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比较:现代化研究不可或缺的视野
2010-02-11张飞岸
张飞岸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第三世界国家开始独立的发展进程以来,现代化问题一直是各国理论界普遍关注的热点。与这种对现代化理论的密切关注度不相适应的是,在现代化理论指导下的发展中国家现代化实践并不成功。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现代化理论本身存在的误区。这些误区主要包括:第一,把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强调发展中国家发展的前提和目的是要实现向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转型。第二,强调发展的社会中心主义路径,把国家看做是发展的障碍,在发展路径选择上主张自由放任主义。
然而,通过研究发达国家的现代化历史,我们发现,大多数发达国家的政治转型与经济转型并不是同步的过程,并且,几乎所有成功实现现代化的发达国家在其赶超阶段都曾借助国家力量扶植本国工业并实行过贸易保护政策。针对当代西方现代化理论关于经济发展政策制定的研究所呈现出的“罕见的非历史性的特点”,英国剑桥大学经济学系张夏准教授指出,这种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推荐的对发展中国家现代化产生很大负面影响的政策,“可以说是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刻意误导”[1](P11)。而克服这种误导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研究发达国家的成功经验时“不应看他们‘说什么’,而应看他们‘做什么’,因此对发达国家经济发展史的研究非常重要”[2](P15)。
一、历史研究的方法论贡献
研究和比较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史,即通过“历史比较来研究现代化”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认识现代化理论“误区”的方法,这种方法是一种具体的、归纳式的研究方法,其与目前在经济学界占据主流地位的抽象的、演绎式的研究方法具有非常不同的认识论功效。
存在于现代化研究中的理论神话很多,一些神话是“自由主义大师”缔造的,一些神话是所谓“社会主义大师”缔造的。这些神话之所以能长期流传,一方面是由于人们习惯于对大师顶礼膜拜,并在延续大师思想的过程中维护自身基于学术范式的特殊利益;另一方面就在于意识形态对其信奉者而言具有特定的思想封闭作用,习惯于一种意识形态思维方式的人,很难接受来自相反意识形态的意见。意识形态有价值偏好方面的,如社会主义、自由主义等;也有研究方法方面的,如西方特有的基于对人的普遍理性的信任而延伸出的普世主义的研究方法。著名经济史学家亚历山大·格申克龙曾经指出:“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存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渴望:试图发现一种在所有的时间和条件下都有效的普遍方法和普遍规律。然而,这些态度必须被放弃。它们过高估计了经济现实和科学工具特性的简单化程度。当经济史学家组织和解释他的材料时,他所能希望的只是发现有限的统一性模式,这些模式虽然也许对于某些地方和某些时期具有解释的价值,但是却可能完全不适合于其他的地方和其他的时期。”[3](P79-80)
格申克龙对现代化研究的贡献不仅仅在于其提出了“落后的优势”的理论,更重要的是其提供并反复强调了一种不同于古典经济学抽象演绎的历史比较的研究方法。格申克龙正是通过对欧洲经济史的比较研究克服了在当时经济学界普遍存在的认为人类社会具有统一不变的工业发展模式的错误观点,并且认为,普遍流行的现代化理论,无论是罗斯托的“成长阶段论”还是马克思的“社会进化论”,都只是“一些学者以英国的工业革命为原型所做出的一般理论概括,并不具有普遍意义”[4](P2-3)。
