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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三次论争之反思

2010-03-21周树智

文化学刊 2010年2期
关键词:论争人道主义手稿

周树智

(西北大学哲学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9)

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不是以人为本的?如果是,它与历史上的人本主义有什么联系和不同?如果不是,它是以什么为本的?这个关于马克思哲学本体论问题,或马克思全部哲学的最高问题,自上个世纪30年代以来,在世界哲学界发生了三次研究热潮和激烈论争,这是值得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者认真加以反思的。

这里,首先有必要说明“以人为本”一词与德语的“Humanismus”一词在本质上是同义词。我在《以人为本的马克思主义诠释》一文里指出,“以人为本”一词是中国古代春秋时期的管仲在《管子·霸王篇》里提出的政治哲学术语。而“以人为本”作为一个元哲学命题,它有本体论和价值论两重含义。

德文“Humanismus”一词的含义,在西方历史文化环境中不断变化。众所周知,14世纪至16世纪欧洲发生了一场文艺复兴运动。所谓文艺复兴运动,就是复兴古希腊时期的文学、艺术和人文精神。文艺复兴运动的倡导者们反对中世纪神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禁欲主义,提倡以人为中心,人性高于神性,解放人的个性,尊重人的尊严和人的意志自由,顺从人的意欲自由行动,享受感性的世俗生活,张扬人性之美,给人类后世留下了一大批美的建筑、绘画、音乐和舞蹈艺术遗产。因为这场运动反对宗教神学和神权专制,高度重视人的个性解放,尊重人的自由,创造了一大批美的文学艺术作品,因此,历史上又称这场文艺复兴运动为“人文主义运动”。“人文主义”这是德语“Humanismus”的最初含义。17世纪至18世纪欧洲发生了理性启蒙运动,运动的倡导者们反对封建君主专制,主张尊重人的价值和人道,提倡“天赋人权”和“自由、平等、博爱、民主、共和、正义”等口号,提倡人们按照人性的理性生活,成为资产阶级革命的旗帜,赋予“Humanismus”以“人道主义”的含义。19世纪圣西门、欧文、付立叶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同情无产阶级的苦难境遇,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猛烈抨击,对未来社会提出了美好设想,并在实践中进行未来社会新村的实验,但是他们都失败了。他们之后,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在哲学史上第一次提出“Humanismus”的“人本主义”概念,把人的问题提到哲学本体论的高度给予说明。他认为,神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人就是人的最高本质,人是自然界里的一个类,人具有生理的自然属性和理想、情感(爱心)和意志的精神属性,据此解释全部人类史,晚年他提倡建立“爱”的宗教,以解救人类的苦难。这样说来,在马克思之前“Humanismus”一词具有人文主义美学、人道主义价值观和人本主义本体论三层含义,与中文“以人为本”的含义在本质上是同一的。

马克思作为西方人,当然深受西方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影响。但是,当他重新审视和反思“Humanismus”一词的三重含义时,他认为,前人提出的人道主义价值观和人本主义本体论,本质上是主观唯心的空洞的抽象的和无法实现的,都无法全面正确地解释人类历史的本来面目,无法解救无产阶级,也无法解放全人类。因此,马克思在创立自己的新哲学时,给“Humanismus”增添了新的含义。我们从马克思的著作里看到,马克思使用过“现实人”、“现实的人”、“现实的个人”、“真正的人道主义”、“现实的人道主义”、“实践人本主义”、“实证人本主义”、“异化劳动”、“人的异化”、“异化的扬弃”等词,以表达他的哲学以人为本的思想。同时,我们从马克思的著作里看到马克思的以人为本思想贯穿于马克思一生的学术研究之中,是马克思主义体系里一以贯之的最根本的原则。本文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以人为本”这个词的。

马克思于19世纪40年代创立了自己的新哲学,在人类哲学史上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此后的160多年里,后人对马克思以人为本的新哲学一直争论不休,特别是自上世纪30年代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发生了关于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三次论争热潮。我在学习、研究和反思这三次论争的文献过程中,深感论争双方对马克思哲学的以人为本理论的认识在不断进步,但是,论争的各方几乎都偏离了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本意,因此,马克思哲学急需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一、20世纪30年代围绕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展开的第一次论争之反思

