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百姓的心灵深处

吴松弟

(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特约栏目主持人语

进入百姓的心灵深处

吴松弟

(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宗教具有悠久的历史。当人类尚处在氏族社会阶段，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等宗教形式便已经流行。此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的进化，宗教形式和宗教种类也与时俱进，发生变化，并对后世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刻理解的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对此有着精辟的论述。他说：“多数士大夫则都是既读圣贤书，同时又出入甚至笃信佛道。纲常名教这一套固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人们所毕生追求的却是功名利禄，他们所顶礼膜拜、崇信敬畏的不是儒教中的先圣先贤，而是佛、菩萨、玉皇大帝、十殿阎王以及各色神仙鬼怪。”“除了崇信菩萨神仙之外，还有形形色色数不清的各种迷信，如算命、看相、起课、拆字、堪舆、扶箕、请神、捉鬼等等，无一不广泛流传，深入人心。”因此，“我们怎么能说五四以前的中国封建文化就是孔孟一家的儒家思想呢？”

浙江是我国的文化大省，也是宗教大省。当人们在浙江各地旅行时，除了看到官方所建令人肃然起敬的孔庙之外，更多的还是数量众多建筑华丽的佛寺和道观，以及各地正在修建的基督教堂和天主教堂。如果能够深入农村，心细的旅行者大约还会发现，数量最多、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历代都不被官方认可、没有合法地位的民间信仰。这些民间信仰，有的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存在，有的只存在于一个小流域甚至几个村庄。有的有庙宇，有的只是一个小神龛。而种类繁多的神符神咒更是随处可见。值得注意的是，浙江如同全国的其他地方一样，绝大多数的佛教、道教的信众都同时信仰几种宗教，信佛信道并不影响他们去拜地方神灵。地方神和佛教、道教的种种传说，是民间文学和民间艺术的重要部分，并对民间的婚丧喜庆、节日活动产生直接的影响，有的民间节日根本就是从宗教活动演变而来。

过去严厉压制民间信仰，这种做法充其量只能暂时拆去庙宇，未能将神灵从人们的心灵中驱除。一旦管制放松，那些民间信仰的虔诚信仰者便从隐蔽中走出，为自己信奉的神灵建立庙宇。近三十年来，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大，民间信仰研究日益受人重视，当前已成为宗教学、民俗学、社会学、历史学等学科关注的热点。学者们试图进入百姓的心灵深处，以便深入把握中国文化的本质。本栏发表的四篇论文，均出自在宗教研究领域有较高造诣的作者之手，或依据资料考证、追踪源流，或实地调查、细致观察，或从多个角度总结前人和今人的研究成果，有助于推进这些方面的研究，或从中得到很好的启发。

康豹先生探讨道教对于中国法律文化之建构所发挥的影响。他认为，在佛教未传入中国以前，中国的本土宗教传统（包括道教）认为地狱是一种类似人间法院（衙门）或者监狱的场所，地狱官僚具有判决死者过错的权力，也可以对有罪的亡魂执行各式各样的刑法。在主持正义方面，道教仪式特别是驱邪仪式具有特别意义，如果两人发生争执并且无法确定某方有理或无理，乃至于有罪或无罪时，便祈请神明进行裁决，使有罪者遭到天灾人祸的报应。道教的这种驱邪仪式如同人间的司法一样重视程序正义，特别强调所有的鬼怪必须经过完备的法律程序，才能受到惩处，并且对道教的神明与神职人员也有各种约束。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作者引经据典，并结合在各地（包括温州）的考察，进行了详细的探讨。最后强调指出，中国文化中的“官法”与“冥法”并非两种截然不同的系统，而是一体的两面，其背后也包含法律概念。在一般人的认知中，所谓的正义不限于官方的判决，也包括地狱司法神的神判。如果我们对于中国法律史的界定以前者为重，忽略后者的意义，那么对于中国法律文化的理解不仅是片面的，也与现实生活有深入落差。因此，就中国法律文化建构过程来说，除了国家法律体系之外，道教信仰与仪式不容忽视。

祖先崇拜是汉族文化的重要特征，家庭或宗祠中的祭祖活动往往带上宗教色彩。蔡志祥先生对香港新界粉岭围彭氏家族在不同的日子里举行的祭祖活动进行深入的考察和研究，以便探讨地域宗族社会的组织，以及在这样的活动中先后去世的祖先之间的亲和与对立的关系。他发现，在族人看来，祖先会由于后来去世的子孙数量的增多而产生失祀的危机，因此祖先对后代可以是善意的、泽惠子孙的，也可以是恶意的、嫉妒子孙的。基于这样的认识，族人祭祀祖先便是有选择的。在节日活动中，一方面组织地域社会人群、确认宗族成员的身份，另一方面调合地域宗族里的祖先和子孙之间的紧张关系，小心翼翼地祭祀拥有集体性格的、既亲近又疏远的先祖，以免其沦为无祀的游魂野鬼，危害生生不息的子孙。

马仙是盛行于浙闽两省民间的信仰人物，与妈祖、陈靖姑并称三大女神。叶明生先生依据在福建柘荣的调查，探讨马仙信仰及其相关的宗教仪式活动。马仙信仰的源头在浙南，后流播到福建，随着信仰主体的变动，许多不同的愿望和需求被加入到信仰传说中，仅在福建便有多个地方版本的马仙信仰传说。马仙信仰文化的核心是传统文化的孝德，而其社会功能主要体现在祈雨、确保粮食丰稔，在有些地方还被奉为妇幼保育的母亲神。马仙的孝德传说深深根植于民间社会，成为老百姓孝德教育的教义，马仙也成为女性孝行的楷模。随着时代的变革以及社会生产模式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衍变，马仙信仰和祭祀仪式在许多地区已被淡出、遗忘，而在浙南闽北的部分地方，尤其是柘荣县尚保留着仪式活动。柘荣县每年“迎马仙”的时间长达月余，参与活动的十三境人口达两万多，占全县人口的四分之一。活动时各境都标新立异以悦众目，使得每次的“迎仙”都成为民间艺术的大展演，包含着丰富的宗教、民俗、艺术的民间文化内蕴。

如果说以上三篇论文都是对宗教尤其是民间信仰进行不同方面的研究，叶涛先生的《浙江民间信仰研究管窥》则为我们展示了近三十年来国内外学术界关于浙江民间信仰研究的丰硕成果。它主要介绍了探讨浙江民间信仰的重要著作、浙江民间信仰史研究、以神祇信仰为代表的专题性研究，以及当代浙江民间信仰的田野调研等。通过这种以点带面的综述性介绍，梳理出研究的发展脉络，便于学术界展开进一步的研究。温州位居浙闽之交、山海之间，有着多系统的复杂的民间信仰。它不仅在历史上颇具特色，构成地域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即使今日在平原和山区、城市和农村仍有种种表现，影响着人们的精神世界。民间信仰研究无疑是温州文化研究的重要方面，叶涛的“管窥”提到一些温州民间信仰研究的成果，我们期待着更多更重要成果的出现。

(编辑：赵肖为)

Going Deeply into Folk Psyche

WU Songdi

(Professor with Institute of 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 Fudan University)

10.3875/j.issn.1674-3555.2010.04.001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