为了突出研究方法的重要性,格申克龙在其代表作《经济落后的历史透视》的第一章第一句话就明确指出:“本书是采用历史的方法考察当前的问题”[5](P8)。通过对19世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关于欧洲国家经济发展的可利用的历史资料加以综合考察研究,格申克龙批判了马克思的社会进化理论并提出了自己的“落后的优势”理论。他说:“我们关于落后国家工业化的大量思想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了马克思的宏大理论概括的支配。根据这种概括,较为落后国家的发展道路将要遵循先进的、或已经实现工业化国家的历史踪迹。‘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欠发达的国家展示了后者未来的图景。’(《资本论》序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理论概括的有效性基本上不容置疑。我们显然可以富有意义地说,德国在上世纪后半叶遵循了英格兰在较早时期走过的道路。但是,人们也须注意提防过于绝对地接受这一理论概括。因为它所包含的部分真实性可能会遮蔽现实存在的另外部分,也就是说,恰恰因为其落后,落后国家的发展可能在几个十分重要的方面显示出与先进国家根本不同的倾向。”[6](P10)“在许多重要的历史实例中,当一个落后国家最终发起工业化时,其工业化进程与更先进的国家相比将显示出相当大的不同。这不仅体现在发展的速度上,而且还体现在从这些进程中产生的工艺的生产结构与组织结构方面。”[7](P10-11)
可以说,格申克龙的学术成就得益于其强调的历史比较的研究方法,但这种研究方法并不是他的首创。历史比较的研究方法产生于17、18世纪的欧洲学术思潮,是在反思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理性的自然法传统的过程中形成的,并于19世纪在德国形成了一个对学术研究方法产生深远影响的历史学派。
美国学者格奥尔格·伊格尔斯曾对德国历史学派的历史观进行过深入研究,尽管出于个人经历和价值立场的影响,其对德国历史观的研究主要是基于批判目的。我们认为,德国历史观的形成与德国在当时世界体系中所处的地位有着紧密的联系,作为一种基于民族主义立场的研究方法,它对于后发国家研究被英美社会科学遮蔽的历史和探寻适合自身的发展道路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其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挑战了启蒙运动有关人类普遍理性的信仰,而这种普遍理性的信仰正是社会科学专注于普遍规律研究的源泉。针对这种普世规律的非历史性和伪科学性,德国历史主义强调历史研究的重要性,认为在自然现象和历史现象间存在着根本差异,由此在社会和文化科学中需要有一种与自然科学研究方法完全不同的研究方法。自然界中的现象本身是没有生命的,缺乏有意识的目的;然而,历史则是有生命有意识的人的活动,具有目的性、独特性和不可重复性。人类的世界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不存在固定不变的人类特性,亦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抽象原则。因此,变动的历史是理解人类事物的唯一指南。由于历史个体具有独特性和多样性的特点,历史学家必须抛开抽象的概念和普遍的理性原则,直观地面对具体的鲜活的历史个体,通过理解历史个体的独特个性来获取关于人类世界的客观知识。[8]
德国历史主义在经济学界的表现就是德国历史学派。德国历史学派是19世纪40年代以后在德国经济学中居于主导地位的学派,它一方面反对英国古典经济学,另一方面反对空想社会主义学说。德国历史学派对后世影响最深的就是它的历史比较的研究方法,其最独特之处在于把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定义为一国经济的发展,强调每个国家的经济成长之路都是基于特定历史环境的产物,因而根本不存在英国古典经济学所说的关于一切资本主义国家发展的共同规律。德国历史学派的代表人物希尔德布兰德认为:“经济科学并非从复杂的经济现象中探求不变的相同的规律,经济关系是依地点和时间的差异而相区别的,所以经济科学仅仅是研究某一国经济的‘国民科学’。”[9](P222)正因为德国历史学派把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定义为某一国的经济发展,只承认具体国家的具体发展特点,因此,他们强调要摒弃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抽象的研究方法,而主张历史的研究方法。历史的方法“对任何一种经济制度绝对不轻易地一律予以颂扬或一律予以否定。经济学的主要任务在于指出:为何以及如何逐渐发生‘从合理的变为不合理的’、‘从幸福的变为有害的’”[10](P223)。
德国历史学派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李斯特认为,在落后国家工业化过程中,国家干预和贸易保护是十分重要的甚至必须的。在他看来,当时的英国政客和经济学家们对于自由贸易的鼓吹是出于民族主义的目的,尽管这种鼓吹是以一种“世界性学说”的形式出现的。
