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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反抗及其启示

2010-02-09舒绍福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德国国家

舒绍福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反抗及其启示

舒绍福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以其历史焦点地位而常招致多重解构。它是一场意义深远的思想运动,其鲜明特色是对法国启蒙运动的反抗,对机械国家和契约国家的反叛,对市民社会失范的批判,核心是对理性主义的不满。早期浪漫主义思想至今尚未被充分认识,但这并不影响其为后起现代化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建设和发展,为市场经济条件下公利和私利的处置,为公共善与个体权利的融合提供借鉴。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反抗;启示

德国浪漫主义的重要性在于它是西方政治思想史上一场重要的革命运动,然而人们至今对它的认识却远远不够。当代著名学者以赛亚·伯林在讨论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三个转折点时说:“第三个大转折点——在我看来是最大的,因为从此再没有发生过如此有革命性的事情——发生在十八世纪末叶,主要是在德国;而且它虽然因‘浪漫主义’的称呼而广为人知,它的全部意义和重要性即使今天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1](P189-190)作为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思潮,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常招致误解和批判,我们今天重新来解读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思想,旨在审视其在现代的价值。

一、关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不同的观点

自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兴起以来,对它的误解和批判就纷至沓来。批判者的回答常有以下几种:

第一,指责其为政治逃避或政治无涉。持这种批判态度的人通常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只是一场文学运动,或者说是一种文学创作手法。他们认为,对古典主义艺术原则的批判,对现实社会功利化和庸俗化的不满等是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产生的土壤,但对现实世界存在的种种问题,它并没有选择直接的政治抵抗,而是远离现实,逃逸到文学和审美世界,希望从中获得内心世界的宁静。所以,他们批判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是政治逃避或者非政治的。这种批判比较古老。早在19世纪,德国文学史家海尔曼·海特纳就认为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本质上是非政治的,力图逃离社会政治现实而遁入文学世界。

第二,指责其为保守反动或宗教复古。保守、反动、反革命等诸如此类的称号,常常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捆绑在一起。研究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历史学家们通常是早期浪漫主义的主要批判者,他们认为早期浪漫主义的政治意识形态是纳粹主义的准备与前奏。如威廉·麦戈文认为法西斯主义的专制主义学说就是从“浪漫主义之父”卢梭,经由早期浪漫主义等慢慢延伸下来的。[2](P19)皮特·维尔克说道:浪漫主义主要是德国的,它是对罗马—法国—地中海精神、理性主义以及普遍标准的文化和政治反抗。乍一看,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与纳粹主义很少有什么关联,但是前者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逐步演化为后者。[3](P16)美国学者平森说:“德意志浪漫主义者几乎一无例外地都代表政治反动和保守的民族主义。”[4](P63)当代德国学者曼弗雷德·弗兰克也曾说: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既有着重要的文化价值,但同时也为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以及其他一些罪恶播下了种子。[5](P1)卢卡奇也指责浪漫主义无疑是反动的。他认为德国浪漫主义者具有顽固反动性,而浪漫主义团体也是反动的,早期浪漫主义从伯克那里继承了假历史主义,这种非理性主义的历史性观点破坏了历史的进步和发展。[6](P13)德罗视德国浪漫主义运动是对法国革命原则和拿破仑征服的反动,且试图恢复中世纪的文明。[7](P5-7)海涅对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批判最广为人知,影响最为久远。他说:“德国浪漫派不是别的,就是中世纪诗情的复活……但是,中世纪的这种诗情是从基督教产生的,它是基督的血液滋养而成的一朵西番莲花。”[8](P11)深受海涅的影响,卢格等人也对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中世纪情怀进行了批判,批驳浪漫主义是一种有害的意识形态,是反动保守的。[9](P172)施米特总结了各国对待浪漫派的态度,指出德国人常常将政治浪漫派看成一种反动和复辟的意识形态。[10](P19)

