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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与“诗体杂文”

2010-02-11何永沂

杂文选刊 2010年2期
关键词:聂绀弩打油诗杂文

何永沂

聂绀弩是一个奇人,聂诗亦是少见的奇诗。

聂绀弩,黄埔军校二期的学生、老国民党党员,上世纪三十年代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结识鲁迅先生,并加入共产党。性格决定命运,他天生不是当“文化屏风”的材料,又不懂得要“识大体不做声”的世故,到了五十年代,他在胡风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后,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并刺配北大荒,一九六〇年返京,一九六一年“摘帽”;之后仍顽性不改,终于在一九六七年又有一劫,一月在北京家里被捕,罪名是“攻击林彪、江青”,这次戴的“帽”是“现行反革命”,先关在北京的监狱,一九六九年转送山西的监狱,判了无期徒刑。直到一九七六年经朱静芳奔走活动,混进“国民党军警特人员”中获得特赦资格,“宽大释放”,逃出生天。

聂绀弩的诗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玩世不恭、随心所欲而充满自由气息。聂诗遵循的是旧体格律,但题材新、思维新、感情新、格调新、语言新、句法新,自成一格,人们爱而誉之为“聂体”。诗能成“体”,必有其特色,对此各家多有妙评。

早在一九六一年,钱钟书借王夫之“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一联称许聂诗。对此,聂翁答道:“五十便死谁高适,七十行吟亦及时。气质与诗竞粗犷,遭逢于我未离奇。老怀一刻如能遣,生面六经匪所思。我以我诗行我法,不为人弟不人师”(《答钟书》),一首诗前无古人地用了四个“我”字,强调个性,个性强则奴性少,让人们联想到独立人格。

聂绀弩生前认为可相对谈诗的舒芜则评道:“聂诗乃是‘异端的高峰”,“以杂文入诗,创造了杂文的诗,或诗体的杂文,开前人未有之境。”聂绀弩在1977年给舒芜的信中答道:“杂感实有之,不但今日有,即十年前也有……桀骜之气,亦所本有,并想以力推动之,使更桀骜。”

钱理群在《二十世纪诗词:待开发的研究领域》一文中,对当代打油诗做了类总结式的评述:“……耐人寻味的是,这类打油诗的变体(何按:指周作人创作和议论过的“杂诗”一类),竟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发展,而且一直影响到八九十年代的旧体诗创作。其首屈一指的代表诗人,自然是聂绀弩。在那‘史无前例的黑暗而荒谬的年代,人的痛苦到了极致,看透了一切,就会反过来发现人世与自我的可笑,产生一种超越苦难的讽世与自嘲。这类‘通达、洒脱其外,愤激、沉重其内的情怀,是最适于用‘打油诗形式来表达的。”

下面试赏析几例聂诗的名句: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放牛》)聂诗多用典,但这两句诗几乎是大白话,字面上扣紧“放牛”,其寓意却十分深刻。我们似乎看到一个手挥响鞭的帝主面前万众奴隶伏地三呼万岁的场面。

“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林冲题壁》)“涌血成诗喷土墙”,奇句也。这句诗,大多读者着眼于“血”字,而我对那个“墙”字别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文革”后期,笔者在粤北山区一间小卫生院工作,旁边就是一所有名的省级监狱。一次路过,一位当地的医生同事指点着介绍道:里面关有不少“政治犯”,这些新的墙就是他们自己砌的。多年后,当我第一次看到聂诗这个“墙”字时,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道“犯人”自己砌来关闭自己的高墙。最近在报上读到有关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纪念活动的报道时,我的脑海忽然又涌现出这句聂诗。

聂绀弩属于“关在牢里还要写”的一类人,但这位被誉为鲁迅后第一流的杂文家,“晚年竟以旧诗称”(他的老友钟敬文挽聂联),何解?此中有客观因素、主观因素。前者即所谓大气候,聂老赠胡风诗道,“世有奇诗须汝写,天将大任与人担”,大有“时世”“天命”造就奇诗之慨。后者即性情因素,在一切文艺形式中,诗与情的关系最为密切,乃缘情言情之物,用聂翁自己的话来说,“旧诗适合表达某种情感,二十年来,我恰有这种情感,故发而为诗;诗有时自己形成,不用我做”(见《散宜生诗·自序》),这段自白,大显诗人本色。

聂绀弩很珍惜自己的诗,很看重朋友对他的诗的看法,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散宜生诗》增订注释本的“后记”中写道:“古人哪怕是李白、杜甫,他们的诗都是身后别人替他们搜集的,都是抄本;印刷、笺注就更后了。时代多么不同啊,我的这几首歪诗,谈得上什么呢,却让我及身看到它们的印本、注本”,大有生挂吴劍之慨。

【原载2009年12月16日《中华读书报》本刊有删节】

题图 / 悉心笔耕 / 莫斯奎拉(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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