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族源诸说评析
2010-02-17任崇岳
任崇岳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河南郑州 450002)
匈奴族源诸说评析
任崇岳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河南郑州 450002)
匈奴族源说法甚多,大致有汉人苗裔说;古代的荤粥、猃狁、獯粥、鬼方、混夷皆是匈奴的不同称呼说;匈奴源于义渠、林胡、楼烦说;匈奴来源于西方说;匈奴与其他族毫不相干说;匈奴来源于鲜卑和通古斯说。以上诸说以第二说即匈奴与古代的荤粥、猃狁、獯粥、鬼方、混夷是匈奴的不同称呼说最符合实际情况,其他诸说均牵强附会,证据不足,故不可凭信。
匈奴族源;荤粥;猃狁;鲜卑;通古斯
匈奴族的族源说法甚多,迄今尚无定论,是史学界聚讼不决的一桩公案。
1.第一种意见:匈奴人是汉人苗裔
《史记·匈奴传》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夏后氏即大禹建立的夏王朝,《史记·夏本纪》:“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古代汉族自称为夏,也称“华夏”、“诸夏”。匈奴人既是夏后氏苗裔,自然是汉人血统了。《集解》引《汉书音义》说淳维是“匈奴始祖名”。《索隐》张晏云:“淳维以殷时奔北边。”这句话点出了淳维在殷商时就脱离了中原王朝奔向了北边。乐产《括地谱》说得更为详尽:“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迁徙,中国谓之匈奴。”应劭的《风俗通》则说,獯粥并非人名,而是族名,“殷时曰獯粥,改曰匈奴”。獯粥何时改为匈奴,《风俗通》没有提及。服虔说:“尧时曰荤粥,秦曰匈奴。”韦昭则说:“汉曰匈奴,荤粥其别名。”为《史记》作注释的张晏、乐产、应劭、服虔、韦昭等人对淳维是人名或是族名意见不一,但他们都认为匈奴是汉人的苗裔。
赞成匈奴为汉人苗裔的学者不多。何震亚的《匈奴与匈牙利》一文认为,“匈奴即夏之民族,于公元前 6世纪时在今河北正定附近建立鲜虞国,后改为中山国,至公元前 295年中山国灭于赵,其族乃退居热河、察哈尔、绥远、宁夏一带”①。已故吕思勉先生的《匈奴文化索隐》也说,《史记》中记载匈奴为夏后氏苗裔一事,“非尽无征,特其详不可得而闻耳。以此推之,则其世传虽不可得而次,固无害其为夏后氏之苗裔之确有可征也”②。吕先生认为,除了司马迁在《史记·匈奴传》中所说的匈奴是夏后氏苗裔这句话比较可信外,“匈奴风俗与中原相类者极多,此亦出于夏桀之一旁证也”。又说匈奴与中原同文,他举例说:“日逐王之求内附,使汉人郭衡奉地图来,则匈奴并有地图矣,此必汉人之降匈奴者为之。然亦必匈奴文字与中原同,乃可以其图来上,可见匈奴于汉文使用甚广,较之中行说教以疏计之时,不可同日而语矣。”
以上两种说法都值得商兑。第一,建立鲜虞国后改为中山国的不是汉人苗裔,而是白狄。《国语·郑语》记载了郑桓公为周幽王司徒时与史伯论述周代初年成周周围部落情况时的一段对话:“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对曰:‘王室将卑,戎、狄必昌,不可偪 (逼)也。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陈、蔡、随、唐;北有卫、燕、狄、鲜虞、潞、洛、泉、徐、浦 ;西有虞、虢、晋、隗、霍、杨、魏、芮 ;东有齐、鲁、曹、宋、滕、薛、徐、浦 ,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则皆蛮、荆、戎、狄之人也。’”③这是说西周初年成周雒阳周围的小国家分作两类,一是周天子的支系亲属及甥舅之亲,如申、吕、应、陈 、蔡、卫 、齐等 ,二是蛮 、荆、戎 、狄之人 ,如狄 、鲜虞 、荆蛮等。马长寿先生认为是“狄、鲜虞、潞、洛、泉、徐、蒲、隗为赤、白狄和其它诸伙”④。《辞源》、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编的《中国历史地名辞典》均认为鲜虞国、中山国为白狄人所建,由是可知狄人不是汉人苗裔。
