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关系面面观——从古代哲学“天人合一”到《黄帝内经》“人与天地相应”
2010-02-11王庆其
王庆其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 201203)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基本问题。从人类文明之起始乃至近代,人类从未停止过对宇宙(天)是怎么形成的、生命(人)是怎么产生的、天与人关系如何等问题的思考与探索。“人的本质,就是`人-人'、`人-天'关系的总和”[1]。天为人之所本,人为天之所至,即人从自然中物类演化所至。《旧唐书·孙思邈传》载:“善言天者,必质之于人;善言人者,亦本之于天。”中医学禀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从天的研究到人,从人的探讨到天,可以认为中医学是以“天人合一”为理论核心,探讨人体生命活动规律的科学。
1 古代哲学中的天人关系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关于天人关系有多种不同的观点,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种:即天人合一、天人相分、天人相胜。
1.1 “天人合一”说
“天人合一”说溯源于商代的占卜,把天(天帝)看成天地万物的主宰,天人关系实际是神人关系。根据现代学者张岱年考证,明确提出“天人合一”的是北宋·张载的《正蒙·诚明》:“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诚”,指天道,天是真实而具有一定规律的;“诚”也是圣人的境界,圣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合乎原则的。张载认为,道德原则和自然规律是一致的,人和自然都遵循统一的规律,“性和天道合一存乎诚”,人的精神境界与天道协调是最高理想[2]。
1.1.1 儒家“天人合一”观 春秋时期儒家把天作为道德的本源,孔子心目中的“天”是一个有着道德倾向的天。《礼记·礼运》:“人者天地之心也 。”《周易·文言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地的德性生生不息地生长发育万物,圣王能效法天德,“与天地合其德。”即人与自然界要互相适应、相互协调才能达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的人与自然和谐的境界。
《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中庸·尽性章》:“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孟子倡导以人与道德之天、义理之天的合一,他肯定人性与天道的相通,主张“尽心、知性、知天”,即“知性则知天”—— “性天相通”。仁义礼智等道德原则,既是人性又是天性,人心和天性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孟子认为,人的心性是沟通天人关系的桥梁,要求人们以道德规范约束自己,实现知天达命、天性与人性、天心与人心的统一。孟子所讲的“天人合一”实际是“性天合一”。从人格的最高理想与最终境界论述了人与天地的合一。
西汉董仲舒把孟子的“义理之天”向宗教神学的方向推进,提出“人副天数”说,人是天的副本,认为天有意志、有主宰人间吉凶尝罚的属性。《春秋繁露·人副天数》:“天有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春秋繁露·阴阳义》:天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董仲舒所说“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是建立在“天人感应”说基础之上的。他认为天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也是人类的创造者。“天者,万物之祖”,“天亦人之曾祖父”,由此推论出人体结构和天体相类的“人副天数”说。人是一个缩小的宇宙,宇宙则是放大了的人,正由于天人同类,故可相互感应[2]。
1.1.2 道家“天人合一”观 道家所理解的“天”摈弃了宗教神秘色彩,是指大自然。人从大自然中来,又回归到大自然去。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天道、地道、人道“统归于一”。道家从 “无为”的立场出发,主张人与自然融合一体,更好地体悟和适应自然规律。
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里的天指自然而然的“道”。
《庄子·齐物论》:“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指自然,人的精神境界与天地万物之自然融会合为一体,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意蕴[2]。
1.1.3 理学家“天人合一”观 宋明时期综合儒道之说形成了新儒学,又称理学,分为三派:①以二程和朱熹宋明理学为代表的“天人一理”:程颐对孟子的“知性知天”作了解释,认为万物的本根在“理”,“天 ”、“性 ”都是理,理与人相通,其 “天人合一”具体表现为“与理合一”,把“天地万物为一体”作为最高的精神境界;②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的“天人一心”:陆九渊认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王阳明提出天下无心外之物,无心外之理。此“心”是“良知”、“天理”,指先天的道德观念;③以张载、王夫子、戴震为代表的“天人一气”:宋代道学对孟子“天人合一”思想作了重大发展,张载接受了儒、道二家的思想,建立“气一元论”,提出“太虚即气”,“天人合一”即合于一气。 《中庸》认为“诚”是天人共具之性,“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张载肯定“天人合一”是“诚明”的境界 ,“诚”即是最高的精神修养;“明”是最高的智慧。“天人合一”是人的最高觉悟[1]。