德国历史学派产生后对其他国家,特别是对美国经济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19世纪期间,美国不仅是最强大的贸易保护主义堡垒,而且也是抱有贸易保护主义思想者的聚集地。当时美国的知识分子普遍认为,“这个新的国家需要新的经济学,一种建立在不同政治体制和经济条件下的新经济学,而不是流行于英国的那个经济学”[11](P53)。亨利·凯里是美国19世纪最杰出的经济学家,是林肯早期的顾问,他将其经济政策纲领命名为“美国体系”,以区别于他所反对的“英国体系”,他认为:“自由贸易是英国将美国置于初级产品出口国的帝国主义体系的组成部分。”[12](P55)19世纪的最后25年,美国大部分本土经济学家都是贸易保护论的积极倡导者,当时美国的一位国会议员曾经认为:“正如英国的工业品一样,英国的贸易理论是为了出口,而不是用作本国消费的。”[13](P54)
进入20世纪后,德国历史学派倡导的通过历史比较和归纳来研究经济学的方法对世界各国学者持续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这种影响可以在韦伯、波兰尼、熊彼特、法国年鉴学派、世界体系学派、依附学派和发展经济学的主要代表人物刘易斯、罗斯托、库兹列茨以及格申克龙的著作中找到明显的痕迹。新古典主义的创始人之一、著名经济学家阿尔佛雷德·马歇尔不得不承认:“德国历史学派比任何事物都开拓我们的观念,增加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并帮助我们理解完美世界政府的计划。”[14](P9)
然而,一个奇怪的现象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德国历史学派在经济学说史上的重要作用突然被掩盖起来,而在现在的美国经济思想发展史中,那些倡导贸易保护的经济学家也不被提及了。[15](P54)究竟这种现象的出现是基于人们认为历史的研究方法对经济学不再有作用,还是如张夏准教授所言,这是一种发达国家刻意而为的“踢掉梯子”的行为呢?
二、失去历史视野的当代现代化理论
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是不成功的,究其原因,就在于其现代化方案是在新自由主义的规范策略下实施的。尽管并没有学者把新自由主义理论看做一种现代化理论,但事实上,由于其特有的实践性——即为发展中国家设计了一套规范性的转型方案,新自由主义理论可以看做是一种指导发展中国家转型的新的现代化理论。
20世纪70年代之后,随着凯恩斯主义的衰落和新古典主义的复兴,当代关于经济发展政策的研究开始呈现出非历史性的特点,古典经济学抽象的、演绎的研究方法在经济发展研究中再次占据垄断性的地位。与此同时,政治经济学作为一门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学科彻底地衰落了。充斥经济学研究的是大量的公式、图表和数据模型,似乎经济学是一门只有与政治、社会完全脱离才具有普遍价值的纯工具学科。然而,这种经济学去政治化的过程却是精心预谋的,只有把形容词“政治”去掉以后,经济学家才可以论证说,经济行为反映的是一种个体主义心理学,而不是以社会的形式建构起来的各种制度,据此又可以进一步断定自由放任原则是符合自然的。[16](P19)经济学的普遍化假设使经济学研究直接地面对现实,结果,经济史在经济学课程表中常常只占据微不足道的地位,经济学遮蔽了经济史,也就遮蔽了发达国家发展的真实路径,从而可以使强调市场自发运行的新自由主义在世界各地畅通无阻地推行。
政治经济学关注的是经济过程与政治和社会制度的关系,它认为经济过程是内在于制度的过程,它所展现的不是学科的而是历史的视野。政治经济学的衰落从本质上就意味着经济学历史视野的消失。而遮蔽了历史视野的经济学为我们缔造的就是一个波兰尼所谓的经济脱嵌于社会的过程,这一过程伴随着新自由主义在全球的推广,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世界各发展中国家经济转型中制造了无尽的灾难。
新自由主义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学研究的主流范式,作为经济学的新自由主义的最大特点就是对古典经济自由主义的复兴,这种复兴得以实现的基础就是在方法论上重新回归一种非历史的、强调人的理性的演绎推理。新自由主义的所有策略——包括产权私有化、价格市场化、贸易自由化——制定的基础不是建立在对历史和经验的分析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基于理性经济人的概念假设之上的,在这种假设之上,论证人类社会应该从属于自发调节的市场。这种非历史的视野使其忽视了人类社会本质上不是一个纯市场的社会,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纯市场的社会。正如波兰尼所言:“自我调节的市场的理念,是彻头彻尾的乌托邦。除非消灭社会中的人和自然物质,否则这样一种制度就不能存在于任何时期;它会毁灭人类并将其环境变成一片荒野。”[17](P4-5)