第二,吕思勉先生说,匈奴风俗又与“中原相类”,又与“中原同文”,这种说法似也与实际情况不符。所谓匈奴风俗与“中原相类”,指的是《史记·匈奴传》中有“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林,课校人畜计”、“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实,祭拜天地几乎是各民族的共同现象,不独匈奴与汉人为然。如《辽史·太祖本纪》云:“元年春正月庚寅,命有司设坛于如迂王集会埚,燔柴告天 ,即皇帝位。”《大金国志 》附录一《女真传 》:“其节序,元日则拜日相庆,重午则射柳祭天。”而契丹、女真人显然不是汉族苗裔。又说匈奴人称其君长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孤涂是天子之意,单于是广大之义,这与汉人天子相同,因此匈奴人是汉人苗裔。《汉书·匈奴传》称:“单于姓挛革是氏,其国称之曰撑犂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这一段话并不表明匈奴人因袭了汉人“天子”这一称呼。日本学者白鸟库吉的《匈奴民族考》一文认为,“匈奴民族一如汉族,亦崇拜天,故天子之号或与汉人无有关系,而起于本族,亦未可知”。又说:“蒙古古籍中亦有 tegrik˚b˚gün(天之子之意 )之语 ,故在北族中,似自古已有是称号。”⑤这是很精辟的见解。既然各少数民族均有尊天之习,自称为天之子就在情理之中了,未必一定与汉族有关。至于说汉人向匈奴献地图,推测出匈奴必有地图,从而证明“匈奴文字与中原同”,证据也很薄弱。《史记·匈奴传》明明说“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则说明匈奴并无文字,如果他们使用了汉文,也是汉人教的结果,并不表明匈奴人与汉人文字相同。匈奴人既与汉人接触,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汉文化的影响,文化低的民族受文化高的民族的影响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匈奴人受浸润学习汉文化有几个渠道:一是汉匈和亲,汉人女子进入匈奴,使得汉族的文化传入了匈奴。尽管“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但进入匈奴宫廷的汉族女子必然很快地在匈奴人的戚畹贵族中传播汉人的语言、文字和生活方式。二是投降匈奴的汉朝的大将或大臣传播了汉族的先进文化。汉高祖时卢绾“率其党且万人降匈奴”,大将李陵降匈奴,单于“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⑧。王莽时戊乙校尉史陈良等杀戊已校尉刀护,“尽胁略戊已校尉吏士男女二千余人入匈奴”⑨,如此之多的汉人进入匈奴地区,无疑促进了匈奴文化与汉文化的融合。三是匈奴不断劫掠的汉族百姓传播了汉人的先进文化。匈奴统治者进攻汉朝,主要是掠夺财物和劳动力,“战争提供了新的劳动力,俘虏变成了奴隶”⑩。但在客观上为汉人在匈奴传播先进的汉文化提供了契机。《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中匈奴人劫掠汉人地区的记载比比皆是。如元朔元年 (前 128)秋,“匈奴二万骑入汉,略二千余人。