨,并把《再生》杂志的英文名称标注为“The National Renaissance”,直译出来就是“民族(文艺)复兴”。张君劢以《再生》杂志为阵地,围绕“民族复兴”主题,发表系列文章,阐发与宣传其民族复兴主张。

在贺鳞、张君劢等人的带动下,中国思想界和舆论界因由新的民族危机的降临与刺激,顺势而起,迅速倡言“民族复兴”观念,迅速展开以“民族复兴”为主题的各种研究宣传活动。1932年,以研究“民族复兴”思想为宗旨的期刊《评论周报》在天津创刊;直接以“复兴”命名的《复兴月刊》创办于上海;其它不论党派倾向和规模大小的公开出版报刊,如《东方杂志》、《国闻周报》、《独立评论》、《大公报》、《新民报》、《文化建设月刊》等,都纷纷持续刊载文章或社论,围绕“民族复兴”主题,阐发各自对“民族复兴”的观点和意见。各种以“民族复兴”为主题或关键词,研究民族复兴问题的言论集或专著大量出版,并一直持续到抗战胜利后。

与此同时,中国政治舞台上各主要党派如国民党、国社党、乡村建设派等,也从各自立场出发,对“民族复兴”观念给予了大力支持和积极引导。其中,国民党对“民族复兴”观念的运用和宣传更是不遗余力。蒋介石以国民党领袖和国家元首身份,从1932年以来,直接以“民族复兴”为主题到处演讲,宣传其“民族复兴”主张,并以此教育国民党党员和军人,进行社会管理与动员。其他国民党军政要员也闻风而动,宣传国民党的“民族复兴”思想。毫无疑问,国民党的言行,对“民族复兴”观念的扩散与流行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以张君劢为代表的国社党、以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派和以晏阳初为代表的平民教育派等党派,尽管势力相对弱小,但他们竭尽所能,致力于对“民族复兴”的宣传和探讨,并付诸实际行动,是“民族复兴”观念迅速而广泛流行的重要推动力量。特别是乡村建设和平民教育运动在农村的持久开展,使得“民族复兴”观念扩展到了部分落后的农村地区。

中国共产党在领导抗日救亡运动和抗日战争中,更多的是直接以“民族独立”、“民族解放”和“民主革命”等话语来表达“民族复兴”的理想,较少直接使用内涵混杂而又被国民党利用了的“民族复兴”一词。但是,为了国共合作的实现和中华民族的大团结以及民族自卫战争的胜利,同时也出于对“民族复兴”历史使命的认同和追求,对“民族复兴”话语也表示了肯定,并在一些场合直接使用了这一概念。比如,在1937年9月《关于国共两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成后宣传内容的指示》中,在1937年12月周恩来发表的题为《现阶段青年运动的性质和任务》的演讲中。

就这样,在九一八后持续十数年之久的民族复兴思潮中,“中华民族”和“民族复兴”观念传遍中华大地,为社会各界广泛接受,并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不断丰富和深化。如果说“民主”和“科学”是五四时期最流行的观念的话,那么,“中华民族”和“民族复兴”就是九一八后三、四十年代最流行的话语和口号。

九一八后的“民族复兴”观念,涉及面十分广泛,内涵十分庞杂,但其共同之处还是比较明显的:其一,民族复兴首先是民族国家不能亡,“不蹈其他古老民族之覆辙”。[30]所以民族复兴首要的任务是救亡图存。其二,民族复兴的直接目标就是收复失地,实现国家统一,恢复中华民族应有的尊严和地位。其三,民族危机的挑战提供了民族复兴的机遇,“危机”就是“转机”,[31]能否转“危”为“机”,中华民族只有放手一搏。其四,中华民族蕴藏着“复兴”的条件和能力。诚如鲁迅先生所说:中华民族“从古以来”的历史中蕴涵着“中国的脊梁”。[32]也如傅斯年所言:“中华民族自有其潜藏的大力量”,“中国人不是一个可以灭亡的民族”。[33]其五,民族复兴必然是“继既往而开将来”,[34]从根本上说是中华文化的复兴。

