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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历史与现实的交 响

2010-03-21

文学自由谈 2010年5期
关键词:夸父黄帝神话

●文 若 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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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中国人,一般都知道“夸父逐日”、“仓颉造字”、“逐鹿中原”、“嫦娥奔月”等上古神话,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它们有的固定为汉语成语,有的俨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征符号。人人都会将这些词儿挂在嘴边,可是,细细一想,也都是模模糊糊,不求甚解的印象。也都不会把它们当真,因为神话不是信史。

现在,就有一位叫周实的人,凭借着《山海经》、《淮南子》、《列子》、《史记》、《楚辞》等古代典籍的简单记载,异想天开地,把夸父、仓颉、黄帝、嫦娥,这三男一女四个中华民族的“老祖宗”,迢迢万里、遥遥千古地,请到当今世界来,为我们说故事,讲历史,谈政治,发感慨,自然也不能不兼及情爱。以“夸父”、“仓颉”、“黄帝”、“嫦娥”四人为中心,由四个系列短篇小说组成的中篇小说《夸·颉·日·娥》。

这样的内容,自然会让人联想到鲁迅的《故事新编》。但是,鲁迅笔下的是老子出关、竹林七贤这样的真实历史人物,而这里处理的,是“上古茫昧无稽考”的神话人物。惟其神话,故而不必求真、求确;也惟其神话,其实正曲折记录了先民们原始生活的素材和审美的精神倾向,是一种历史性的文化遗存。因此,选择这个题材进行创作,就先已为小说的写作铺陈,预设了丰富的历史性沃野和辽阔的文学性天空。决定它将比《故事新编》,在想象和创造上走得更大胆,更阔远一些。

2

四个短篇虽是系列,却也能够独立成篇,分别由夸、颉、日、娥四位主人公出场,以第一人称来讲述自己的身分、事业、敌友、情爱、思想等等。

夸父说:我叫夸,非夸父,“父”是当时人对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尊称。夸专职为黄帝测量太阳的出入,是有地位、有闲暇的高级知识分子。夸的妻子是为黄帝测月影的常仪的女儿娥。夸的竹马好友是黄帝的史官颉,他闲暇时,常常来夸居住的禺谷,两人喝酒聊天,聊黄帝、聊黄帝身边的女人。有时,娥在一边侍奉,也参与饮酒讨论。黄帝是当时的国王,他打败蚩尤,收编炎帝,驱使炎部落的文化精英夸和颉为自己工作,还把娥抢到了自己的后宫。他强大至尊,如日普照,后来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

在这里,四个人分别有明确的社会角色和鲜明的人物个性,他们面对现代读者的自述,将遥远的神话拉入了现实情景。

夸是科学家、科技工作者,天真率直,出入于禺谷内外,过着埋头工作、不问政事、贴近自然、琴瑟和谐的幸福生活。可是,这样有美妻、有美酒(这可也是当时的稀罕物,是娥的父亲常仪在禺谷山中采摘百果,独家酿造的)的生活,却招来有的人的不高兴。小说作者在这里插话道:“为何不高兴?看着不高兴。为何看着不高兴?因为你高兴,他就不高兴。这又是人了,又是人性了。”——这样的边叙边议、夹叙夹议,经常出现。将远古与眼前连接在一起,将一些深刻的世态人情用俗语白话不经意地道出。夸父的美妻美酒,终于招致了被黄帝夺妻放逐,道渴而死的惨剧。

颉是历史学家、人文工作者,他和夸本是炎部落的知识分子,后来身仕黄帝,担任史官,负责记录“日的历史,记录他的伟大言行,记录他的光辉业绩,还有他的美好形象,也就是所谓的‘功、言、德、貌’四个字,好为万世之楷模。至于日的那些个不能见人的东西,我是一点不记的,这是我的主要工作”。这样的自述,不是隐喻性很强吗?正是为了记史的需要,颉不断地对更古的古人发明的象形字、指事字,进行改造和组合,创造出新的会意字、形声字,这就是颉的“造字”了。不仅造字记黄帝的言行,颉还隐含另一番抱负。他说:“我还怀有一点想法,就是想用自己的秃笔记录一些故国的往事,以期能够留给后人,以期他们不会忘记祖祖辈辈的那片故土,也别让我自己忘了我本不是这里的人。”可见,颉是一个身居要位而忧国忧民,集智慧、痛苦、创造、隐忍于一身的复杂老人。