四年“匈奴入代、定襄、上郡,杀略数千人”。五年“匈奴万余骑入代……略千余人”。太初三年(前102),“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永初四年(110)匈奴单于兵败来降,“还所钞汉男女及羌所略转卖入匈奴中者合万余人一次就遣还被掠汉人男女万人,流落在匈奴的汉人必然更多。有学者估计,“从高后至昭帝,匈奴杀略汉朝的人口达六七万人。匈奴奴隶主掳掠汉人主要是当奴隶,因此杀死者不多,这六七万人中当有 5万人左右为匈奴人服劳役。当时匈奴的人口,有的学者说为“一百五十万,有的说在“一百五十万以上,三百万以下姑且以250万计,汉人占了约五十分之一,这还不算投降匈奴的汉人官员。因此,匈奴人受汉文化的熏陶,让郭奉献地图,也就毫不奇怪了。甚至连刻玉玺这样比较复杂的工艺,匈奴人也从汉人那里学会了:“匈奴相邦玉印……其形制、文字均类先秦古称,当是战国迄秦汉间之物……此印年代较古,又为匈奴所自造,而制度、文字并见先秦。永元二年(90),汉朝打败北单于,“得其玉玺”,见于《后汉书·南匈奴传》,足证匈奴人制造玉玺一事不诬。四是匈奴从汉匈互市中潜移默化学习了汉人的先进文化,因此“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许多匈奴墓葬表明,从生产工具到生活用品,都有模仿汉人的痕迹。1969年,在内蒙古察右后旗赵家房村匈奴墓中发现有铜镜、黑陶壶、五铢钱等,具有中原汉文化的特点,“说明早在汉代这一地区已是汉族、匈族及其他少数民族错居杂处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劳动生活,为统一的多民族的祖国做出了贡献。
司马迁虽认为匈奴是汉人苗裔,到了班固写《汉书》时,就不赞同这一观点了。《汉书·匈奴传赞》说,匈奴“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 (陲)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 (壅)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内外也。是故圣人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盖圣王制御蛮夷之道也”。如今已没有学者支持匈奴源于汉人的说法了,因为“此说自然不经”。
2.第二种意见:古代的荤粥、猃狁、獯粥、鬼方、混夷等皆是匈奴的不同称呼
持此说最早者是王国维。他说:“胡与匈奴之名始见于战国之际,与数百年前之獯鬻、猃狁先后相应,其当为同种,当司马氏作《匈奴传》时盖已知之矣。这是说司马迁写《史记》时已经知道獯鬻、猃狁就是匈奴的前身了。他进一步解释说:“其见于商周间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其在宗周之际,则曰狁,入春秋后则始谓戎,继号曰狄。战国以降,又称曰胡,曰匈奴。综上诸称观之,则曰戎曰狄者,皆中国人所加之名,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曰狁、曰胡、曰匈奴者乃其本名。而鬼方之方、混夷之夷,亦为中国所附加。当中国呼之为戎狄之时,彼之自称决非如此,其居边裔者,尤当仍其故号。故战国时中国戎狄既尽,强国辟土,与边裔接,乃复以本名呼之。此族春秋以降之事,载籍稍具,而远古之事,则颇茫然,学者但知其名而已。王氏又考证出匈奴族见于最古之书者是鬼方,根据《易·既济》爻辞、《易·未济》爻辞、《诗经·大雅·荡》等文献记载,殷时已有鬼方。殷朝攻打鬼方,费了三年时间,知其为强国,把鬼方与中国对举,知其为远方。最后考证出“鬼方地在汧陇之间或更在其西,盖无疑义。虽游牧之族非有定居,然殷周之鬼方,其一部落必在此地无疑也”。汧陇之地在今陕西陇县一带,说鬼方兴起于此,不无道理。郭沫若就认为“鬼方距商更远,游动在今陕北、内蒙及其以北的辽阔地区”