1.2 天人相分说
“天人相分”说发端于春秋。先秦《荀子·天论》提出:“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其基本观点是将天、人区别开来,揭示了“天之所能”与“人之所能”两者彼此制约、互相作用的辩证关系,认为天人之分与天人之合互为条件,没有“分”也就无所谓“合”,主张天人各司其职,求得天人和谐。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因而不能用自然现象来解释社会的治乱;人的职分在于建立合理的社会秩序,利用规律以控制自然,“制天命而用之”。荀子的观点具有很大的积极意义[3]。
1.3 天人相胜说
《史记·伍子胥传》载:“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后来理解为“人定胜天,天定胜人”。此“天”指天命,包括自然界和社会规律在内;“定”指安定;“胜天”非指战胜自然的涵义。《逸周书·文传解》:“兵强胜人,人强胜天。”
唐·刘禹锡在《天论》中提出:“天人交相胜”,天与人“各行不相预”,有时人胜天,有时天胜。如果社会安定,是非分明,赏罚合乎标准,则人理胜天理;如果社会混乱,是非不明,赏罚不分,道德法律都失去效力,则天理胜于人理。此“天”指天理,“人”指人理[5]。
要之,关于“天”及 “天人合一”的含义主要有三:①神学意义的天,即带有人格意志的、创造及主宰宇宙的“上帝”、“天帝”。以董仲舒神秘主义的主宰之天为代表。“天人合一”是指神与人合一;②义理之天、道德之天,指天地间的最高原理。以孔子、孟子、朱熹为代表的具有伦理意义和道德化的天。“天人合一”是指天理、天德与人性合一;③与人相对应的整个自然界,泛指一切自然存在和现象。以老子、庄子、刘禹锡为代表,是指自然的本性、状态。“天人合一”是指人的精神境界与自然界融合一体[1]。
总之,在古代哲学中“天人合一”说始终占据主导地位。即使主张“明于天人之分”的荀子,也主张“人参天地”,“善言天者必征于人”。因此,“天人合一”说是贯穿于中国古代哲学最根本的核心思想,渗透在中华民族的心理结构之中,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化和古代科学技术的发展。
2 《黄帝内经》中的天人关系
《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是中医学最早的经典文献,其学术思想受先秦诸子百家哲学思想的深刻影响,尤其与汉代道家黄老学派的思想一脉相承。《内经》没有明确记载“天人合一”的字样。但《灵枢·岁露论》提出:“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灵枢·刺节真邪》:“与天地相应,与四时相副,人参天地。”《内经》提出了“人与天地相参”、“人与天地相应”的观点,贯穿于整个学术体系之中,并以当时的医学成就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天人合一”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想。
2.1 《内经 》关于 “天 ”、“人 ”的理解
《内经》中的“天”主要是指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是不断运动变化的物质世界。《灵枢·经水》:“天至高,不可度;地至广,不可量”。“天”的含义主要概括自然界、天地、天气、天体等内容。
《内经》中的“人”指自然界阴阳二气作用的产物。《素问·宝命全形论》:“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人”是形神合一的复合体。《灵枢·天年》:“何者为神?岐伯曰:血气已和,营卫已通,五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俱,乃成为人。”《素问·上古天真论》:“形与神俱,而尽终天年。”《类经》演绎和丰富了《内经》的形神观:“形者神之体,神者形之用,无神则形不可活,无形则神无以生。”人的生命又为天地之根本。《素问·宝命全形论》:“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灵枢·玉版》:“人者,天地之镇也。”充分体现了“以人为本”的思想。
2.2 《内经》“人与天地相应(参)”的含义
2.2.1 人本自然,人与自然有着相同的根源《内经》受先秦“气一元论”思想的影响,认为 “气”是构成世界的本源,自然界一切事物的生成、发展变化、消亡都是由于阴阳二气相互作用变化的结果。人的生命是自然界的产物。《素问·宝命全形论》:“天地合气,六节分而万物化生矣。”人作为万物之一,自然也来源于气,“天地合气,命之曰人”。
2.2.2 人赖自然而生存,并受自然的制约《素问·六节藏象论》:“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藏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自然界的变化必然会影响人体的相应变化。《素问·离合真邪论》:“天地温和,则经水安静;天寒地冻,则经水凝泣;天暑地热,则经水沸溢;卒风暴起,则经水波涌而陇起。”类似的记载很多。
2.2.3 人与自然遵循同一规律,人必须服从自然界规律 《素问·至真要大论》:“天地之大纪,人神之通应也。”《灵枢·营卫生会》:人 “与天地同纪。”《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母。”
2.2.4 人与自然和谐是健康的象征 《灵枢·本藏》有一段关于健康概念的精彩描述:“是故血和则经脉流行,营复阴阳,筋骨劲强,关节清利矣。卫气和则分肉解利,皮肤调柔,腠理致密矣。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藏不受邪矣。寒温和则六府化谷,风痹不作,经脉通利,肢节得安矣。此人之常平也。”经文中“卫气和”、“血和”可概括气血运行和畅;“志意和”可理解为精神活动正常;“寒温和”意指人能适应外界寒温环境。从中我们可以进一步得到启迪,健康人(“人之常平”)应该具备天人和、形神和、气血和 3个条件,其中人与自然的和谐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理念。
3 对天人关系思想的评价
3.1 关于“天人合一”
