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韩愈诗歌创作中的“通变”思想——兼论中唐文学革新的实质
2010-02-16葛华飞
葛华飞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河南焦作454000)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祖籍昌黎(今河北省昌黎县),世称韩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谥号“文”,又称韩文公。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与白居易、元稹倡导的新乐府运动代表着中唐②白居易生卒年为772-846年,其主要文学活动也集中在中唐时期。诗文革新的主流。从时间上来看,韩愈的一生全生活在中唐时期(韩愈的生卒年与“中唐”的起始年相当吻合);白居易的一生也大半生活在中唐时期②白居易生卒年为772-846年,其主要文学活动也集中在中唐时期。。韩、白的文学创作,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中唐诗文革新的方向。韩愈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的“通变”思想,无疑给中唐文坛革新注入了强劲动力。
“通变”一词,源自《周易》,乃以变化求发展之义。《周易。系辞》曰:“通变之谓事。”孔颖达《疏》曰:“物之穷极,欲使开通,须知其变化乃得通也。凡天下之事,穷则须变,万事乃生。”又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刘勰将“通变”之说引进文论的领域,用来指文学发展中的继承与革新。《文心雕龙。通变》曰:“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术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从这段话来看,“有常之体”是指文学创作中稳定的部分,如文章的体制规格;而“通变”所针对的则是“文辞气力”,是文学创作里一直不断发展变化的不稳定部分。《文心雕龙。镕裁》写道: “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又于《文心雕龙。议对》谈到: “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都在说明“通变”是趋时而变。只有不断变化,文学才能永续发展,即文学要在继承优良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地创新。
韩愈的诗歌总使人感觉有一种清新之气,充荡着一种“通变”思想。在创作上,韩愈与孟郊、贾岛、卢仝等人互相切磋酬唱,形成了具有独特审美品味的韩孟诗派。一方面,韩愈继承了《诗经》、汉魏乐府以及杜甫等人所做文人诗歌的写实传统,在诗中反映深刻的社会内容,也继承了屈原、陶渊明、李白等诗人的浪漫主义精神,注重诗歌韵致的发挥;另一方面,针对六朝及中唐大历以来诗歌创作中出现的流弊进行了积极的革新,力图有所突破,形成了独特的诗风。叶燮《原诗》认为:“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1]
(一)重气势。韩愈一再提倡的“养气”说,使他在提高自我修养的同时增添了一股敢作敢为、睥睨万物的气概,发而为诗,便是气豪势猛,声宏调激,宛如江河破堤,一泻千里。试看他的《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昔寻李愿向盘谷,正见高崖巨壁争开张。是时新晴天井溢,谁把长剑倚太行!冲风吹破落天外,飞雨白日洒洛阳。……“开篇即豪兴遄飞,格局阔大。以”长剑倚太行“比喻从天井飞流而下的瀑布,而这飞瀑被狂风吹拂,竟直洒洛阳!其势其景,迅捷壮观,遣词造句,远超凡俗。再看他的《石鼓歌》:”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苍劲雄浑,硬语盘空,将石鼓形成的一段远古历史鲜活地展现出来;而”愤起挥天戈“"剑佩鸣相磨”等动作性词语的嵌用,更使诗作气酣力猛,飞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
