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爱永存
2010-03-21叶文玲
●文 叶文玲
难道人真的不能抗拒命运?
难道这世上,竟没有一种东西、一种力量可以改变“不可违”的天命?
2010年1月,北风凛冽,一片寒意,我终于要写出这两年历经的痛苦和欢乐。
作家出版社的9—16卷本的《叶文玲文集》即将付梓,这消息恰似冬日的暖阳,烘热了我的心房。虽然是意料中事,然而想起这前后的许多曲折、艰辛,仍能使我“初闻涕泪满衣裳”,心潮难平。
出书,对作家来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在我五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前后也出版了五十余部书稿,却从来没有任何一本书,像这《叶文玲文集》的后八卷一样,来得如此一波三折,如此不易。这其中的艰辛况味,若是一一叙来,足可以再写成一部小说——而且,是蘸着血泪写成的故事。
新出版的9—16卷本文集,收录了我从1998年以来所创作的绝大部分散文和小说,最后一篇,当是2008年秋(十一月)所发表的写谢晋的散文《谢晋轶事》,而自此篇至今,已近两年时光,我却再未能写成一篇文章。
这两年,我主要在做一件事:与几乎摧毁我生命的病魔作斗争。
2008年11月29日晚,刚刚迎来一批文坛老友来杭州参加我的《无尽人生》三部曲首发式暨文学创作五十周年活动,前后光临的有王安忆、陈世旭、李建军、李敬泽、胡平、胡殷红、冯秋子、任芙康……当晚大家在“湖畔居”用茶点,自有说不完的话。深夜回到家中,又记下第二天开研讨会的琐事,凌晨三时方昏昏睡去。
不料这一睡,待我再度清醒,已是两个星期以后,身在浙江医院的病床上!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在那一晚突发脑溢血,脑水肿压迫神经中枢,陷入深度昏迷;翌日一早,已神志不清,幸得儿子火速叫救护车将我送入浙江医院。入院后,即行开颅手术实施抢救,时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长的黄坤明同志,本来是作为我的特邀嘉宾来参加研讨会的,得知消息后,在第一时间赶来,为我召集了省内最好的脑外科专家——浙医二院的张建民主任进行手术……差点撒手人寰的我终于挺过了第一关。
一个月后,我才勉强下床走动,嗣后又转浙医二院进行高压氧舱治疗。这时二女儿海丹已从夏威夷飞回杭州,来探视“开颅”的妈妈。
以前我只听说过“开颅”这两个字,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在病房的镜子里,看到在手术前剃光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耳,短发也全部作白,头颅左后方凹陷进去一大块,我怔怔地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这里一直是用纱布裹着的,怎么会凹陷进去一大块?只觉得整个人变得不完整了,心中震撼又悚然,原来,这就是“开颅”!
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六十多年来,不记得自己流过多少眼泪,喜悦的泪水、激动的泪水、也曾为他人的悲苦而忍不住痛哭失声……但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境遇,掉下过哪怕一滴眼泪!
这是生平头一次,我为自己流下伤心的泪水。
2009年的春节,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那时我已经转到杨公堤的128医院,继续高压氧舱治疗。基本上可以外出散步,从128医院大门缓步走出,西湖,清冷而寂静。在冬日的阳光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我念想着匆匆赶回美国工作的两个女儿。
十多年前,我曾住在夏威夷二女儿女婿家。有次在火山岛上看到一座美轮美奂的别墅。女儿当时笑着问我:妈,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你是愿意住在这里拥有这豪宅,还是回到杭州、全家人挤在一起?我说:那你说呢?女儿说:我知道,你肯定是要回家!
