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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文化解读“鸦片”隐喻的多重含义

2010-03-11曾传辉

世界宗教文化 2010年1期
关键词:鸦片毒品

内容提要:马克思将宗教隐喻为鸦片,主要是指它们都具有镇痛和麻醉的功效,但宗教和鸦片共通性还远远不止于此。二者的作用因时代、阶级和文化的差异而各不相同。它们与人类的文明史同久远,但成为或被指责为毒品的历史却很短。对利用它们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是生活之必需,而对少数上流社会而言,还是体现品味和情趣之物。虽然同样可以当作精神兴奋的手段,但其作用机理不相同,效果和境界均不可全然混为一谈。是营养品还是毒品、宗教还是邪教?区分和定义的标准,由各种权力因素来决定。

关键词:马克思解读鸦片

作者简介:曾传辉,1965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

解读之一

马克思对鸦片隐喻的最大贡献在于要揭示和消除使宗教和鸦片变成瘾品的社会根源。历史上鸦片和宗教功能的相似性还十分丰富,有待阐发。关于“宗教是鸦片”的隐喻,虽然并非始于马克思,却是因为马克思而众人皆知。在他看来,宗教和鸦片对穷人的作用既是镇痛剂又是致幻剂,他的继承者们却只注意后者而忽视前者,并要在没有消除病因之前禁用镇痛剂,结果最多只是锯箭疗法。改革开放以后关于宗教作用的讨论中,一些论者又只承认该隐喻的镇痛剂含义。

在世界近代史上这个隐喻就像人类展开了一场实践理性批判的集体行动。在马克思以前的许多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都曾把宗教比喻为麻醉品或鸦片:歌德批评德国基督教布道家F·W·克伦玛许在1828年出版的《仁慈王国一瞥》讲道集,称其为“麻醉性的讲章”;费尔巴哈在1841年所著《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提到基督教语言的“麻醉性作用”;布鲁诺·鲍威尔1842年在《基督教国家和我们的时代》中说:“宗教以其鸦片迷雾讲述彼岸世界的新境界”;法国著名唯物主义思想家霍尔巴赫甚至更早于1761年的著作《揭穿了的基督教》中写到:“宗教是一个使人们被他们的热心所迷醉的艺术”。马克思可能同时受到上述作家的影响,但今人保罗·约翰逊(Paul Johnson)在其所著《知识分子》(Intellectuals)一书中认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格言来自于马克思的好友海涅。

从海涅到马克思,到列宁,再到1980年代以前的中国大陆,对这个隐喻意涵的理解呈现一个不断狭义化和偏激化的趋向。海涅在1840年发表的《路德维希·伯尔伯:一份备忘录》一文中写道:

天国是为一个大地不再向他提供任何东西的人虚构的……祝福这种虚构!祝福这种宗教,它朝受苦的人类苦涩的咽喉里点下几滴甜的催眠水,精神鸦片,几滴爱、希望和信仰!

海涅的这段话已经包涵了宗教是人们对现实世界中不能满足的愿望的替代性满足和无法摆脱苦难的缓解之意蕴。马克思1843年写成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沿用了这个隐喻。它不仅更加洗练醒目,朗朗上口,让人印象深刻,最主要的是马克思指出了要用克服现实的苦难取代幻想的满足,要从批判宗教出发(胚芽)到对产生宗教的现实处境进行批判,因此具有历史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性质,也更加深刻,成为同类隐喻中最为著名的一句:

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心境,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要求抛弃关于人民处境的幻觉,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觉的处境。因此,对宗教的批判就是对苦难尘世——宗教是它的神圣光环——的批判的胚芽。

近年来一些中国学者认为,在马克思所处时代的欧洲语境中,鸦片是医学上的一种常用镇痛剂,而不具嗜好品/瘾品/毒品/drug的含义,这与历史事实不符,而且马克思讲到宗教的作用就像鸦片一样,是“人民处境的幻觉”,却不是镇痛剂所能够和应该产生的,而是典型的瘾品功效。

列宁在1905年《社会主义和宗教》和1909年《论工人政党对宗教的态度》等文中如实转引这句话,并认为“马克思的这一句名言是马克思主义在宗教问题上的全部世界观的基石。”