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第一次论争热潮,是由德国朗兹胡特和迈耶尔于1932年公开出版发表马克思在世时没有发表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引发的,人们围绕《手稿》里马克思提出的异化劳动和人道主义理论展开了激烈论争。朗兹胡特和迈耶尔在《手稿》发表出版序言里指出:《手稿》是“新的福音书”,“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启示录”,应以《手稿》“重新解释马克思主义”。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1844年写的《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表,必将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事件。”[1]比利时德曼在《新发现的马克思》一文里指出:“《手稿》是马克思思想的顶峰”,“《资本论》则是马克思创作能力的衰退和减弱”,提出“两个马克思”。马尔库塞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里强调说:“不能把《手稿》所使用的人道主义概念当作是在以后要抛弃的残迹,或者是我们能摘下的装饰品。”另一位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弗洛姆认为,《手稿》“代表一种抗议,抗议人的异化,抗议人失去他自身,抗议人变为物。这是一股西方工业化过程中人失去人性而变成自动机器这种现象的潮流。”[2]他在《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一文中,批评西方派学者将马克思的哲学曲解为只关注人的物质方面的满足,而否定人的精神价值的观点,强调马克思的目标是使人在精神上得解放,使人摆脱异化和经济经决定论的枷锁,使人的完整人性得到恢复,从而实现人和自然的和谐统一。

相反,以研究马克思《资本论》双重结构出名的法国结构主义者阿尔都塞,则对《手稿》持完全否定态度。他把老年马克思与青年马克思绝对割裂、对立起来。他指出,《手稿》中的马克思是“离马克思最远的马克思”。[3]他认为,马克思的思想史可分为四个阶段:《手稿》是第一阶段,马克思的思想主要是人道主义思想,处于虚假的“意识形态”阶段。1845年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是第二阶段,是马克思“认识论的断裂期”。《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像一道闪电一样令哲学家惊叹不已,但“闪电的光只能炫目,而不能照明;对于划破夜空的闪光,再没有比确定他的位置更困难的事情了。”[4]《德意志意识形态》则对马克思以往的全部理论前提,包括黑格尔、费尔巴哈及所有人道主义者进行无情的批判。但是这时马克思还使用着一些旧词表达新的思想:“马克思在概念领域为我们表演了重新入伍的退伍军官代替正在训练中的新军官的一幕戏。”[5]第三阶段1845年至1859年,是马克思的思想成长期,主要内容是马克思《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以及《资本论》初稿著作,为以后的理论成熟进行艰苦的思考和创造。第四阶段1859年之后,是马克思思想的成熟期。其中,《哥达纲领批判》和《评阿·瓦格纳〈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是马克思的“科学理论框架最完善的体系”。“在马克思用以思考实在的概念中,以理论概念出现的不再是人的概念或人道主义的概念,而是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等崭新的概念。”[6]他强调说:“如果我们研究一下马克思哲学中其被认为有说服力的文章,我们从中是找不到人这个范畴的,即使其踪影也是找不到的”、“构成马克思哲学整体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繁荣屈指可数的几个论点,虽然可以做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我看不到它们提供起码的人道主义解释,相反,它们都是把人道主义当作唯心主义的一个变种而加以禁止的,并要求人们以另一种方式思考。”[7]在他看来,马克思在哲学上是反人道主义的科学家。法国存在主义者萨特也认为,马克思哲学里“人被弄成了公式化的傀儡”,“人”是马克思哲学里的“空地”,他要用自己的存在主义“补充”马克思哲学里“人”的“空地”。[8]