当时只是一句无心快语,没想到十多年后,真实的选择却在我面前出现了。我的生活,一直以来在写作中度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我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一起,与他们同喜同悲,此后,我只能也只愿更多地与家人和友人相聚,这才是我坚守的真实生活。
2009年3月,已是阳光明媚的早春,步履蹒跚的我走进家门,看着几个月不曾踏足的家,一种劫后余生的痛楚,顿时油然而生。
本来应该庆幸,但是这次突发脑溢血,已经给我的身体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虽然肢体功能基本健全,没有偏瘫等后遗症,但是由于脑溢血损害了我的部分视神经,导致我右眼视力受到影响,更重要的是,脑水肿压迫神经和开颅修复的过程中,我的语言功能区遭受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讲话经常会词不达意,并且最让我痛苦和伤心的,莫过于我的阅读和文字书写能力,遭受了重创。
像我这样视写作为生命最基本需求的作家,不能阅读和写作,该是何等的痛苦和绝望。
我于128医院康复疗养期间,在何主任的悉心帮助下,像四五岁的儿童一样从识字卡片开始认读,辅以治疗仪,一段时间后,听、说能力有了一定提高,但是身体实质性的损伤,终究是无法完全恢复的。我还是不能正常地看书、读报,更不要说提笔写下一段自己的话。
回到家,我继续坚持语言功能的恢复锻练,然而进度之缓慢,常常使我沮丧。
如果说从此再不能读书写作,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健康地活着是真正的活着,精神的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
一度灰心绝望之时,我常看着书柜、看着里面放着的八卷本《叶文玲文集》怔怔不已,十年前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这套文集,是我写作的心血凝炼,也是我最珍惜的收藏。看着文集的时候,我涌上了一个念头:如果上天注定要我在这个年纪停止写作,那我至少还可以把自己写下的文字再汇集成册,作为与文学同行五十余年的永远纪念。
不如此,又怎能抚慰我的遗憾、痛苦和缺失?
惟如此,才可以让我为文学而躁动了一生的心灵,得到真正的休憩与安宁。
我第一个想到,就是我多年的文坛诤友铁凝。经她和中国作协党组书记李冰同志的首肯,作家出版社迅速重启了《叶文玲文集》后八卷的出版工作。
盛夏时节,我从骄阳似火的杭州转移到清风徐来的青岛,开始后八卷的编纂。作家出版社社长、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何建明同志亲临青岛家中,和编辑李明宇一起,与我共同商量文集编纂事宜。
选择文稿、编目、校对清样……这些在我健康时做来全不费工夫的普通文字工作,如今却变得格外繁琐和复杂。由于视力和语言受损,我不得不听着老伴为我一字一句地解读自己以前写下的文章和往来的电子邮件,然后又费更多和更大的力气,一点一滴地把自己需要表达的意思落到纸上,变成文字。
这时,离我发病还不到8个月,初愈出院更是只有仅仅4个月多一点。
风烛之年,老话往往用“油尽灯枯”来形容,而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我的文学之灯即将燃尽,我也要用我的生命之油将它点到最亮。
又一次,上天终于给了我的努力以足够的回报,在它以这样粗暴的手段夺去我的写作能力之后。
时至今日,9—16卷本《叶文玲文集》即将付梓。我已无法也无力再一一叙说在前前后后的准备工作中,所得到的诸多帮助和支持。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太多,罗列下来,会是太长的一份名单,我只能用笼统的方式,表达我最深的谢意和感愧之心:
感谢在生病期间,为我医治、护理的所有医务人员,没有你们,我的生命早已终止;
感谢在住院前后,为我的救治工作积极努力的领导和朋友们,是你们的关爱帮我摆脱了死神的阴影,又重新点亮我的生活;
感谢我的家乡父老——家乡,一直是我创作的原动力和文学的永恒灵感,家乡人对我这个女儿的厚爱,从来不曾少过一分……
最后,我感谢我的家人,感谢我的兄弟姐妹,感谢我的老伴,和我所有的孩子,没有你们的爱,就没有我现在的生命。我的生活,也就毫无意义。
最后再说几句。
我内心隐隐觉得,或许我的后半生,可能再也无法写出像样的文字,然而,说心里话,我并不全然感到遗憾:
写作是一个创造虚拟世界和反映真实世界的过程,这个过程并不能让作为创造者的我变得更为高大或优秀,但是,写作的过程也影响和改变了我这个创造者的生活。这些年,我为写作付出得太多太多,现在,更是到了几乎付出生命的地步。
也许这一次的大病,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教我该像芸芸众生那样实实在在地生活,并且热爱着生活的一点一滴。爱,是生活的基础,也是生存的意义。爱,就是改变命运的力量!
没有爱,就没有这些书、这些文字。
爱,也就是我一直以来写作的目的。
愿爱在这世间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