赞同王国维此说的学者甚多,建国前学者如梁启超的《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说:“古代所谓獯鬻、猃狁、鬼方、昆夷、犬戎,皆同族异名。”吕思勉的《中国民族史》说:“或曰猃狁,或曰獯鬻,或曰匈奴,皆一音之异译。林惠祥的《中国民族史》认为,“匈奴实为汉族以外之异族。冯家升认为,“殊不知荤粥、灌窳既为同名异译,而《史记》又以荤粥为匈奴之文证之,则灌窳、荤粥亦即匈奴之异译也。方壮猷认为,“荤粥一作荤允(即猃狁),可知荤粥、猃狁并为匈奴之别名,盖无可疑矣。郑瑞仁认为 ,“鬼方、畏方、混夷、昆夷、绲夷、畎夷、犬戎、狁、荤粥、熏粥、薰育、獯粥、獯鬻、淳维、猃狁、猃允、熏粥、獯狁、恭奴、兇奴等名号,均为一声之转,而同是称匈奴族的名号。胡君泊的《匈奴源流考、郑师许的《匈奴先世鬼方猃狁与殷周之交涉,亦持此种观点。
建国后学者如林干认为,匈奴的“族源应包括荤粥、鬼方、猃狁、戎、狄、胡在内的所有原先活动于大漠南北的各族。很难说匈奴的族源来自单一的氏族或部落。不过在匈奴形成的过程中,被称为匈奴的那一部分由于社会生产力较之其他部分先进,力量较强,故在部族和形成过程中居于主导的地位,起着支配的作用。随着部落的形成和发展,‘匈奴’那一部分遂以它本部的名称总括和代表整个部族。孙进已先生认为:“匈奴最初是一个族,以后征服了东胡、月氏、楼烦、白羊、浑庾、丁零、薪黎等族,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多民族国家。在这个国家内,匈奴是主体民族,因而这个国家也称匈奴田继先生认为,匈奴之名虽见于战国,但这一族体并非在战国时才形成,它有长期的形成过程,在形成过程中加入了其他氏部或部落,其中也有汉人的成分。匈奴作为华夏族或华夏族俨然不同的族体,当然不可能源于夏后氏,为夏桀之后。但它的某些成员来源于夏族,换句话说夏族的某些成员跑到北方和融合于北方民族,则是完全可能的。至于“匈奴这一族体,与商时甲骨文中的方、土方、鬼方,与文献记载中鬼方、狁、薰育、犬戎、狄、白狄、赤狄等具有渊源关系,或即同一民族不同时的不同称谓,即使有民族的差别,也应属同一族系。肯定了匈奴与甲骨文的土方、鬼方以及文献中的鬼方、猃狁、薰育等是同一民族不同时期的称谓。
林干教授在另一篇文章中对于从荤粥到匈奴的演变过程作了更为透彻的剖析:“从荤粥、猃犹、匈奴的语音进行分析、比较,这三个族名都可能是一音之转,尤其荤、猃、匈三字,甚至可以说本来就是一个语音的不同译法 (仅用字不同)。而匈奴的‘匈’字与战国秦汉时代作为匈奴的专用名称的‘胡’字,如果急读,也是属于同一语音,与英文文献中 Huns的‘Hun’,罗马文献中 Hunni的‘Hun’,也都是一个音。因此我认为,形成匈奴族的主体部分——匈奴那一部落,原先就是从荤粥、猃狁这些族逐渐演变,发展而来的。从语音学的角度释读荤粥,猃狁与匈奴的关系,并非林干先生的创举,前文所举梁启超、吕思勉等人已持此说,但他解释得如此鞭辟入里,题无剩义,则是把有关匈奴的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近年来有关匈奴族源的研究,明显是受了林先生这篇论文的影响,如方汉文先生就说:(甲骨文中的)亚匈,就是猃狁,匈奴的部族统称为“匈”,也就是“荤粥”,即是以后进入欧洲的 Hun人,Hun与荤、匈都是一音之转
3.第三种意见:匈奴族源于义渠、林胡、楼烦