苏联人早在上世纪20年代就掌握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复制品,但是存在误解,1927年梁赞诺夫编辑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3卷,就公开发表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部分俄译文,他却标题为《神圣家族的准备著作》,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当1932年朗兹胡特和迈耶尔在德国公开出版发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全文时,苏联人才着了急,同一年,苏联马克思研究院的阿多拉茨基主编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辑第三卷(德文版)才全文发表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接着,又出版了俄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也全文收录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苏联学者普遍认为,《手稿》是马克思不成熟时期的著作,马克思此时还是一位费尔巴哈人道主义者,异化劳动论是马克思人道主义唯心史观的集中表现,对《手稿》基本持否定态度。苏联学者都把1859年马克思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奉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总纲领和经典,认为马克思关于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论述是马克思哲学的核心内容。斯大林1938年为《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明教程》写的4章2节“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简单机械地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划分为辩证方法、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原理推广去研究社会历史生活,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内容就是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等原理,只字不提马克思以人为本的理论。表面上看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与当时围绕马克思《手稿》的论争毫无关系,实际上表明斯大林对这场论争持完全否定的态度。

在这场论争中影响最大的是匈牙利卢卡奇及意大利葛兰西、德国柯尔施开创的西方新马克思主义。卢卡奇于1923年出版了《历史和阶级意识》,提出“重建马克思主义”的口号,提出“总体性”、“主体性”、“物化”、“阶级意识”等范畴,主张马克思哲学是关于人类历史的历史辩证法和主客体辩证法,强调“无产阶级革命(还有人类的命运)取决于无产阶级意识”。[9]他认为,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和列宁的机械唯物主义反映论都是错误的。由于他提出的“物化”概念的内容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的“异化劳动理论”不谋而合,因此,在这场围绕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论争中被西方哲学界视为马克思复活,视为20世纪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作为意大利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在狱中受折磨11年,写下了著名的《狱中扎记》,提出马克思哲学是“实践一元论”的“实践哲学”,它超越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超越于物质与精神的对立。他指出:“人是什么?这是哲学所提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问题。”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是“绝对的历史的人道主义”。[10]德国柯尔施1918年积极参加德国革命,曾任工人委员会委员。革命失败后,他经过深刻反思,写下了《马克思主义与哲学》、《唯物主义历史观:同考茨基争论》、《马克思和哲学问题的现状:一个反批判》等,提出革命失败源于“无产阶级的意识危机”,批判第二国际的“经济主义”,见物不见人,只讲经济不讲哲学;认为列宁的第三国际也是一种“机械唯物主义”。提出“重建马克思主义哲学”,建构以高扬人的主体性为主要特征的“新马克思主义”,他把这种“新马克思主义”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卢卡奇、葛兰西、柯尔施对德国法兰克福学派产生了深刻影响。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尔、阿多诺、马尔库塞、弗洛姆、哈贝马斯等在西方新马克思主义影响下,创建了以社会批判理论为基础的社会哲学,其中心思想就是宣扬马克思哲学是人道主义哲学。

反思上世纪30年代围绕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展开的对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第一次论争热潮,我们看到基本上有两种极端对立的倾向:一种是以法国阿尔都塞和斯大林主义者为代表,认为《手稿》是马克思不成熟时期的著作,马克思此时还是一位费尔巴哈人道主义者,异化劳动论是马克思人道主义唯心史观的集中表现;真正的科学的马克思是撰写《资本论》时成熟的马克思,马克思哲学的核心内容是关于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等原理,这时期的马克思是一位反人道主义的科学家。我认为,这些所谓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并不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本意,他们把马克思哲学扭曲为一种“见物不见人”的机械唯物主义的所谓科学的非人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特别是斯大林《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成为斯大林在苏联搞集权独裁专制的非人统治的理论基础,斯大林《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对苏联、东欧和我们中国的哲学研究产生了极其恶劣的深远的影响。

另一种是以德国朗兹胡特、迈耶尔、法兰克福学派和卢卡奇、葛兰西、柯尔施的西方新马克思主义为代表,认为《手稿》是“新福音书”,异化劳动论是马克思人道主义的集中体现,马克思哲学是高扬人的主体性的实践一元论哲学,是绝对的历史的人道主义;他们反对第二国际的“经济主义”和列宁的“机械唯物主义反映论”,否认恩格斯提出的自然辩证法。我认为,这些哲学家的观点反映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工人阶级的生存状况及其要求,打破了传统马克思主义者把马克思哲学扭曲为“见物不见人”的机械唯物主义的所谓科学的非人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对人们思想的束缚,是一大历史进步。但是,他们也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本意和真谛,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把马克思哲学曲解为“见人不见物”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抽象的人道主义哲学。