对于辛劳一生贫困一生的人,宗教教导他们在人间要顺从和忍耐,劝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天国的恩赐上。对于依靠他人劳动而过活的人,宗教教导他们要在人间行善,廉价地为他们的整个剥削生活辩护,向他们廉价出售进入天国享福的门票。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宗教是一种精神上的劣质酒,资本的奴隶饮了这种酒就毁坏了自己做人的形象,不再要求多少过一点人样的生活。

必须指出,恩格斯在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的著作中责备费尔巴哈,说他反对宗教不是为了消灭宗教而是为了革新宗教,为了创造出一种新的、“高尚的”宗教等等。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马克思的这一句名言是马克思主义在宗教问题上的全部世界观的基石。马克思主义始终认为现代所有的宗教和教会、各式各样的宗教团体,都是资产阶级反动派用来捍卫剥削制度、麻醉工人阶级的机构。

《列宁全集》中文版初版上,曾把这句话译为:“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后来在国内学者的摘引中又加上了一个“烟”字,宗教成为“麻醉人民的鸦片烟”。新版的《列宁全集》虽然做了校正,但旧版几字之差,总体上也是符合列宁的整体意思的。上述第一段引文中,列宁除了将宗教隐喻为鸦片以外,也比之为“一种精神上的劣质酒”,二者均可使人失去清晰的思维和产生依赖;第二段引文则明确指出宗教是“麻醉”工人阶级的机构。在列宁那里,鸦片就是麻醉品/瘾品,毒品。列宁还将这句名言视为马克思主义宗教观的基石,不但与马克思的原意有距离,也是对世界思想史上这一著名警句的简单化和极端化的阐发。

要全面深刻地理解这句名言,就不能不对产生它的历史文化背景有基本的知识。只有如此,这句隐喻的意涵才会变得大为丰富和深远,成为我们全面理解宗教的性质和功能的方便指针,从而尽可能地避免种种偏颇的看法和作法。

解读之二

鸦片和宗教都与人类文明史同久远,尽管二者在历史上均曾被用于邪恶的目的,但在大多数时间里,它们扮演着营养品和药品的角色。自然宗教与人类文明同滥觞,鸦片为人类所利用的历史记载至少长达6000年,在绝大部分历史时期和情况下鸦片都是作为食物和药品为人类所利用。鸦片演变为瘾品的历史只有300多年,成为违禁品的历史则更短,才100余年。

鸦片或称阿片,是西欧语辞的音译。明以前,历史上还长时间称为阿芙蓉,这是对阿拉伯语Afy ūm的音译。过去,作物史家们普遍认为罂粟的原产地在古埃及的两河流域一带。在瑞士发掘出土的公元前4000年新石器时代湖上木架屋村(lake-dwellings)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了撒有罂粟种子的糕点和罂粟荚壳化石遗迹,这种食用罂粟的方法一直留传到现在。公元前4000年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中,记载了罂粟的花儿,名之为“快乐植物”(hul gil)。人们在相当漫长的时期里,种植罂粟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食用其鲜嫩多汁的幼苗和喷香营养的子实,也就是说是作为蔬菜而栽培的,后来人们才发现了它的药用价值。

到公元前3400年,两河流域的人们已经大面积地种植这种作物。至少在公元前2160年,鸦片已

经成为兽医和妇科药品。古埃及王城底比斯周围地区成为优质罂粟出产地,出土的公元前1500年古埃及墓葬中,“底比斯鸦片”已经属于高级“品牌”。古希腊医生盖伦的巨著也提到了这种有效的镇痛、解忧万灵药,可以治疗的疾病很多。自盖伦以降,欧洲医生使用复杂配方的植物制剂里,鸦片成为主要的一味药引。

因为鸦片有耐受量的问题,如果一次服用过多,就可能致命。早在罗马时代,鸦片就被当作致命的药物。公元55年,尼禄的母亲就用鸦片酒毒死了他的竞争对手,让他登上了罗马皇帝的宝座。而中国古代却没有看到这样的记载。我国掌握提炼鸦片之法乃始于明朝成化年间(1465-1487),其目的仍是为了治病。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对提炼鸦片的方法及其药用功能有较详细的介绍,但只字未提有吃食成瘾的事情,可见直到1578年此书完成的时候,国人还不知道罂粟制品可作瘾品。