(二)尚怪奇。韩愈诗风向怪奇一路发展,大致始于贞元中后期,至元和中期已经定型。阳山之贬,一方面是巨大的政治压力极大地加剧了韩愈的心理冲突,另一方面将荒僻险怪的南国景观推到诗人面前,二者交相作用,乃是造成韩愈诗风大变的重要条件之一。他在这一时期写的《宿龙宫滩》《永贞行》《郴口又赠二首》《龙移》《岳阳楼别窦司直》《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等诗中,使用最多的是那些激荡、惊怖、幽险、凶怪的词语,诸如“激电”“惊雷”“怒涛”“大波”、出没的“蛟龙”、悲号的“猩鼯”、森然可怖的“妖怪”“鬼物”,都辐凑笔端,构成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意象。其《永贞行》云:“湖波连天日相腾,蛮俗生梗瘴疠烝。江氛岭祲昏若凝,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贬所环境的极度险恶,引起诗人内心的惊恐震荡,而无罪遭贬的身世际遇,更使诗人心如汤沸,百忧俱来,长期处于“数杯浇肠虽暂醉,皎皎万虑醒还新”[2]的苦闷之中,并由此形成一种思维定势,搜罗奇语,雕镂词句,创造前人未曾使用过的险怪意象。
(三)合诗文。在诗歌表现手法上,韩愈也作了大胆的探索和创新:以散文化的章法、句法入诗,融叙述、议论为一体,写出了不少“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3]的佳作。作为古文大家,韩愈谙熟古文章法,而他的尚奇精神和豪放性格也使他不惯于诗律的束缚,所以采用表现手法上较为自由的散文笔调入诗,痛快畅达地叙事抒情。且看他那首有名的《山石》:“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全诗单行顺接,不用偶句,不事雕琢,按照时间顺序,直书所历所见,诗人的游踪在有条不紊的叙述中一一展现出来。在结构安排上,一方面以浓丽的色彩来点染景物,一方面以清淡的笔触来抒发情怀,浓淡相间,自然清朗,一种摆脱尘世牢笼完全放松的自由感、一种挣开格律束缚追求诗歌原始美的主体精神充溢于字里行间,似散文,却又极富诗意。韩愈不仅以散文的章法结构诗篇,而且还在诗中大量使用长短错落的散文句法,尽力消融诗与文的界限。五言诗如《符读书城南》之“乃一龙一猪”,《泷吏》之“固罪人所徙”,《谢自然诗》之“在纺织耕耘”,《南山诗》之“时天晦大雪”;七言诗如《送区弘南归》之“嗟我道不能自肥”“子去矣时若发机”,《陆浑山火》之“溺厥邑囚之昆仑”“虽欲悔舌不可扪”,都有意拗峭句法,使语势、节奏滞涩不畅,与传统五言诗之上二下三型、七言诗之上四下三型节奏迥然不同。又如《嗟哉董生行》:“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受韵律、节奏、对称的约束,完全打破了诗歌圆转流利、和谐对称的特点,在形式上表现为新颖、生僻、怪奇,散文倾向也更为明显。
(四)发议论。韩愈屡屡在诗中大发议论,直接表述对人生、社会的看法,形成了以议论入诗的特点。《醉赠张秘书》《汴泗交流赠张仆射》等诗都穿插有议论。有的作品甚至是长篇议论。如《君子法天运》一首,通篇用《荀子》的议论和语句为诗。《谁氏子》《谢自然诗》的后半篇排斥道教,《送灵师》头一段排斥佛教,则是押韵的《原道》《论佛骨表》。《荐士》上半篇,概论诗歌发展,又是《送孟东野序》一类文论的翻版。其《赠侯喜》“是时候生与韩子”以下14句几乎全是议论。
韩愈“通变”思想在诗歌创作中的运用,总的来讲有成功之处,也有失败的地方。赞扬韩诗的,司空图说它“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抉于天地之间” (《题柳集后》),宋代人以为“虽杜子美亦不及”(张戒《岁寒堂诗话》引),赵秉文以为“昌黎以古文浑灏,溢而为诗,而古今之变尽”(《与李孟英书》),叶燮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 (《原诗》)。总之,都承认他是开派的大家。持贬抑论者,陈师道以为“退之于诗,本无解处”(《后山诗话》),王世贞以为“韩退之于诗,本无所解”(《艺苑卮言》),近代王闿运、章炳麟诸人对韩诗也多贬词。两种评论,各走极端。沈括说:“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吕惠卿却说:“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惠洪《冷斋夜话》)各着眼于一面,褒贬自然不同。陈三立说:“不能病其以文为诗,而损偏胜独至之光价。”(《题程学恂〈韩诗臆说〉》)这是对韩诗艺术成就较为公允的论断。
韩愈在各类诗体方面,擅长古体,律诗绝句数量较少。但其律、绝中也有少数佳篇,如七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答张十一功曹》《题驿梁》,七绝《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题楚昭王庙》《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为历来选家、评论家所赞赏。