持这一观点的学者不多,可以黄文弼为代表。他根据《史记·匈奴传》中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燕将秦开袭东胡的记载说:“秦北之义渠,赵北之林胡,楼烦,燕北之东胡,原皆为匈奴也。”又说:“林胡,楼烦,义渠皆匈奴之移居于内地者也,在春秋时谓之狄。说林胡、楼烦、义渠在春秋时称狄,这是对的。但要说其是匈奴族源则不完全契合。《史记·匈奴传》云:“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索隐》韦昭云:“义渠西戎国 ,有王,秦灭之。今在北地郡。”《括地志 》云:“宁州、庆州,西戎,即刘拘邑城,时为义渠戎国,秦为北地郡也。”秦灭义渠国,其地并入秦国版图,其百姓自然与秦人逐渐融合,义渠之名遂消失于史乘之上。西汉武帝时尚有义渠人将领。如“将军公孙贺,贺义渠人,其先胡种……贺七为将军,出击匈奴无大功,而再侯,为丞相。“将军公孙敖,义渠人……凡四为将军,出击匈奴。这两段记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说公孙贺“其先胡种”,说明到武汉帝时已经视他为汉人了,因此他才能当上丞相,公孙敖才能当上将军;二是说两人皆曾领兵出击匈奴,既然攻打匈奴,说明义渠人并非匈奴人的一部分。至于林胡、楼烦,据马长寿先生考证:“公元前二世纪初,匈奴南下,楼烦与林胡皆被所并,其人遂役属于匈奴,而成为匈奴国家的组成部分。田继周先生也说:“林胡指居于山西北部地区的游牧民族,但后来他们显然成为匈奴的一部分。楼烦原居西河岢岚山一带。林胡、楼烦可以是匈奴的组成部分,但不能说义渠、林胡、楼烦就是匈奴的族源,这个道理是很明显的。
4.第四种意见:匈奴是从西方迁来的民族
持这种见解的学者是岑仲勉、孙次舟。岑仲勉先生认为,“匈奴之先,颇见来自西方之痕迹”岑氏的根据是,匈奴初盛时期语言文字中带有印度色彩,如匈奴人所祭的休屠金人即佛象,而佛象又受波斯暨文教之影响,匈奴人既能输入受波斯影响之佛教,也能够直接或间接输入波斯语言。孙次舟则说,自赵武灵王至李牧时代,匈奴尚未出现于塞北。匈奴出现于中国北部,始于秦始皇时,从秦始皇二十六年至三十三年,匈奴族游荡东徙,才出现于中国北境岑先生的看法证据不足,孙先生的看法又多是臆猜,因此均不被学术界认可。
5.第五种意见:匈奴就是匈奴,与其他族不相干
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可以曹永年、何光岳为代表。曹永年认为,“司马迁在总结匈奴历史时提出,三代以来,匈奴常为中国患,严格说来,这是一种误解。至于后人进一步认为殷、周以来的荤粥、猃狁、匈奴乃异名同实这种说法,除了声韵上的一些解释以外,似乎是证据不足的何光岳则认为,“匈奴就是匈奴,并非獯粥,猃狁、鬼方,这三个族乃出于羌人,而獯粥也为夏后,与匈奴为亲。而义渠、戎、狄乃至林胡、楼烦、混夷皆为北方部落,不可一概混合,只是匈奴在秦以前仅是一个小部落如果说匈奴就是匈奴,此名出现于战国时期,那是否意味着匈奴人在战国时期才登上历史舞台呢?何先生说匈奴即《逸周书·王会解》中的“匈戎”,那么匈戎为什么一定就是匈奴呢?可见匈戎就是匈奴之说,在逻辑上说也不是很周严。
6.第六种意见:匈奴的族源是鲜卑和通古斯
朱学渊认为,“我们关于 Hun(按即匈)人祖源的结论也只是:他们最东方的源头,可能是满蒙地区的‘鲜卑’和‘通古斯’部落。那种关于 Hun就是西迁的北匈奴人的说法,则可能是一个不够准确且过于笼统的,但又是一个伟大的‘启蒙性’的猜测。朱学渊通过对音认为,“鲜卑、仆骨、高车、乌古、斛律和通古斯兀者部落等,都是 Hun人的重要族源。又把Hun人名与中国北方诸族人名作了语言上的比较,得出了上述结论。语音的对比固然可以说明问题,但若要证明鲜卑是匈奴的族源,就得证明鲜卑族早于匈奴族。《国语·晋语八》云:“昔成王盟诸侯于岐,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这时的鲜卑族虽然已出现于史乘上,但还很弱小,因此只能跟荆蛮之地的楚国一起看护庭燎 (火堆),不能参与诸侯的盟会。而匈奴的前身荤粥早在夏商时期便活动于大漠南北,比在周朝出现的鲜卑历史还古老,匈奴怎么能源于鲜卑呢?