第三,指责其为独裁而反自由,是一种“乌托邦工程”。有学者指出,德国早期政治浪漫主义背叛了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其政治思想转向强调一种有机的统制主义。结果表明,早期浪漫主义的政治思想延续了权威主义与反自由的话语。[11](P21)又有学者指出:“政治浪漫主义,尤其在它早期,相反常常是以一种真正的乌托邦工程(utopian project)的面相出现。这种乌托邦工程将革命性的理想转变为一种超验的诗,使之充满了一种历史情感和神秘主义色彩。”[12](P21)

相反,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对浪漫主义进行了较为客观的评价,指出浪漫主义不只是一场文学运动,而是有其政治关爱和社会关怀的,且不能轻易将其扣上“反动保守”或“宗教复古”等帽子。如施米特早在1919年出版的《政治的浪漫派》一书中就否定了浪漫主义仅仅是一种文学现象,认为政治浪漫派是对政治事件作出的伴生性情感反应。卡尔·曼海姆从政治社会学出发,在《保守主义》一书中将浪漫主义与保守主义联系在一起,指出:“至少在其开端,与其说它是一场直接由社会政治所决定的运动,不如说它是一场内在的、意识形态的运动。”[13](P124)曼海姆所说的浪漫主义开端,就是指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德国当代学者贝瑟突破了浪漫主义研究的文学樊篱,直接对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政治思想进行了研究,其著作《启蒙运动、革命与浪漫主义——1790—1800年现代德国政治思想的起源》、《德国浪漫主义早期政治著作选》等分别于1992年和2003年出版。贝瑟把浪漫主义视为一场政治思潮,认为它对现代政治理论作出了第一次重大的贡献。以赛亚·伯林是当代研究德国浪漫主义的专家,他在《浪漫主义之根》、《现实感》、《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等著作中,总结了浪漫主义的政治遗产,赋予德国浪漫主义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极其重要的地位。

毋庸置疑,一切具体思想都发生在某一确定的历史生活空间,并且唯有参照这个空间才能得到充分把握。要真正理解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我们需要以历史同情的态度,从民族国家构建、从被压迫民族对入侵者国家的反抗、从弱势文明对强势文明的拒绝、从启蒙运动与反启蒙运动等历史情境来理解。基于这种历史语境,可以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理解为一场发生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以柏林和耶拿为主要活动地点,以施勒格尔兄弟、诺瓦利斯、施莱尔马赫、蒂克、瓦肯罗德等为核心人物的文化与社会政治思潮。

二、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多重反抗

随着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一些重要手稿的翻译与出版,对它的研究日益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逐渐认识到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不单纯是一场文学审美运动,也是一种社会政治思潮。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对法国启蒙运动的反抗、对理性主义的不满、对专制国家的批判、对市民社会失范的解构,都彰显了其鲜明特色,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值得思考的思想和政治遗产。