在我看来,上述两种倾向虽然在形式上极端对立,一种是“见物不见人”,完全否定马克思的《手稿》;一种是“见人不见物”,高度赞扬马克思的《手稿》。但是,在对《手稿》性质的看法上二者却是完全同一的,他们都一致认为《手稿》是一部人道主义哲学著作,可谓两极相反,殊途同归。我认为,这两种倾向的代表者们都没有真正读懂马克思的《手稿》,都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本意和真谛,因为马克思《手稿》里提出的异化劳动论,不仅完全超越了黑格尔的精神异化论,而且超越了费尔巴哈的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论,马克思在人的问题的根本点上已经超越了费尔巴哈的人道主义,形成了自己的“人与物相统一”的新思路和以人为本的新哲学最根本的原则。我们看到,《手稿》的内容包括异化劳动的经济哲学理论、共产主义的政治哲学理论和现实人道主义价值观与现实人本主义本体论相统一的元哲学理论,马克思主义体系雏形已经生成。马克思在《手稿》里指出:“黑格尔的《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开始”。[11]我认为,这句话同样适合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可以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主义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开始。”

二、20世纪70年代围绕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展开的第二次论争之反思

第二次研究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论争热潮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美国人类学家劳伦斯·克拉德于1972年在荷兰公开出版了《卡尔·马克思的社会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笔记》,内容包括马克思晚年的4本人类学笔记:(1)《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2)《约·巴·菲尔〈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农村〉一书摘要》(3)《亨·萨·梅恩〈古代法制史讲演录〉一书摘要》(4)《新·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一书摘要》。引起研究马克思思想的国际学术界高度的重视,初版很快销售一空。1974年再版,接连又出版了日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和法文等多种译本。据了解,公开出版发表的马克思晚年的这几篇笔记在马克思晚年的3万页《人类学笔记》(约合中文5769万字)中只占区区的208页(约合中文40万字)。除此之外,马克思晚年1880年至1882年写的《人类学笔记》还有:《冯·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一书摘要》、《罗伯特·佩顿〈亚洲君主制原则〉一书摘要》、《J·F·罗伊尔〈印度长期停滞不前状况原因调查〉一书摘要》、《格·哈尔斯豪森〈关于俄国的农村制度〉一书摘要》、《瓦列里安·克拉辛斯基〈斯拉夫民族宗教史纲〉一书摘要》、《格·路·毛勒〈马尔克制度、农户制度、乡村制度、城市制度和公共权力的历史概括〉一书摘要》几十种。(引自《理论信息报》1986年3月31日)

克拉德在出版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长篇绪论里指出,马克思早期(1841~1846)阐发了一系列哲学人类学(人本学)观点,19世纪50年代起转向经验论人类学研究。这是一个“表面看来不连贯而实际上可能连贯的争论问题”。美国诺曼·列文在《辩证唯物主义与“公社”》和《马克思思想中的人类学》两大篇报道性的评论中指出,1843年至1853年,马克思主要研究经济学。1853年以后,对经济学兴趣开始减退,转向人类学研究,马克思的历史观是多线论而不是单线论。他认为,恩格斯与马克思对立,“是庸俗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英国特奥多·沙宁在《晚期马克思和俄国之路》一书里,提出俄国的革命民粹主义是马克思思想的第四个来源,认为马克思晚年主张社会发展有多种道路,对俄国公社的复兴寄予很大的希望。他把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分为三个阶段:19世纪40年代的早期马克思,50至60年代的中期马克思,70至80年代的晚期马克思。马克思早期是带有唯物主义和辩证观点的假说的“诡辩论”者,马克思中期是多线论或双线论者,马克思晚期承认资本主义占统治地位的世界多向性发展,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不存在“认识论上的断裂”。法国J·H·卡恩和J·R·劳贝拉提出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应“回到老根(马克思)上去”。意大利卡尔拉·帕斯奎内利也提出意大利人类学者应直接从马克思的著作中找出路。(引自《理论信息报》1986年4月14日)