至于说通古斯也是匈奴族的来源也值得商兑。朱学渊说:“在匈牙利的 Hun人和 A var人的墓地,出土了大量具有蒙古人和通古斯人体质特征的人类头骨,而通古斯特征的头骨又多见于 Hun人的墓地,这是Hun人融有通古斯族血缘的重要线索。朱学渊所说的通古斯实际上是“东胡”,20世纪就有一些学者认为东胡与通古斯只是译法的不同,实际上是一回事。但这种说法并无根据。“‘通古斯’本是从今贝加尔湖地区北迁到列纳河中游的突厥语族雅库特人对其邻近民族的称呼,后为扩张到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所采用,最后被作为学术用语,用来概括分布在东起今库页岛、西至叶尼塞河中下游的语言系属相同的诸民族 (通古斯族)。把这个晚出的名称和公元前二世纪以前活动在今内蒙古东部的东胡扯到一起,是十分荒谬的。可见不能把鲜卑、通古斯当作匈奴的来源。
在以上 6种关于匈奴来源的争论中,笔者赞成第二种意见,已故的齐思和先生对此表述得最为完整。他说:“匈奴是古代著名的游牧民族,长期活动在我国北方草原上。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中国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匈奴即以不同的名称出现在中国的文献中。殷周时代称他们为鬼方,周代又称他们为混夷,獯鬻、猃狁,春秋时称他们为戎狄,战国、秦、汉以来称之为胡或匈奴。这些名称都是同一个原音的对音,到了秦汉以后,匈奴这个名称固定下来了,其余的名称就逐渐废弃不用。
注释
①何震亚:《匈奴与匈牙利》,1937年 2月《中外文化》第 1卷第 1期。②吕思勉:《匈奴文化索隐》,《国学论衡》1935年 5期。③左丘明:《国语》卷十六《郑语》,华龄出版社,2002年。④?οϖ马长寿:《北狄与匈奴》,三联书店,1962年,第 3、20页。⑤⑩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 76、159页。⑥⑧⑨《汉书·匈奴传》卷九四,中华书局,1962年。⑦《史记》卷一一〇《匈奴传》;卷一〇九《李将军传》,中华书局,1959年。资治通鉴》卷十八《汉纪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汉书·武帝本纪》卷六,中华书局,1962年。《后汉书·南匈奴传》卷八九,中华书局,1965年。田继周:《秦汉民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63、40─41、41页。马长寿:《论匈奴部落国家的奴隶制》,《历史研究》1954年5期。欧阳熙:《匈奴社会的发展》,《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58年4期。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十八《匈奴相邦印跋》,中华书局,1961年。《史记·匈奴传》卷一一〇,中华书局,1959年。盖山林:《内蒙古察右后旗赵家房村发现匈奴墓葬》,《考古》1977年第2期。林惠祥:《中国民族史》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221、222页。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十三《鬼方混夷·允考》,中华书局,1961年。郭沫若:《中国史稿》第1册,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64页。吕思勉:《中国民族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年,第30页。冯家升:《匈奴民族及其文化》,《禹贡半月刊》1937年第7卷第5期。方壮猷:《匈奴语言考》,《国学季刊》1930年第2卷第2号郑瑞仁:《匈奴名号考略》,1935年4月《勷勤大学师范学院月刊》第17期。胡君泊:《匈奴源流考》,《西北研究》1933年第8期。郑师许:《匈奴先世鬼方猃狁与殷周之交涉》,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集刊》1943年 10月第1期。林干:《匈奴通史》,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3页。孙进已:《东北民族源流》,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5页。林干:《试论匈奴的族源族属及其与蒙古的关系》,《匈奴史论选集》(1919─1979),中华书局,1983年,第79─80页。方汉文:《匈族(Huns)西迁与罗马帝国的崩溃》,《寻根》2004年第6期。黄文弼:《论匈奴族之起原》、《边政公论 》1943年第2卷3、4、5合期。《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卷一一一,中华书局,1959年。岑仲勉:《伊兰之胡与匈奴之胡》,《真理杂志》1944年第25卷第3期。孙次舟:《匈奴出现中国边塞的时代》,《西北通巩》1947年第 3期。曹永年:《战国历史上的“匈奴”》,《光明日报》1963年4月10日。何光岳:《匈奴族源漫议》,《寻根》2004年第6期。朱学渊:《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中华书局,2002年,第 136、120、124页。韩儒林主编《元朝史》上册,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页。齐思和:《匈奴西迁及其在欧洲的活动》,《历史研究》1977年第 3期。
责任编辑:王 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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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0)06—0166—05
2010—10—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北方游牧民族源流考》(05BM Z017)部分研究成果。作者简介:任崇岳,男,河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