(一)对法国启蒙运动的反抗和对理性主义的不满

伯林说道:浪漫主义基本上是德国人的创造,部分地是由于法国的主导地位而造成的德国人长期以来的耻辱心理的结果,是对启蒙运动的反动。[14](P145)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对启蒙普遍主义进行了全方位的攻击,其中民族主义就是早期浪漫主义对启蒙运动反叛的伴生物。启蒙思想坐而论道,推行普遍主义;浪漫主义则另辟蹊径,推崇民族的独特性。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认为,普遍主义不足以解释一切,判断一切思想的好坏,不是依据普遍标准而是依凭民族标准。他们认为德国人之所以能够存在,在于其民族性,“生命维系于始终浸淫在自己的语言、传统和当地感情之中;千篇一律就是死亡”[15](P14-15)。对启蒙普遍主义原则的反抗,促使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思想发生了转型,转向对独特性、多样性与民族性的信仰。早期浪漫主义以民族的独特性反抗启蒙普遍性,促动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民族主义思潮的兴起。早期浪漫主义认为,启蒙运动实质上代表了法国人的普世文化,启蒙普遍主义就是法国的文化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因而,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主要对法国文化进行了清算。为了抗拒法国文化的冲击,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转向弘扬德意志民族的传统文化,专门探讨了民族性、民族精神与民族文化、民族语言以及民歌的关系,促使德意志文化民族主义进一步高涨。而外部强敌的占领或殖民统治催生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主权意识,促使早期浪漫主义主张建立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以此结束民族分裂和外来统治。这种意识要求不仅在精神方面,而且在政治方面承认本民族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赞美不受理性法则约束的民族集体意志,希望个人都参与到这种民族集体的政治活动中去,建构一个能够消弭伤痛并具有反抗力的抵抗中心,这种抵抗中心便是体现了集体意志的德意志民族国家。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提出:“所谓国家的历史,即不外乎关于一个民族当代政治状况的现象所作的发生学的定义。”[16](P81)国家发展的最高形态就是有机的民族国家,即民族与国家的等同。这种民族国家对内具有最高的政治统治权,结束邦国林立的局面;对外具有独立自主权,能够自行处理对外事务,免于一切外来统治。

对法国启蒙运动的反抗,其核心是对理性主义的不满。启蒙运动视理性为最高权威,一切都逃脱不过理性的审视与审判,所有政治的、道德的和宗教的信仰都受制于理性。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对启蒙理性进行了多方面的批判,认为启蒙理性的过分张扬和冷酷无情,违反了人性,束缚了人的热情和诗意;批判理性解构一切,但没有能力建构新的合法性权力,所以使得新旧权力之间留下了真空;认为在启蒙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和进步主义的影响下,人的主体性得以突显,但对他人、社会和自然的工具化、功利化利用,使得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失去了和谐,人也因此成为无根的浮萍,没有了归属感。那么,如何清理启蒙运动遗留下来的问题?早期浪漫主义认为唯有艺术才能承担此重任。早期浪漫主义者说道:“如果理性是一个严厉的男监工,迫使人们压抑自己的感觉和欲望,那么艺术是鼓舞人心的女主人,唤醒人们的情感并指导它们依据道德行事。”[17](Pxvi)理性本质上是一种否定性的、毁灭性的力量,艺术则是一种肯定性的、创造性的力量。艺术的创造性想象能够使人过上诗意的生活;艺术可以恢复信仰,使世界重新获魅,使人们重获意义感;艺术还能够恢复传统之美、人性之美和社会之美,使得人与人、人与共同体之间实现和谐、完满。总之,“理性的最高法则是审美法则,因为审美法则包含了一切思想,而真理和善只有在美中才能友好统一”,“如果没有艺术审美感,一个人在一切事情上都会没有精神,甚至也不会有灵感来理性地对待历史。”[18](P4)基于此,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提出了诗性国家观。诗性国家的理想设计是:艺术家不是被放逐,而是被加冕,国王应该是“艺术家的艺术家”,是“诗人的诗人”,而舞台上的演员则是所有的公民;艺术是建构国家的主要原则,通过艺术进行公民教育,以进一步启蒙和教育大众,培养大众的智慧和美德,为社会和政治变迁做好准备。