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发表后,在西方产生了研究马克思人类学的不同学派,其中有两大学派最有影响,一个是北美辩证人类学派,因美国纽约新社会研究院斯坦利·戴蒙德教授主办的《辩证人类学》杂志闻名。他们认为,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是对自然存在的古代原始社会人类的研究,是一种哲学人类学(或“人本学”),它表明“人毕竟始终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因此稚气的古代世界的人类显得崇高,而现代人类则很俗气,应当对我们自己的文明进行无情的批判。”第二个是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派,由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所创立,采用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分析法,提出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里的“原始生产方式”有表层和深层结构之分,表层结构是社会结构及其变迁规律,深层结构是隐在的真正的结构,主要是人们职能之间差别,而不是制度之间的差别,马克思的人类学是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一部分。(引自《理论信息报》1986年4月28日)

苏联人也早有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复制品,由于存在误解,一直未公开出版。他们对马克思晚年的另一部笔记即《历史学笔记》更为重视,马克思的《历史学笔记》比《人类学笔记》写作的时间更晚,是马克思临去世前写的四本笔记,历史时期从公元前一世纪初罗马帝国的历史到17世纪上半叶英国历史,似马克思为解答原始资本积累的困惑而做的历史研究,苏联人于1938年、1939年、1940年和1946年出版《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Ⅴ、Ⅵ、Ⅶ、Ⅷ卷。苏联在二战后只出版了马克思的《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当劳伦斯·克拉德公开出版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后,苏联人又着了急,很快做出反应,1975年出版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版第45卷,收录的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比克拉德的版本还多一篇,马克思读柯瓦拉夫斯基关于俄国农村公社一书的读书笔记。不过,苏联居于主流地位的学者们对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的评价与西方学者大不相同,他们大多认为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笔记》是关于古代原始社会制度的史料文献,是对他的社会形态理论的完善,马克思提出的“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理论是对落后民族国家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支持。例如,伊·列·安德列也夫出版的《马克思主义历史札记手稿:马克思七十至八十年代手稿中公社和氏族问题》,认为西方学者是书斋式的经院学派,曲解马克思的遗著,不了解这是马克思“对世界历史和革命过程的理论做出的增补、订正和充实。”但是,也有不同的声音和西方学者相似的观点。例如,伊利延科夫、巴季也夫、卡卡巴泽、奥尔洛夫、扎别林等认为,“人的问题应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占有中心地位”。南斯拉夫的尼古拉·斯科蒂奇指出:“马克思不仅是一位历史学家,而且也是一位人本学家(人类学家)和‘本体论者’,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人道主义特点,它所关心的中心问题是人和人同世界的关系。”波兰的亚当·沙夫指出:“个人的概念是哲学人类学(人本学)的关键,因为它所要解决的是个人的本体论地位问题,并且会给人本学和整个世界观提供一个纽带。”“以整个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为基础的个人本体论地位的这种态度,使得有可能创立一种以人为中心的哲学人类学,因而这是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独立的人类学。”(引自《理论信息报》1986年5月12日)

反思上个世纪70年代人们围绕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展开的第二次对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论争热潮,我认为,人们对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认识深化了,大多数学者认为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里的不仅充满了人道主义,而且真正把人的问题提到了人本学和人本主义本体论的高度,马克思更多地关注东方原始社会人类的存在状态,关注落后民族的解放问题,提出人类社会发展有多条道路。当然,还有另一种倾向以苏联主流哲学家和法国结构主义哲学家为代表,他们认为,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对东方原始社会的研究是为了完善他的社会形态理论,支持落后民族的社会主义革命,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补充和丰富。上述情况表明,人们对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认识分歧依然存在,一种倾向还是以“见人不见物”的观念理解马克思哲学,进一步把马克思哲学提升为主观唯心的抽象的人本主义哲学;另一种倾向依然以“见物不见人”的观念理解马克思哲学,认为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里表达的哲学是马克思关于社会形态结构和社会革命理论的机械唯物主义的所谓科学的非人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