日即黄帝,是成功帝王的化身,他富有力量、自信、远见和韬略,他一生不仅当时成功——取天下、坐天下、善养生,还“常怀千岁忧”,“睿智烛照古今”,对于当今中华大地上他的子孙后代,有爱恨交加的批评和劝勉。语多含沙射影、冷嘲热讽,但往往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如说他自己的:“我这一辈子,只搞了两术,一是帝王术,一是房中术。”“取天下,不但要有凝聚力,而且要会摘桃子。”说后人的:“我还深深知道,你们挂在嘴巴上的口口声声在自称的炎黄子孙四个大字也不过是拉面大旗宣扬自己的这个民族或者说是这个国家历史格外悠久罢了。你们何尝真从内心实实在在敬畏过我!至于——现在,眼前,当下,那就更加不用说了,那就更是笑着把我当成一棵摇钱树了。只需花上一些小钱,买点钢筋,弄点水泥,再掺沙子和水一拌,一座牢一样的庙宇就矗立在某座山上。然后,再找一块石头,叮叮当当,凿出个像……瞧呀,看啦,黄帝陵呀!”对于当下媒体炒作等的描摹,真是活灵活现,毕现无遗。

娥是其中惟一的女性,三个男人感情悲喜、命运起落的焦点。她奇特地、以止不住的咯咯咯欢笑声出场,以爱说爱笑的快乐收篇,一改传统意识中“嫦娥应悔偷灵药”、“寂寞嫦娥舒广袖”的悲剧形象。不仅娥的形象翻案,本篇中对于贤德有加的后妃嫫(母)和后妃之首嫘(祖),也有翻案创新。什么后妃之德,只是长得黑而丑的遁词和掩饰罢了。一个是带了半部落人的“厚嫁妆”嫁给日,一个是处心积虑,以养几只小虫(蚕)的技术而赢得了后妃之祖的位置。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互不服气,互相攻击,彻底瓦解了神话的美好。

3

在上述人物故事情节中,最重要和关键的一环,也是对于原神话故事最大胆的翻新处,要数“夸父逐日”。书中说,夸父相追逐的不是太阳,而是被子民当作太阳来敬仰的“日”即黄帝。他们相逐打架的原因,是因为黄帝垂涎夸父的嫦娥,夺了臣下之妻,夸父奋起反抗,两人追逐相战,夸父当然不敌王权,被放逐,终至道渴而死。至于事情的起因原委,作者让四个不同的人,从不同的叙述角度和立场出发,作各自的解释。是男女间的情色诱惑,是朋友间的卖友求荣,还是出于保教保种、舍小存大的政治谋略?抑或兼而有之?四个人的不同证词交叉重迭,造成了类似芥川龙之介《竹林中》、黑泽明《罗生门》般的哲学悬疑和历史谜题。不知这个是作者的有意模仿追求?还是无意中的殊途同归?读来让人深思,颇具玩味。

另外,小说借黄帝的口说,“我的地望就在泰山,不劳你们去证明了。古书上说的昆仑山,指的就是泰山,而不是如你们现在反复阐述的那个位于大西边的莽莽苍苍的昆仑山”。这个一反传统常识的论断,不知有没有证据?但确实是指出了古代神话和现代阐释之间令人生疑的一个问题:中国神话故事的发源地、神话人物的出演舞台——“昆仑山”,怎么可能是现在常指的“大西边莽莽苍苍的”昆仑山脉呢?远古的先民为什么会这么早就对大西边不可企及的冰雪之山有所认知?按我推想,神话中所说的昆仑山,应该是当时的先民能够攀登进入,能够留居生活,能够仰赖而繁衍生命的地方。它不应该太高、尤其不应该是不毛之地的冰雪之境,才合情理。先民们对之有亲近感,有认识,有感恩,才会进而产生崇拜景仰的意识,才会将自己的神祗寄托在上面。神话中的昆仑山不是青海西藏的昆仑山,它是泰山也好,是秦岭也好,总之,这是一个很能博得读者赞同的翻新文章。

对于神话的重新解释,其实就已经显露了把神话拉向历史真实的倾向。不仅如此,书中处处呈现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中国历史文化中儒家的智慧、道家的养生、法家的权谋、阴阳家的韬略……通过四个人各自推心置腹、插科打诨、貌似拖沓重复、故意堆积词藻的现身说法,纷纷得以呈现。因而,读这样的小说,是要有一些国学知识的储备的。如因为涉及到仓颉造字,小说中至少写到了仓颉创造“酒”、“逐”、“维”、“洒”、“重”、“出”、“东”、“黄”、“娥”等字的文字学分析,我不是古文字学家,不能涉及关于这些字的学究性讨论,只是觉得作者的解释独辟蹊径,甚有新意,而又持之有理,与小说情节浑然一体,让人不仅长了知识,而且得到与作者一起进行奇思妙想之旅的快乐。

《夸·颉·日·娥》除了在神话人物和情节元素基础上进行想象力驰骋、大胆翻新外,书中充满了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和强烈的现实关照意识,使它堪称一部融神话、历史、现实于一炉的交响史诗。不仅如此,上古与现代的往返穿插,神话与历史的对话交织,读者无论是历史爱好者,还是关注现实的人,都会在小说中产生与作者呼应和对话的冲动。这么说来,这首交响诗就不仅仅是神话、历史、现实的合奏,也包含了作者与读者的共鸣和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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