解读之三

鸦片和宗教对上流社会和下层百姓的功用自古就是不完全一样的;对东西文化来说,也意义各别。盛唐气象,海纳百川,是众多外来宗教传人中土的时期。景教、祆教、伊斯兰教和印度佛教的新流派等,均在这个时候传入。除伊斯兰教和佛教之外,其余均在后来的历史中渐趋湮灭无闻。外来宗教刺激了中国宗教的形成和发展,但宗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始终处于从属地位。鸦片也从这个时期开始在中国流行,鸦片在历代本草中虽然占有一席之地,却并不像在欧洲医药中那样独领风骚。唐宋时期,鸦片在上流社会中,既是实用的食品和药品,更主要是当作观赏和把玩的对象。对文人雅士而言,鸦片作为蔬菜、药物和饮品倒不足为奇,堪与人道者,乃是其作为把玩、品尝的鉴赏品这一面。在普通老百姓中间,恐怕就只有偶尔当作蔬菜和药物,而种植的主要目的是换取生计。同样地,宗教对饱学之士固然亦可寄托来生,但更受追捧的是它作为供二三至交好友悟道论禅、扶风弄月的媒介。

罂粟在公元7世纪的时候就已传入中国。《旧唐书》卷一九八《拂菻传》载:“乾封二年(667),遣使献底也伽”。拂菻,旧称“大秦”,即东罗马帝国。“底也伽”,Theriaka的音译,是一种治疗痢疾的特效药物,其中主要成分就是鸦片。

鸦片的种植也在唐代传人,并成为农田的作物。这从一首唐诗中就可以看出。四库本《御制全唐诗》卷五百八十录有雍陶七言诗《西归出斜谷》,云:“行过险栈出褒斜,出尽平川似到家。万里客愁今日散,马前初见米囊花。”诗人在千里跋涉走出褒斜栈道后,进入关中平原,看到前面田野里成片种植的罂粟花,旅途的愁困立消。农人种植罂粟,自然不是为了观赏,也不是为了自家消费,因为它不能充饥果腹,而是为了用它的产品换取生活资料。

鸦片的用法、功效,除了医书中有专门记载外,普通诗文亦多涉及。有宋一代,辛弃疾得痢疾,曾得异僧煎罂粟汤治好。苏东坡在宜兴竹西寺留宿时,寺中道士曾用罂粟汤给他解暑祛热。四库本《苏诗补注》卷二十五《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之二,云:“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鸡苏亦称紫苏,叶茎入药,主发表;罂粟主解毒,二者皆被当作款待上宾的消暑佳品。

解读之四

鸦片如果使用方法和态度得当,不仅可以治病,还可以提升人体心智。宗教如果引导得当,亦可以对人生、社会发挥积极作用。食品/药品与瘾品/毒品的区别有三个基本的方面:用量、用法和态度。用量要控制在容受性以下,不要达到“醉”的程度;用法要服用“原食”,即不要服用“浓缩”或“提纯”的形态;态度应是除了希望达到营养和治疗的目的之外,不要寄希望于它是可以解决人生和社会问题的手段,不要将其当成生活的主要甚至全部内容。个人是否成为狂热的宗教徒,取决于对应的三个方面:①用量,将信仰宗教控制在不破坏自身体质、精神和社会生活的范围以内;②用法,是否接受和施用精神控制;以及③是否将宗教当作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不过,宗教和鸦片成为毒品的最深刻根源不在个人,而在社会。

鸦片成为瘾品在欧洲是16世纪初的事情,在中国则要晚一个多世纪。在欧洲,鸦片作为瘾品的最初形式是鸦片酊。鸦片变成瘾品的第一步是人类掌握了生物碱的提纯方法。16世纪初,瑞士医生兼炼丹术士帕瑞色尔色斯(Paracelsus,1493-1541)发明了鸦片酊剂的制作方法。

渐渐地人们发现,这种吗啡碱浓度更高的药剂除了疗效更快以外,还会使人耐受量越来越大,并产生超常的精神状态。前者是瘾品,毒品的依赖作用,后者是它的致幻作用。在以后两个世纪里,鸦片的销量突飞猛进,仅在英国,鸦片的进口量从1830年到1860年的30年间,就从9.1万磅增加到28万磅,超过2倍。这还不包括因为吗啡碱的含量较低仅适于添加于茶饮中的英国土生鸦片的销量。不过,鸦片制品在欧洲并未成为引起社会问题的毒品,医生、化学家和文学家纷纷为它辩护,他们本身大多就是鸦片的忠诚消费者。