“通变”是因革损益,有所继承,有所革新,是在继承中发展。这在韩愈的诗歌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同时,这也正是中唐诗文革新的实质所在。“安史之乱”(755-763年)使当时社会遭受了一次浩劫,盛唐的各种社会矛盾也被充分地暴露出来,国势由盛转衰。这些社会因素反映在文学上,使中唐的诗文创作风格大变。中唐以后的文坛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怪陆离的境界。王谠《唐语林》卷二说:“元和以后,文笔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继,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傥,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这正是对中唐以后文坛巨变的真实写照。而其中所说的浮、荡、涩、浅切、矫激等,从广义上来说都是一种独创的个性化的奇特风格。换句话说,“通变”是中唐文学发展的基本倾向。
中唐文学革新运动的革新对象,主要是在六朝诗歌、骈文和中唐前期的大历诗歌以及科举“时文”中所表现出的不良现象。六朝文学存在着回避社会现实的倾向。社会现实、民生疾苦等内容,在东晋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很难见到。即使是一些杰出的诗人,也很少描写社会现实,反映民生疾苦。六朝文学的另一种不足之处是,在诗文创作中显示出一种个性弱化、人格萎顿的现象。这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建安文学表现出一种悲凉慷慨之气,一直为人所称道,到晋代的陆机、陆云、潘尼等人身上,这种悲凉慷慨之气已经逐渐消失。此后,齐梁君王排斥“怨恩抑扬”之作而提倡写“流连哀思”之文。文风诗风转向“圆熟温润”,诗人的个性和强烈的情感在诗中很难见到了。六朝诗文的又一个不足之处,是模仿、雷同现象严重。这一时期的诗歌既回避对现实的描写,题材狭窄,又不能充分表现独特的个性和强烈的情感,加之诗歌大多为宴席、送迎时所写,有相当多的诗作还是由君王命题而创作的,这样,虽然谢灵运、庾信等人主观上也力图“创新”,但这种“创新”的天地太狭窄了。实际上无法做到真正创新。就时代而言,中唐距六朝结束已有二百余年了。中唐文学革新运动之所以仍把六朝诗文中的不良现象作为革新的对象,这是因为:尽管时代已经发展变化,但时至中唐,六朝文学仍有其深刻的影响。虽然骈文盛行于六朝,至唐代已经有衰落的趋势,其弱点局限却更加突出了,但因朝廷政治的需要和唐代科举考试的需要,唐代骈文不仅仍能顽强地保持着某种优势,而且还作为实用文体在社会上扩大其影响,这就对散文艺术的发展起了阻碍的作用。从诗的方面看,虽然盛唐时期诗人诗作已经汲取了齐梁诗歌和诗论的优秀成分,并克服其不足,使中国古代诗歌艺术发展到了高峰。然而,“安史之乱”以后,大历诗坛上又出现回归齐梁诗体的现象。唐代在以诗赋取士时,所用的标准是“齐梁体格”,诗赋在对偶、声韵上有严格的规定。所试的律赋,与骈文的写作要求相似。
以韩愈为代表的中唐士人一方面对现实不满,另一方面也对李唐王朝的复兴充满憧憬。在积极推进政治改革的同时,他们也在努力进行着文坛改革,要求文学作品在内容上要深刻地反映社会现实。在诗歌创作方面,白居易等人兴起了“新乐府运动”,提倡用通俗化的乐府体写时事和社会生活。在散文创作方面,韩愈等人兴起了“古文运动”。从内容到形式都力求出新。从以上对韩愈诗歌创作的分析,我们能看出这种趋向是十分明显的。
王国维说:“诗至中唐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4]虽然中唐诗文革新并没有使唐诗重新走向繁荣,但这种“通变”精神是难能可贵的。韩愈的诗歌过分追求新颖,当时的文坛对他的评价并不高,但毕竟开辟了一条新思路。中唐诗歌革新对宋代的诗歌创作有直接的启发作用。宋人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思想根源即来自于中唐的诗歌革新——虽然这种革新在当时的情况下是相当盲目的。
[1]叶燮.原诗.内篇上[M]//郭绍虞.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9.
[2]韩愈.感春四首.其四[M]//屈守元,常思春.韩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287.
[3]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论韩愈[M].北京:三联书店, 2001:331.
[4]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一:第四则[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