新自由主义神话破产的根源就在于其试图建构一个脱嵌于社会的纯市场经济。这种纯市场经济存在的最大问题就是把万物商品化。波兰尼认为这种渴望建立商品化社会并认为其符合人类自身利益的理论之所以产生,是源于其研究方法的错误。这种理论没有从长时段的历史的研究方法出发,而是从短时段的抽象的研究方法出发。“经济人”假设建立在亚当·斯密关于原始人倾向于从事牟利性活动这个假设的基础之上。而这种假设“与不远的未来而不是与模糊的过去之间更有相关性,这导致经济史学家倾向于将他们的兴趣限制在相对晚近的历史中,即在交换和交易具有一定规模的时期。无意识中,这导致天平向市场行为的心理学一侧倾斜,因为在最近几个世纪这一相对短暂的历史时期中,每一种事物都可以被当成具有趋向于使那种最终被建立起来的市场体系得以建立的性质,而其他暂时潜伏下来的趋势则被忽略了”[18](P38-39)。然而,“近期历史和人类学研究的突出发现是,原则上,人类的经济是浸没在他的社会关系中的。他的行为动机并不在于维护占有物质财物的个人利益;而在于维护他的社会地位、社会权利和社会资产,只有当物质财物能服务于这些目的时,他才会珍视它。”[19](P40)
在对人类社会进行长时段、多维度的分析之后,波兰尼认为,“经济人”假设从长时段看,并非人类的秉性,19世纪资本主义也不是中世纪以来市场活动持续扩展的自然结果,全国性市场的出现是国家有计划的重商主义政策,亦即某些国家策略的副产品。所谓“自律性市场”必须将社会在体制上分割为经济领域与政治领域,这一分割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性的安排。[20](P8)就这个意义而言,纯市场经济是人为建构的,而社会反向保护运动则是自发的。“保护性反向运动必须发生,因为一个脱嵌的经济会导致的灾难必须被阻止。”[21](P19)脱嵌的经济之所以不可持续,就在于其试图把土地、劳动力和货币这些不能作为商品的要素商品化。“商品就是那些为了在市场上出卖而生产出来的东西。根据这个定义,土地、劳动力和货币都是虚拟商品,因为它们最初生产出来并非用于在市场上出售的。劳动力不过是人类的行为,土地是被细分的自然,而现代社会中货币和信用的供给必然是政府的政策创造的。现代经济始于假设这些虚拟商品会像真实商品那样起作用,但这种手法会产生致命后果。因为这意味着经济理论的建立基于一个谎言,而这个谎言恰恰使人类社会处于危险之中。”[22](P16)“自发调节市场理论家及其同盟者经常把人类社会推到悬崖边。但当不受限制的市场所产生的后果变得昭然若揭时,人们会抵制它;他们拒绝像旅鼠那样前赴后继地走向悬崖,自蹈死地。相反,他们会通过从市场自发调节的信条中抽身而退来挽救社会并使自然环境免于毁灭。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让市场脱嵌就好比拉伸一条巨大的橡皮筋。让市场得到更大程度自制的努力同时也增加了张力的程度。随着进一步的拉伸,或者橡皮筋崩断——意味着社会解体——或者经济回复到更嵌入的状态。”[23](P16)
新自由主义导致的世界性金融危机发生之后,各国政府和人民的反应证明了波兰尼“双向运动”的观点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波兰尼认为:“市场社会是由两种相互对立的运动组成的——力图扩展市场范围的自由放任运动,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力图抵制经济脱嵌的保护性反向运动。尽管工人阶级运动一直是保护性反向运动的一个关键部分,但是,社会所有群体都参与了这项事业。即使是资本家,也会周期性地抵制市场的自发调节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和波动性,也会努力参与旨在增加稳定性与可预见性的各种保护性运动。例如,当周期性的经济不景气破坏了银行体系的时候,商业群体就会主张强化中央银行,以使国内的信贷供给能够不受全球市场的压力。”[24](P18-19)各国政府的实践与这些论断相吻合。
通过分析当代新自由主义主导的经济发展史,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到历史的方法对经济发展研究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忽视对经济史的研究,意味着其忽视了国家对经济的干预一直是历史的常态。那些按照新自由主义规范制定发展战略的发展中国家不仅没有实现经济的增长,反而成为国际金融资本攫取投机利润的牺牲品,而其之所以会接受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美国财政部的误导,一方面是由于国家立场的缺失,另一方面恐怕源于对发达国家真正成长历史的无知。