解读之五

清朝雍正皇帝发布了历史上第一道禁烟令,将贩售鸦片烟与邪教惑众同罪,其中的官方隐喻就是;邪教是人民的鸦片烟,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药。而民间将洋教视为毒品的激见却漫布始终。鸦片在中国成为风行的瘾品/毒品是在吸食鸦片的方法传人之后。鸦片烟出现之始,中国的法令还能很好地区分毒品和药品;吸食纯鸦片的办法发明以后,就难以从形式上区分毒品和药品了;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政府就不再有进行区分的主权了,为了遏制白银外流,连种植鸦片的禁令也一并取消。

吸食法与烟草的传播有关。吸食烟草的方法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地理大发现后,由欧洲人从印第安人那里带回欧洲,再传播到世界各地。大约1620年,西班牙人从菲律宾把烟草引进中国,一些国人养成了吸烟的恶习。更糟糕的是,17世纪中叶,在荷兰人设在爪哇的港口里,水手们开始吸食掺有鸦片和砒霜的烟草,以获得刺激。“因此产生了历史上最邪恶的文化交流:中东的鸦片碰到了美国土著印第安人的烟斗。”

鸦片烟传入中国后不久,清朝政府就颁布了区分毒品和药品的法令。鸦片烟虽然跟中华民族近代的苦难历史相伴随,但中国人在实行禁烟条例之始就没有忘记区分药品和毒品,而且实实在在地做到过。雍正七年(1729)清廷颁布了中国第一道查禁自己的臣民贩卖“鸦片烟”的命令,规定:

凡兴贩鸦片烟,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杖一百,枷号一月;再犯,发近边充军。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者,照邪教惑众律绞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户、地保、邻佑人等俱杖一百,徒三年;如兵役人等借端需索,计赃照枉法律治罪;失察地方文武各官并不行监察之海关监督,均交部严加议处。

值得注意的是,禁令中所指的“鸦片烟”并不包括纯粹的“鸦片”。这可以从一则史实中得到说明。1729年3月,漳州知府李治国查获收缴福州商人陈远鸦片33斤,按照兴贩“鸦片烟”条例,拟将陈远枷号一月,发边卫充军,陈远不服。当这一案件申报到福建巡抚衙门时,巡抚刘世明便命人当场认验,而结论便是:“验得此系鸦片,熬膏药用的,又可做鸦片丸医治痢疾,这是并未做成烟的鸦片”,应当免于刑责。但随后刘又建议为有利于禁令贯彻,拟将错就错,将33斤鸦片收存藩库。这通

奏折送达御案,雍正皇帝却批示将33斤鸦片退还陈远本人。从陈远案的平反结果来看,前期清律中的“鸦片烟”与鸦片是两种东西,“鸦片烟”是烟草与鸦片的拌合物,是二者的合称,单纯的鸦片是特效药材,是允许贸易的,不在禁止之列。正是由于二者概念不同,我们才能理解雍乾时期,为什么清廷一面允许海关进口鸦片。一面又在国内查禁“鸦片烟”的政治措施。至于“鸦片烟”与“鸦片”演变为同一概念,那是单纯吸食鸦片的方法流行并广泛危害社会以后的事情了。

到乾隆中后期,单纯吸食鸦片的风气在中国兴起,为害之烈再进一步。鸦片输入量也由1765年的区区200箱增加到1795年的4000箱。制作、吸食纯鸦片的工艺、方法和工具都比混合烟要复杂精致得多。中国人不仅形成了炮制、吸食烟泡的一整套工艺,还发明了配套的烟枪、烟盘、烟签、烟盒、烟缸等工具,并有相应的社交礼仪。自此以后,鸦片和鸦片烟就没有什么形式上的区别了。

经过两次鸦片战争,清朝的统治者们无奈地发现,既然无力阻止烟毒盛行,与其让洋烟大量输入,巨额白银流失,不如让鸦片贸易的利益更多地留在中国。朝廷取消了种植鸦片的禁令,使鸦片价格大跌,国产鸦片的质量很快赶上了洋货,销量也自然压倒了后者。其代价就是,中国的烟民比例进一步上升。

无独有偶,鸦片贸易和传教自由一同写进了不平等条约之中,一起合法化。因此,在长达一个半世纪里,中国人对将鸦片与宗教相提并论的马克思隐喻津津乐道。更加令人沮丧的是,吗啡制品有时被传教士错误地用来治疗鸦片毒瘾,因而被老百姓称为“耶稣鸦片”。1869年英国驻上海公使阿礼国(Rutherford Alcock)离开北京时,恭亲王毫不客气地说:“把你们的鸦片烟和传教士带走,你们就会受欢迎了。”后来的改良派、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对宗教持批判和限制的态度,宗教的本质和功能至今仍争议不休。这些情况都与中国近代史上鸦片与宗教纠结不清的历史源流有脱不开的干系。