现代学者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评价仁智互见,褒贬不一,值得我们玩味。
3.1.1 “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 近代学者钱穆说:“我以为`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的最高信仰,也是中国文化最有贡献的一种主张。西方人离开了`人'讲`天',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显出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6]”季羡林说:“`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东方思想的普遍而又基本的表露。我个人认为,这种思想是有别于西方分析的思维模式的东方综合的思维模式的具体表现。这个思想非常值得注意,非常值得研究,而且还非常值得发扬光大,它关系到人类发展的前途。[6]”耿云志认为,“天人合一”一方面有本体论的意义,即表述世界的统一性;另一方面有认识论的意义,即人的精神与自然相交涉,在认识上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国古代哲学家和思想家更加重视认识论的意义,把它变成一种内心修养理论,其积极意义在于塑造人格,其消极意义是忽略了向外部世界追求真理[7]。
3.1.2 “天人合一”论与“主客二分”说 马中通过中西方哲学观的对比阐释天人关系,他说西方哲学强调“天人相分”,用“分”的方法思天,产生了天文学和广义的物理学,促进了自然科学的形成和发展;中国哲学提出“天人合一”,用“合”的方法思天,强调“自然界和精神的统一”,产生了真正的哲学。中国哲学中“合”的方法及系统整体原则,深刻体现在中国的兵法、医学、农学、艺术等学术领域,形成中国传统文化的鲜明特色[1]。张岱年说:“中国古代哲学宣扬人和自然的统一和和谐,西方近代思想鼓吹人与自然的对立和斗争。西方思想家高喊`战胜自然',确已取得可惊的成绩,时至今日,却发现人类已经破坏了自己的生存条件。中国`天人合一',其最基本的含义就是肯定`自然界和精神的统一'。”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缺点有二:一是没有发明近代实验科学;二是没有完整的民主理论[2]。当代著名生态学家纳什指出:“当今世界的环境问题和生态危机,是西方固有的人类中心主义、主客二分的自然观和科学思想恶性发展的必然结果。[7]”
梅珍生等认为,“主客相分”是西方哲学思维方式的内核,“人升格为自然的主宰,而自然沦为人的奴仆”。这种“主客二分”的思想反过来也促进了近代科学长足的发展。中国传统主流文化中,道家用“道”规范外部世界,强调“道法自然”,认为自然界按其本身的方式运行,人力并不能对它产生影响,人要生存只能顺从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于自然界的探求[8]。
3.2 关于“人与天地相应(参)”
笔者认为,《内经》“人与天地相应(参)”的观点是对古代“天人合一”思想的应用和发挥。《内经》把人体置于“天地人一体”的大背景下考察生命活动的规律,奠定了中医学独特的医学模式和方法论,包含着丰富的科学内容。《内经》“人与天地相应(参)”的观点把“天”与“人”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人体是一个以五脏为中心的“天人合一”、“形神一体”内外相应的大系统,这一思想符合系统论的原则,充分体现了中医学的学术特点。著名哲学家任继愈说得好,《内经》中某些有价值的思想,和当时的唯物主义哲学发展经常是血肉相连的。科学不断丰富和巩固了唯物主义哲学,而唯物主义哲学也经常对科学的发展起着促进作用[9]。
《内经》“人与天地相应(参)”与神秘主义的“天人合一”论和汉代董仲舒“天人感应”论有原则的区别[4]。其中最重要的是《内经》中的“天”已经完全摆脱了宗教神学的理念,径指客观世界的本身。但我们仔细分析发现,《内经》“人与天地相应(参)”的观点中尚留存着“天人感应”论的影子。如《春秋繁露》:“人有三百六十节,象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有四肢,副四时数也。”类似的记载在《灵枢·邪客》中也有:“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此人与天地相应者也。”当然,这并非《内经》“人与天地相参”思想的主流。
中医哲学研究的著名学者刘长林对《内经》“人与天地相应(参)”的观点剖析入微,他认为《内经》是天人之道,一方面它采用朴素辩证的认识方法,能够把握事物现象总画面的一般性质,有意识地对不同事物进行对照观察,注重不同系统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共同规律;另一方面,其对自然界事物的认识处在感性直观的阶段,对构成现象总画面的细节缺乏深入了解,这就决定了人们也不可能清楚地严密地把握现象的普遍联系,不可能真正科学地理解各种不同事物之间的共同性和统一性,因而有些地方不可避免带有臆测的成分[4]。这一评价是十分客观公允的。
[1]马中.人与和:重新认识中国哲学[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148-150.
[2]李存山编.张岱年选集[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326-337.
[3]吴雪玲.“天人合一”思想探源[N].光明日报,2007-11-09.
[4]刘长林.内经的哲学和中医学的方法·天人[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131-132.
[5]李伟国.“人定胜天”语义的演变[N].文汇报,2008-07-20.
[6]季羡林.谈国学·天人合一新解[M].北京:华艺出版社,2008.17-32.
[7]潘志锋.近 20年关于“天人关系”问题的研究[J].新华文摘,2003,(12):19.
[8]梅珍生,张俊,宁云峰.“主客相分”与“天人合一”[J].中华文化论坛,2008,(2):86.
[9]任继愈.中国哲学史(第二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