三、现代化研究需要回归历史视野
现代化理论的核心是经济发展和制度变迁,很多进行现代化研究的学者认为,发展中国家具有制度后发优势,因而其不必像先前的发达国家那样花费上百年的时间建立新制度,只需要进行制度移植就可以了。但问题的关键也许就在于制度发展的过程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西方国家现代化的历史正是不同国家根据当时所面临的具体国内国际条件探索最适合自身发展道路的历史,简单的制度移植是一种忽视过程的历史错位的观点。
近30年来,发展中国家在当代主流经济学指导下进行的新自由主义“市场化”、“私有化”、“自由化”一步到位的激进转型方案之所以遭到彻底的失败,就在于其遵循的是一种反历史的、假定人类社会具有普遍意义的现代化道路的转型方案。事实上,历史发展没有完全相同的轨迹,任何一国现代化的成功,都是源于其在特定的时期由特定的人实施了特定的发展战略,任何试图对发展中国家现代化提出建设性方案的研究,都必须同时关照到历史的这三个方面。因此,历史比较的视野对现代化研究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历史比较视野下的现代化研究包含两层含义:首先,现代化理论本身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研究现代化理论不能忽视其理论产生的历史背景;其次,现代化本身是一系列具有因果关联的历史进程,率先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对后发国家按照与其相同的方式实现现代化有一定的制约。现代化发展史不仅不是如传统现代化理论所言,是后发国家模仿先发国家的阶段性发展的历史,恰恰相反,现代化发展史是后发国家逐渐与先发国家模式相偏离的历史。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起步越晚,它的现代化进程就越需要在更强的组织手段下完成。
从历史的角度看,西方现代化研究起源于冷战的需要,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新兴第三世界国家急切的工业化心态,美国意识到其必须在与苏联模式的竞争中规范新兴第三世界国家的工业化路径,以使其适应美国全球利益的需要,传统的现代化理论应运而生。传统的现代化理论以传统和现代的二元对立作为自身理论延伸的基石,在其看来,落后国家的欠发达状态不过是现代化起飞之前的传统状态,是落后国家与世隔绝和闭关保守造成了其欠发达的局面,只要落后国家能够向西方开放,接纳西方的现代经济政治制度,就可以逐步从后起到腾飞,最终实现国家的现代化转型。这种现代化理论认为,一切国家、民族和地区都有一条共同的现代化道路,只是不同的国家、民族和地区处于这条道路的不同阶段而已,而通向现代化的唯一通道就是资本主义和西方民主。传统现代化理论由于实践效果甚微,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就遭到了来自西方社会内部如格申克龙、巴林顿·摩尔、斯塔夫利亚诺斯和西方世界外部如依附学派的普遍质疑。来自内部的批判主要是从研究方法的角度对现代化理论进行反思,并构建起自己更具解释力的新的现代化理论。而依附论则直接指责现代化理论是一种新帝国主义工具,其试图继续维持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剥削关系,发展中国家要想实现现代化就必须与现行的资本主义体制脱钩。
尽管传统现代化理论在20世纪60年代曾遭到过彻底的批判,但在实践中却因为新自由主义在全球的推广而在20世纪80年代后主导了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造成这种局面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发展中国家政府缺乏具有民族意识的领袖,而发展中国家的学者也缺乏抵抗西方社会科学霸权的能力。对此,华勒斯坦曾评论说:“西方的社会科学拥有强大的社会地位,它以社会科学的典范姿态,凭借其经济上的优势和精神上的卓异来传播自己的观点,西方社会科学的这一使命对世界其他地区的社会科学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非西方国家的社会科学研究很大程度上接受了西方机构的资助,这些西方机构大肆进行宣传,让人们把在西方发展起来的各门学科当做具有普遍规范性的学科加以接受。那些在西方国家接受训练的非西方社会科学家也有自己的使命,他们力图使某些实践能够被本国政府和民众接受,他们把接受和推荐这些观点看做加入普遍学术共同体的门径。”[25](P56-57)