我认为,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表明马克思一生自始至终都十分关注人的问题,如果说青年马克思是一位典型的具有思辨特征的哲学人类学家,那么,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则表明晚年马克思更是一位注重经验实证的哲学人类学家。马克思晚年重点研究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东方原始人类社会,寄希望于东方落后民族的农村公社原始土地公有制形式能够“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直接过渡到”高级的共产主义的公共所有制形式,以实现全人类的解放。当然,马克思认为,这种可能性能否变为现实,完全取决于这些民族能否掌握和利用西欧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取得的先进生产力以及东方的俄国革命能够与西方无产阶级革命“互相补充”。可见,马克思晚年依然坚持“人与物相统一”这一最根本的原则,现实人道主义价值观和现实人本主义本体论相统一依然是马克思哲学最基本的原理。

三、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哲学界围绕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以人为本展开的第三次论争之反思

我国理论界基本没有参与国际学术界上世纪30年代围绕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展开的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第一次论争热潮。面对20世纪70年代围绕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展开的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第二次论争热潮,我国理论界反应迟钝,行动迟缓。直到1985年12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45卷才出版,1986年12月在福州召开了第一次“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学术研讨会”,会后出版了一本论文集,收集了研讨会的20篇论文。多数人的观点,基本上是追随苏联主流哲学家的观点。有个别人认为,西方学者从“人”、从“人本主义”出发,论述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有一定道理,值得深入研究。不过,对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的研究,仅限于一些知识分子的小圈子里。

可是,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在我国哲学界却发生了围绕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和以人为本展开的第三次论争热潮,这是值得认真反思的。应该指出,这次论争热潮发生的原因,主要是由我们中国特殊的国情造成的。众所周知,中国政治界和哲学界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思想僵化、保守、封闭,极“左”思潮居于主导地位,人们一直把人道主义斥之为修正主义反动思潮予以全面否定和反复批判。尤其文化大革命的10年,不少人丧失人性,惨无人道,对老干部和持不同见地的青年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人整人,整死人。1978年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全国大讨论,使人们思想大解放,人们敢想了,敢说了,敢为了。因此,“文革”后人们普遍呼唤人道主义,要求尊重人的人格、尊严和人的价值。以1983年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为契机,一场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异化的论争热潮很快在全国形成高潮。据不完全统计,从1980年到1984年,报刊杂志发表的关于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和异化的问题的文章700多篇,出版论文集和专著20多种,足见当时讨论的热烈程度。在这场论争热潮中持赞同和反对观点的双方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一方是周扬、王若水,一方是胡乔木、黄楠森。周扬指出:“在马克思主义中,人占有重要地位。马克思主义是关心人、重视人的,是主张解放全人类的。当然,马克思讲的人是社会的人、现实的人、实践的人;马克思主义讲的全人类解放,是通过无产阶级解放的途径的。”“承认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反对异化,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12]王若水指出:“人是马克思主义出发点”,“各种人道主义对人的价值的理解可以有很大区别,但只要它们都重视人的价值,那么,这种区别就是一种人道主义和另一种人道主义的区别,而不是人道主义和非人道主义、反人道主义的区别。”[13]相反,黄楠森认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马克思主义形成过程中的产物,不可避免地带有二重性。”“人道主义的历史观也是违反历史事实的”,“是唯心主义的”。[14]胡乔木于1984年1月出版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小册子,一开头就讲:“关于人道主义,我想首先指出,它有两方面的含义:一个是作为世界观和历史观;一个是作为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15]他强调说:“究竟用怎样的世界观和历史观,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还是人道主义的历史唯心主义,作为我们观察这些问题和指导自己行动的思想武器?我认为,现在这场争论的核心和实质就在这里。”[16]他完全否定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不仅如此,他对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的周扬、王若水等人,并不讲什么人道主义的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而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实在令人遗憾。应该指出,作为倡导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的周扬、王若水等人,当时也只是把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理解为一种人道主义的价值观,也还不理解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本体论和历史观。例如,王若水讲:“人道主义是一种价值观念,他不同于对世界的解释,也比伦理道德的范围更广泛。”[17]