(二)对”机械国家“和”契约国家“的批判

16世纪以来,机械论不仅在科学世界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且也在社会和政治世界中掀起了波澜。由于当时社会、宗教和政治世界都比较混乱,社会和思想方面的基本问题是秩序问题,迫切需要一种理论来稳定秩序。机械理论正是一种力图确保稳定与秩序的理论,因此作为一剂良药,在当时欧洲各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17世纪20年代的法国,甚至出现了一个机械主义者社会群体,其中笛卡儿是最广为人知的。在当时的英国,霍布斯也是著名的机械论者。在《利维坦》中,霍布斯根据机器隐喻设计国家,将国家视为一个庞然大物,是大写的人,“人造的人”。不过,对世界图景的机械化构建遭到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诟病。对于机械国家,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认为必须超越它,因为这些国家将自由的人当成机械上的齿轮。[19](P4)在当时德意志各邦国,机械国家的主要形态就是开明君主专制国家,其中又以普鲁士王国为典型。开明君主专制是封建贵族与资产阶级的一种妥协,“君主专制”(Absolute Monarchy)意味着君主的权力是无限的、绝对的、至上的,而“开明”(Enlightened)是“受到了启蒙”的意思,这是属于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思想。开明君主专制实际上形成了一种“双重”性格的统治假象,力图把一个具有无限的绝对权力的封建君主,同资产阶级的“启蒙运动”联系在一起。这种统治影响到普鲁士国家所有精神和文化发展领域。[20](P99)从某种程度上说,开明君主专制具有历史进步性。但从总体趋势上看,开明君主专制还是以君主专制为重心的。对此,早期浪漫主义指出,开明君主专制国家希望用庞大的、机械的官僚体制来保证人民的幸福、道德和虔诚,而实际上人民不是自己利益的最佳判断者,并不能真正参与政府的事务或影响政府的决策。在机械国家里,可以说“所有政府是民享的,但没有一个是民治的”,大众没有真正的参与权,地方政府也受制于中央政府。诺瓦利斯甚至说:“没有国家比弗里德里希一世死后的普鲁士国家更像工厂一样进行管理。这种机械管理有可能是有益、有力和有效的,但仅仅以此方式来管理,国家会毁于一旦。”[21](P45)因为这种国家只把人当成工具,通过自利将人与人机械地捆绑在一起,人失去了自主性。这与人的自由本性是不和谐的。因此,弗利德里希·施勒格尔批评道:“机械主义毫无疑问是一种邪恶的原则。”[22](P4)

同时,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也对自由契约型国家(即近代在资本主义社会形成的个人主义国家)进行了批判。“他们认为国家的契约性质是抽象的、人为的、机械的。”[23](P68)如果说机械国家的缺陷在于个人自由和参与权的缺失,那么自由契约型国家则过度夸大了个人自由,个人拥有最大的自由去追求最大的幸福,政府不能干涉公民的私生活,以至于使得共同体的价值都被抹杀。这样一来,个人将精力都投入到政治的讨价还价之中,竭力将自己的权力和利益最大化。然而人的需要和欲望是无止境的,自利的个人只会陷入不休的冲突与分裂之中而难以自拔。“粗俗的自利成为一种激情……正是它使得欲望如此危险,如此不可克服。”[24](P46)利己主义的泛滥,追求个人幸福和满足个人私欲成为唯一的生活目标,人与人之间陷入冰冷的利欲追逐之中,彼此分裂而没有整体的和谐感,从而没有为共同体留下应有的位置。正是这种普遍的利己主义,这种追求私利最大化,造成了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残酷战争。

为了消解机械国家和契约国家的弊端,兼顾个人自由与共同体价值,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提出了有机国家观。如同活的、结构分层的生物一样,有机国家由不同层级的政府和中间社团构成;大量的中间社团和自治组织是中央政府与大众之间的中介,它们既可以确保个人自由和政治参与权,防止中央集权与专制,同时,个人通过参与这些组织生活,确认自己的身份与认同,形成共同体的归属感。此外,有机国家是在尊重地方、历史以及传统的基础上,自下而上、有机地、渐进地发展起来的,既保证大众的政治参与和地方自治,又能维护中央的权威和共同体的价值。

(三)对市民社会的多重解构

在现代诸多的“市民社会话语”中,市民社会往往被赋予具有消解国家与社会紧张关系的建构功能。然而,两百多年前的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第一次揭示了市民社会的异化与失范,认为它该为德性沦丧、文化式微、物欲膨胀和利己主义盛行负主要责任。