九一八后“民族复兴”观念的流行,对“中华民族”意识的进一步认同与升华,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和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以及对“民族复兴”理念在当代的发展,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四、近代“民族复兴”观念内涵丰富而庞杂,取向悬殊,局限性明显。

近代“民族复兴”观念,历经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和抗日战争的潮起潮落与风云变幻,其内涵与意蕴在不断丰富的同时也日益庞杂,任何简单概括都有可能不得要领。尽管如此,如果我们认真检视近代“民族复兴”观念萌生与演进的历史轨迹,仔细研读孙中山、李大钊、张君劢、梁漱溟、晏阳初、贺鳞、冯友兰等代表性人物的相关文献材料,从这些自觉倡导者们的内心关怀与价值追求来分析,同时从总结历史经验与挖掘进步价值的角度来综合提炼,我们就能发现,近代“民族复兴”观念的基本价值诉求与精神旗帜是爱国主义和世界主义的统一,其进步意蕴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所谓民族复兴,就是中华民族从衰落中再度兴盛起来,用当时同样流行的话说,就是“民族再造”、“民族再兴”、“我将再起”。而民族复兴最紧迫的任务是救亡图存和收复失地。其二,“民族复兴本质上应该是民族文化的复兴”。[35]这里的“民族文化”,主要是指儒家文化或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而所谓“民族文化复兴”,强调的是文化上的学习与借鉴以及“继既往而开将来”。其三,肯定中华民族曾经拥有的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的文明,希望保持民族历史与文化延续性,谋求中国各民族的平等和整个中华民族的独立地位,重现中华文明的辉煌。其四,承认中华民族近代衰落的事实,立志救亡图存,收复失地,自立自强,后来居上。其五,坚持爱国主义和世界主义的统一,相信中华民族有能力创造新的文明,为人类文明进步与和平发展再作新贡献。近代“民族复兴”观念为现当代中国“民族复兴”思想的发展与实践提供了多方面的启示。

但是,在涉及“民族复兴”实现路径等根本问题时,党派不同,主张悬殊,取向各异。从党派立场说,国民党强调以“三民主义”复兴中华民族,表现出强烈地复古与独裁色彩;中国共产党人的根本主张是以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复兴中华民族;国社党和乡村建设派等中间党派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复兴充满自信,同时强调走“第三条道路”。从学术文化派别来看,有的突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复兴的重要性,有的强调“西化”对于民族复兴的必然性,还有的提出文化复兴要走“综合创新”之路等。在一个主题之下,出现差别极大甚至截然相反的路径取向,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近代“民族复兴”观念内涵庞杂、取向悬殊的特点,也反映了近代中国国情的复杂性和政治斗争的严酷性以及探索民族复兴之路的艰巨性。

近代“民族复兴”观念不仅与各种不同的救国方案联系一起,而且也与守旧复古和反对革命的思潮纠缠一起。“民族复兴”观念萌生之时,就与复古倾向和反对革命救国的思潮扯上了关系。五四以来,也一直有人以“民族复兴”之名行复古、反共和反对革命之实。就是在竭力主张“民族复兴”的思想大家如张君劢、梁漱溟、钱穆、马一浮等人的言论中,也都程度不同地反映了某种守旧甚至复古和反共的倾向。国民党民族复兴言论的复古与反共意图更是昭然若揭。应当说,在民族危亡之际,人们在思想言论上对本民族悠久历史与传统文化表现出多方面认同和依恋,是民族情感的正常反映,是追寻与培植民族自信力和自尊心的现实需要,可以理解和肯定,但由此走向守旧复古和反动,就失去了理性与科学的态度。

更有甚者,在全面抗战时期,汪伪政权及其汉奸集团竟也频繁利用“民族复兴”观念和相关话语欺骗舆论,鼓惑民众,混淆视听,为他们极度膨胀的小集团私欲和买国求荣行径遮羞,成为近代“民族复兴”思潮中让人齿冷的一股逆流,让“民族复兴”理念蒙羞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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