解读之六

鸦片从改变生理人手造成心理依赖,宗教从改变精神人手造成心理依赖,两种依赖之间却契合了同性相斥的定律:陶醉鸦片者是天然的宗教淡漠分子,沉迷宗教者是天然的拒毒力量。英帝国为了向中国倾销鸦片,不惜两次发动鸦片战争。除了大清政府抗议和交涉的声音不绝于耳,英国国内间或有些良知人士出来大声疾呼禁止鸦片种植和贸易。吊诡的是,在英国国内,反对鸦片贸易最有力的也是这些被视为鸦片同类的传教士。《南京条约》签订后不久,1843年4月,夏夫茨伯里伯爵(Lrod Shaftesbury)在英国下议院作证,代表英国卫理宗、浸信会和伦敦传道会发表《制止鸦片贸易》的演说,他讲道:“事实上,没有什么会比以目前这种行动方式从事鸦片贸易对英国的形象有更大的损害了。它是地地道道的海盗行径,伴随着无所不备的最坏的暴力特征,并且必然会频繁地发生流血和牺牲生命。”此后,他一直扮演着英国反鸦片贸易运动的领袖角色。1857年,他再次在上议院提出反对鸦片贸易的提案,仍然无果而终。1874年,旨在控制鸦片贸易的“英格兰东方协会”在英国成立,夏氏出任主席。之后10年中,这个协会异常活跃。该协会受到贵格派信徒的鼓励和财政支持,其宗旨是教育和引导大众舆论,并给国会施加压力,促使国家采取政治行动。他们大量出版反对鸦片的书籍,发行《中国之友》杂志,在英国各地建立办事处,组织公共集会,筹集资金,游说议员。仅在1882年,该协会就向国会提交请愿489次。但他们的努力比起鸦片贸易的资本来说,那就太势单力薄了。鸦片商在政府和民间都有强大的同盟军,传媒也支持他们和政府的政策。如果有1000字反对鸦片贸易的文字出版,就有5000字支持鸦片贸易的文字进行反击。1876年,负责印度事务的国务大臣索尔兹伯里勋爵直截了当地告诉一个反鸦片组织说,政府要做的只不过再扩大印度的鸦片贸易。大英帝国内部反对鸦片种植和贸易的改革运动收效甚微,原因在于鸦片贸易的黑暗中心——资本:在东印度公司控制的南亚次大陆,鸦片产值占GDP的17-20%,鸦片税是公共财政收入的最大来源,而这个帝国的富裕却建立在中国人民受害的基础之上。看来无论是区分鸦片和毒品,还是区分鸦片和宗教,都不符合帝国主义的利益,也是难以奏效的。

英帝国在垄断着鸦片贸易、大量向中国输送鸦片、谋取巨额利润的同时,其本土也蒙受着鸦片的毒害。除了从土耳其等地年年增加优质鸦片进口以外,英国国内的农村尤其是南部还广泛种植,英国沼泽地区成为鸦片消费的重点区域。1867年有人推测,英国进口鸦片的50%被用在了沼泽地区,鸦片消费约占下层劳动者家族收入的8-10%。鸦片开始与犯罪相关联。1868年英国通过了《毒品和药店法案》,将鸦片及其各种制品列入毒品之列,严格限制销售者,并对处理鸦片的方法进行了规定,但并没有禁止拥有或使用鸦片及其制品。到19世纪末,鸦片在英国的适用范围受到更多的限制。

同样作为精神兴奋(psychoactive)现象,宗教与鸦片等遵循“同类相斥”的法则。尽管部落宗教曾普遍地使用致幻剂来获得超常的通神体验,但已不被今天的主流宗教所接受。麻醉品只能模仿超验的感觉,却不能达到觉悟的境界,相反它分散使用者的心神,把他们带上自毁之路。一些人类学家的研究表明,嗜毒者是机能性的不可知论者,他们会把宇宙和圣殿抛到脑后,对教会的事情不理不睬;戒除药瘾的人却正好相反,大多十分虔诚而热烈地参与崇拜。因此,现在国内外有不少“信仰戒毒”的实验者和倡导者。