正是由于发达国家社会科学的这种强势地位及其强烈的国家意识,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研究才更需要从历史而不是从抽象的理论出发去总结和探索现代化的经验。
根据对发达国家历史经验的总结,结合具有历史视野的学者对现代化研究的成果,我们认为,现代化研究需要明确几点认识:
第一,不同的历史条件决定不同的现代化路径。
巴林顿·摩尔曾根据不同国家土地贵族与农民之间阶级关系和结构的差异梳理出三种不同的现代化模式,即以英、美、法为代表的西方民主模式,以德、意、日为代表的法西斯主义模式,以苏联和中国为代表的社会主义模式。他认为这三种模式不但在发展序列上相互接续,而且在因果链条上辗转递进。西方民主道路为德、意、日法西斯主义道路开启了大门,而法西斯主义在俄国和中国的失败,又直接引爆了社会主义革命。[26]从这种递进关系,我们可以看出,随着现代化时间的推后,现代化的组织化程度逐渐增强。针对这种在现代化过程中呈现出来的特殊规律,格申克龙指出,由于导致某个国家落后的基本要素会以一种突出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将促使其采用本质上不同的实现工业化的制度手段。一国的经济越落后,特殊的制度因素在增加新生工业部门资本供给中的作用就越大。落后国家工业化发展过程呈现出的与先进国家明显不同的特点,不仅表现在通常更高的发展速度(工业增长率)上,而且也体现在生产结构、组织结构以及制度手段等方面的差异上。[27](P1-2)
巴林顿·摩尔和格申克龙的研究提醒我们注意历史条件对现代化实现方式的影响。随着现代化时间的推后,现代化的组织化程度会逐渐增强。组织力的增强,说明后发国家比发达国家面临着更加不利的实现现代化的条件,因而需要更强的发展动机和更有效的发展策略。这些不利条件表现在:一方面,发达国家出于自利动机会遏制后发国家的发展;另一方面,后发国家相对于发达国家对外转移现代化过程中积累矛盾的可能性更小,因而,需要更强的内部消化能力。
我们通过研究发现,大多数关注到历史条件的变化与国家现代化模式之间关系的学者都认识到了后发国家,比如德国、日本、苏联和中国等都需要开拓一条不同于英美的发展道路,但与此同时,他们都认为,尽管国家和政党在现代化发展的某个阶段可以形成组织力帮助落后国家克服当时存在的发展阻力并推动一国的现代化进程,但以国家或政党为中心的发展模式是不稳固的,其最终都需要完成向英美模式的转型。这种观点当然源于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即德国、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苏联、中国在20世纪70年代末都开始出现向英美模式的转型。但对这一转型的关注使大多数学者忽视了转型的程度和结果。事实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日的转型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制度的转型,在经济发展模式上国家的作用仍然非常重要,在苏联解体后发生的转型从结果来看基本上是失败的,中国更是从来没有放弃政党在国家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对不同国家而言,不仅不存在一种统一的现代化模式,也不存在一种统一的有效产权模式。
科斯、诺斯等认为,产权是一个关键的制度性因素,产权的合理性与否会影响投资的积极性和有效性,产权的保护力度越大,就越有利于经济发展,经济增长与否最终取决于国家对有效产权的保护程度。我们非常认同诺斯强调有效产权的保护在经济增长中的重要作用,但认为他把有效产权等同于私有产权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尽管诺斯的结论是建立在对各国经济史的分析之上的,但其对材料的选取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事实上,产权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比诺斯的理论复杂得多。历史上有许多事例证明:保护某种产权最终危害了经济发展,而侵犯某种既有产权反而有益于经济发展。例如,在美国1868年著名的桑德森案中,宾夕法尼亚州最高法院驳回了土地所有者们既有的获取清洁水源的权利,支持了煤炭工业——该州当时的关键产业,促进了经济发展。[28](P137)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地区的土地改革侵犯了地主的既有产权,却为这些国家和地区随后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中国的现代化经验更是如此,无论是毛泽东时代对公有产权的保护还是邓小平时代对私有产权的保护都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提高了经济绩效。因此,我们认为,对于有效产权的保护而言,重要的不是保护私有产权还是公有产权,而是在何种条件下该保护何种产权。