2003年,中共十六届三中全会提出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2007年胡锦涛总书记在中共十七大报告里进一步明确指出:“科学发展观的核心是以人为本。”由此引发围绕“以人为本”的论争热潮再次在中国哲学界开展起来。张奎良在《哲学研究》2004年第5期上发表《“以人为本”的哲学意义》,提出“人是本体论意义上的世界之本”,“人是价值论意义上之本”,“人是终极追求意义上之本”。叶如贤在《哲学研究》2004年第10期上发表《唯物史观视域中的“以人为本”——兼与张奎良教授商榷》,指出:“‘以人为本’≠人本主义。”二者针锋相对。黄楠森和薛德震二位老先生热情更高,干劲更大。黄先生先后在《光明日报》、《北京日报》、《人民日报》连发三篇系列文章(黄楠森2003年8月19日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2004年3月1日在《北京日报》上发表了《马克思主义与“以人为本”》,2004年9月3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以人为本凸现人道主义价值观》),顽固坚持自己1983年的立场观点,更鲜明地指出:“以人为本凸现人道主义价值观”,马克思“的唯心史观的主要形态就是人道主义历史观,即劳动异化理论。”[18]薛先生2004年至2006年连出3本论文集和专著(薛德震:《人的哲学论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8月版;《为他人作嫁衣裳》,人民出版社,2004年12月版;《人的哲学论纲》,人民出版社,2005年12月版;《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20论》,人民出版社,2006年9月版),2004年6月7日薛德震于《北京日报》上发表《提出“以人为本”会导致“以我为本”吗?——兼谈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直接与黄先生论战。不过,薛先生在自己的论著里把“人的需要”误解为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最重要的观点,却回避了马克思对这种观点的批评,则是不恰当的。

反思中国理论界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围绕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和以人为本展开的第三次论争热潮,我认为,基本上是前两次国际上围绕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展开的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论争在国内的反映。上世纪80年代初关于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和异化的论争,使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价值观深入人心。进入新世纪关于“以人为本”的论争,则把马克思的人本主义的本体论和历史观提了出来。从论争双方的观点看,也基本上和前两次国际上围绕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展开的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论争的双方观点相似,持肯定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价值观和人本主义的本体论观点的学者,把马克思哲学作了“见人不见物”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抽象的人道主义价值观和抽象的人本主义的本体论的理解,其实践后果是把人们引向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相反,持否定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价值观和人本主义的本体论观点的学者,把马克思哲学作了“见物不见人”的机械唯物主义的所谓科学的非人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其实践后果是阻止中国改革开放和民主政治体制改革的历史进程。

哲学理论是人们政治实践的先导。我们看到,前苏联斯大林时期,斯大林主义者把马克思哲学作了“见物不见人”的机械唯物主义的所谓科学的非人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结果为斯大林在苏联推行高度集权独裁专制的非人统治提供了理论基础。后来的戈尔巴乔夫接受西方马克思主义观点,把马克思作了“见人不见物”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抽象的人道主义价值观和抽象的人本主义的本体论的理解,提出所谓“人道社会主义”,结果自行解散苏联共产党,最终导致苏联解体。反思历史经验教训,我认为,造成这两种实践恶果的思想原因,就是上述两种对马克思哲学的本质、精髓和活的灵魂的极端片面的对立的错误理解。马克思哲学真正的本质、精髓和活的灵魂是什么呢?就是“人与物相统一的”以人为本的这个最根本的原则,现实人道主义价值观和现实人本主义本体论之统一的理论则是马克思哲学最基本的原理和最核心的内容。我们只有全面准确理解和掌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这一精神实质,以马克思哲学以人为本的科学理论作指导,才能保证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事业沿着正确的方向和道路顺利地进行,健康地向前发展。

[1][2][3]西方学者论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93.15.251.

[4][5][6]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7.17.234-244.

[7]阿尔都塞.亚眠的答辩[M].1989.319-320.

[8]全增嘏.西方哲学史(下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808.

[9]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129.

[10]葛兰西.实践哲学[M].徐崇温,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2.34.

[1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12.

[12]周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在北京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大会上的学术报告[N].人民日报,1983-03-16.

[13][17]王若水.为人道主义辩护[M].北京:三联书店,1986.200.241.

[14]黄楠森.关于人的理论的若干问题——在北京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大会上的学术报告[N].人民日报,1983-04-29.

[15][16]胡乔木.异化和人道主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2.

[18]黄楠森.以人为本凸现人道主义价值观[N].人民日报,2004-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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