解读之七

食品、药品、鉴赏品还是毒品?定义标准取决于各种权力。鸦片和毒品、宗教和邪教之间存在着内在一致性。鸦片是不是毒品?为什么会由食品、药品和鉴赏品变成了毒品?宗教是不是鸦片?为什么到近代才有人说它是鸦片?这些问题的答案主要不是由医学或心理学家来做出,而是由社会学家拟定,因为它们都围绕“权力”这个关键词而展开。美国北佛罗里达大学的历史学教授考特莱特在2001年出版了一本新书,专门探讨瘾品,毒品/drugs/的历史及其与现代世界的关系,他写道:

我在开始为撰写本书搜集资料以前,曾严重低估了三项事实:咖啡因类瘾品使用与上瘾之广泛;医疗以外使用烟类早期遭反对之激烈;瘾品用于安抚、控制、剥削劳力(不分是牲畜或人类的劳力)的方法种类之多。马克思的著名比喻——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鸦片——若改为酒精或烟草,其实一样贴切。对社会精英而言,瘾品带来利润和税收,还能借它控制劳工,本来都是只有利而无害的,直到19、20世纪的部分人士开始重新思考瘾品的影响,情况才有所改观。

如今的政府当局在努力防堵大众瘾品的使用,理由是它们妨碍生产力和社会善良风俗,而近代早期的政客们却竭力提倡使用它们,理由是它们可以提升劳工的生产力和服从精神。近代的启蒙运动领袖们纷纷批判宗教,认为它是社会进步的阻力,是愚昧落后的代名词;今天他们却在四处为宗教信仰的合法性奔走呼吁,大唱赞歌。100年前中国社会的知识精英们大力倡导毁寺兴学,而今天村镇的寺庙和教堂盖得远比学校气派堂皇。……决定这些不同定性和待遇的“权力”因素有很多种,包括:

第一,认知方面的权力。近代自然科学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成就,尤其是进化论对创世论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但进一步的科学研究却发现,进化论并不是完美无缺,还只是一个有些科学证据的假说,创世论并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科学昌明以后,人类面临的问题不但没有减少,似乎反而增加了;现代化社会里的人群不是过得更幸福,好像反而过得更孤独无助,更难找到生活的意义。人类知识进步的话语权在不断换手,造成了鸦片、宗教等的定义和政策的变动。

第二,经济方面的权力。主张鸦片贸易的理由是它为某些个人、集团甚至国家谋取了巨大的利益,但是人本主义一个简单的观念却更加深入人心:私人和小集团无论获得的利益有多大,都有可能使公共利益付出不可弥补的成本。酗酒、吸烟、瞌药损害健康、家庭,引起暴力犯罪,都会导致社保、医疗和治安成本的巨额浪费。主张削弱宗教者的理由是,它将大量的社会财富和资源消耗在非生产性的建筑、宣传和人力上,是十足的浪费;而支持宗教的声音却认为,它在公众服务方面起到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因此也相应减少了整合社会的相关支出。

第三,政治方面的权力。二战期间,美国人指责日本向他们和其它侵略目标国家输送毒品,以达到募集资金,奴役敌国的目的;冷战期间,同样的指控对准了中国;1964年中苏决裂以后,苏联也对中国进行妖魔化。冷战以后,西方国家指控中国没有人权和宗教自由。中国则指控西方敌对势力企图利用宗教进行政治渗透,瓦解中国人民的团结精神,达到“西化”、“分化”中国的目的。

第四,人口方面的权力。一些瘾品被规定为违禁品与欢迎他们的人群类型和数量有关。曾有一位作家说,假如“伟哥”是在都市贫民区的某个地下制药厂研制出来的,而且是以“壮小子”之类的名称发售,持有与使用这种药的行为说不定就是违法的。美国法定的违禁品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这样的关联:酗酒与低下阶层的爱尔兰移民相关;抽鸦片和华工相关;海洛因与大都市的罪犯相关;可卡因与无法无天的黑人男性相关。社会学家埃里克森(Patricia Erickson)说过,禁令的目标人群数目越少,地位越低,它的立法程序就越容易通过,要维持它不被废止也越容易。如果把中国的信教人口结构与美国进行交换,那么美国的精英们每年要求中国政府必须改善“人权”待遇的对象,就该是民间信仰和马克思主义了。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国民间信仰的信徒不是以二元社会中农村基层群众为主体的话,它是否应该享有宪法保障的宗教信仰自由权力,也许早就不成为问题了。

(责任编辑唐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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