第二,重视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
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历来是各种现代化理论关注的焦点。格申克龙指出:“要使落后国家不断积累的‘紧张’真正能够转化为引致工业革命爆发的动力,是需要条件的。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便是落后国家的政策。如果落后国家政府未能结合本国社会经济环境适时地推行恰当的支出、税收、金融与外贸政策等等,那么落后国家中原有的‘落后的劣势’就不能被弱化,反而也将不断增长,从而落后国家就有可能‘错过’其落后的优势本可以为其提供的爆发工业革命的机会。”[29](P2-3)诺斯同样强调国家在制度变迁中的作用,他认为,由于国家规定着产权结构,而产权结构决定经济绩效,因而“国家的存在对于经济增长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国家又是人为经济衰退的根源”[30](P25)。他们都认为国家是决定落后国家能否实现现代化的关键。
对于国家在落后国家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在学术界基本上是有共识的,但很多学者认为,对于内生型现代化国家如英国而言,现代化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自发过程,国家的作用并不重要。那些认为只要实现经济自由化和政治民主化就可以使发展中国家顺利实现从传统到现代转型的学者所依据的正是英国的成功经验,他们认为,自由放任是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而国家只是现代化过程中的障碍。
然而,认为英国的现代化是自发形成的观点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历史资料显示,在19世纪英国完全具有世界工业领先地位之前,实行贸易保护和以退税补贴等方式鼓励制成品的出口一直是英国基本的产业政策。正是在国家对工业保护的基础上,伴随着18世纪后半期的工业革命,英国开始扩大了相对于其他国家的技术领先优势。从那时起一直到19世纪中叶,英国在世界上的技术实力无与伦比,但同一时期内英国却继续实行它的产业促进政策。直到其工业品在世界上具有无可替代的稳固地位时,英国厂商要求自由贸易的呼声才越来越高。1833年,英国进行了一轮削减关税行动,1846年英国采取了更加重大的促进自由贸易的改革措施,废止了保护农业的“谷物法”,取消了大量工业品关税。许多历史学家指出,英国的这一政策转向或许应该被理解为是一种“自由贸易帝国主义”行为,旨在“通过扩大欧洲大陆的农产品和原材料市场来阻止欧洲大陆的工业化步伐”[31](P35)。
英国的现代化进程并不像后来学者描述的那样是自发的,恰恰是技术上的领先优势使英国得以走向自由贸易道路,而技术优势本身却是英国在长期设置高额关税壁垒后获得的。在政府的帮助下,英国实现了从贸易保护到自由贸易的转型,但与其给人的印象相反,英国的这条转型之路走得相当漫长,并且经过精心设计,从《国富论》的发表到格拉斯通预算案的发布前后共经历了84年。[32](P37)
所谓英国自下而上的现代化进程,只是相对于德国和日本等后发国家而言的,并不是说国家在英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不重要。像英国这样起步最早的发达国家,她的现代化进程尚且得到过国家如此重大的帮助,对于今天的发展中国家而言,国家的作用就更不容忽视了。唯一需要强调的是,国家的作用正如诺斯所言,既是经济成长的动因,也是经济衰退的根源,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让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发挥积极的作用,而不是像新自由主义那样把国家排除出现代化的进程。
第三,意识形态是现代化不可或缺的因素。
诺斯在《经济史上的结构和变革》一书中曾重点论述过意识形态对制度变迁的重要性。意识形态不仅可以降低交易成本,也可以增强政策合法性,“维持现存秩序的成本与现存制度的合法性有关。在参与者相信制度是合理的范围内,实施规章和产权的成本由于以下简单的事实而大幅度下降,这就是甚至当私人成本收益算计认为不服从规章或违反产权是合算时,个人也不会这么行动”[33](P62)。由此可见,成功的意识形态是政府组织现代化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条件。如果一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能够把现代化的目标内化为意识形态本身,其不仅可以减少制度变迁的阻力,还可以提供制度变迁的动力,这种来自意识形态的动力越强,其成功实现现代化的可能性就越大。
格申克龙在《经济落后的历史透视》一书中,对意识形态在工业化进程中的作用进行了更加深入细致的讨论。他把意识形态看做是促进现代化的一剂猛药。他认为:“在一个先进的国家里有关赞同工业化政策的理性论断并不需要一种准宗教式的热情。在一个落后国家中,大规模和突然发动的工业化努力则要求一种精神状态的更新。”[34](P30)这种精神状态的更新就是意识形态的力量。
格申克龙在分析圣西门关于社会主义的思想在法国工业化过程中的作用时指出:“在法国的条件下,自由放任的意识形态作为发动一个工业化过程的精神媒介是完全不适当的。要想在落后的国家中冲破停滞的壁垒,唤起人们的希望,将他们的精力投入于经济发展,下一剂猛药将比保证更好的资源配置甚至更低的面包价格更迫切。”[35](P29)相对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在法国工业化过程中的作用,格申克龙特别提到了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理论对德国工业化的作用。“李斯特的工业化理论……试图将圣西门主义的精神信使转化为一种在德国环境下可以接受的语言。在德国当时的环境下,既没有预先的政治革命,也缺少早期的国家统一,由此导致民族主义情绪成为一种更适宜工业化的意识形态。”[36](P31)格申克龙认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在“19世纪90年代的俄国工业化过程中发挥了极其相似的作用。在使俄国的知识界能够更好地调整、适应本国资本主义的到来以及它以往对于村社组织和农民、手工业者劳动组合的信念的破灭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得了把该国的资本主义工业化视为一种历史发展的铁一般规律的结果这样的思想体系。”“在俄国的绝对落后的条件下,还将需要比在法国或德国环境下更强有力得多的意识形态来为工业化快车的知识与精神之论加油助力。”[37](P31)
借鉴格申克龙的意识形态理论,我们可以对社会主义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进行分析。对于中国而言,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首先在瓦解一个旧政权即国民党统治的政府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中国共产党正是借助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树立起自身在群众中的威信,并承诺在中国未来建立一个公正、民主的社会,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对于当时长期处于战乱、贫穷和压迫的中国人民而言无疑具有巨大的号召力。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共产党更加注重意识形态在促进经济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对于一个技术落后、资金匮乏的国家而言,如果期望人民牺牲自己的消费需求,并承受工业化过程中的巨大痛苦,无疑需要强大的意识形态力量在团结人民的同时巩固自身的合法性。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无疑发挥了重要作用,因为它把这种牺牲转化为一种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信仰,在这种信仰的支撑下,眼前的牺牲不仅不是一种痛苦,而成为一种光荣。
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人的民族自信心日益增强。而自由主义对于一个处于发展过程中的国家而言是不适宜的意识形态,因为它倾向于激发人的自利性,使社会丧失凝聚力,而任何处于发展过程中的国家都需要一种把各种力量联合起来服务于统一的现代化目标的意识形态力量,其根本目的都在于克服个人的自利倾向,为一个“不按简单的、享乐的、个人对成本收益算计来行动的团体注入活力”[38](P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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