1.市民社会造成了文化式微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指出,在市民社会里,利益需要主宰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商业关系,人与人的交往主要是为了物质生产和物质需要。“需要文化”取代了古典的伦理文化,成为市民社会最为现实的文化。早期浪漫主义者进而指出,这种依持高度市场自律性来规约的需要文化,无益于德性的培养和文化教养,反而使人们都陷入赤裸裸的利益和金钱的关系之中。人们为了生存和获取利益,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大生产中,几乎没有时间关注文化发展,从而致使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的文化都受到严重的破坏。劳动者为了保存自己,就不得不从事最平常、最令人厌倦、最令人嫌恶的职业。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也是它的道德秩序。总之,市民社会过于注重商业活动和经济利益,需要文化占据主导地位而腐化了德性文化,使得人们为了保存自己而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无暇顾及文化发展,从而造成了文化的式微。

2.市民社会沉湎于物欲追逐

“浪漫主义对市民社会另一个抱怨就是它的实利主义,它对金钱和物质享乐的追逐。”[25](P234)早期浪漫主义者诺瓦利斯、弗利德里希·施勒格尔以及施莱尔马赫都对市民社会的功利化、工具化和享乐主义进行了揭示与批判。其中,诺瓦利斯对于市民社会的批判最为犀利,其批判主要聚焦于“庸俗之人”(philistine)。诺瓦利斯认为在现代市民社会里,人们以物质的舒适为唯一的行动律令,把一切事物都视为获得物质之需和物质享乐的手段,沉湎于物欲追求。庸俗之人的需求仅仅满足于自我保存、自我繁殖以及物质上的舒适。然而,需要会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而提高,欲望会不断被激发出来,结果导致庸俗之人一直被捆绑在物质欲望的奴役之路上。正如诺瓦利斯所说:“随着文明的不断演进,我们的需要必定会不断膨胀,而满足需要的手段越多,我们的道德感就更加滞后于所有这些奢侈品的新发明,也更加滞后于为了生活舒适和享乐而进行的各种改良。”[26](P45-46)市民社会过于注重经济发展和物质享受,功利主义和庸俗主义大行其道,人们只沉醉于稍纵即逝的感官满足,使得欲望非常危险而且无法克服,道德品性也因此受到了压制。“在舒适和奢华的追逐下,我们所有的道德品性都已麻木和降格了。”[27](P234-235)

3.市民社会视利己主义为第一原则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对市民社会的利己主义(egoism)的批判,不亚于对实利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批判。他们指出,利己主义已经成为市民社会的第一原则。由于市民社会过于注重商业活动,使得人们不再以上帝和神性为皈依,而是以自利为中心。无论是为了获取利润,还是为了基本生存,人们都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人们已经习惯于运用自己的智力和知识去获取舒适的物质生活,并将他人视为工具。在市民社会中,内心的关涉已经让位于利益的追逐,眼前利益比内心信仰与爱更重要。“青春、信仰与爱的美丽之花逐渐枯萎,知识与占有的苦涩之果日益流溢丰盈。”[28](P64)自私自利、贪欲和懒惰取代了信仰与爱,人变得贪得无厌和耽于尘世。追求私利的活动是攫取性的,市场契约通过自利将人们捆绑在一起。在市场竞争中,人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确保生存,竭力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认为,利己主义在市民社会的泛滥,将最终摧毁所有传统的纽带。因为私利是无止境的,它只会导致毁灭而不是创造。“原始的自利完全是不可算计的,是反制度的。……这种普遍的利己主义产生了巨大的损害,而我们所处时代的革命的种子恰好蕴藏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29](P46)在政治上,利己主义者把大多数精力都放在政治的讨价还价之上,以虚构的政治契约将自利的人们绑在一起。

当然,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并不一概反对利己主义,他们绝不是禁欲主义者。事实上,早期浪漫主义十分推崇神圣的自我主义(divine egosim),即“以培育和发展个性为最高的使命”[30](P130)。它所反对的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把他人、社会以及自然当成手段的利己主义,而如果个性的培养与发展有助于共同体和自由的逐步接近,那么这种神圣的利己主义也是一种美德。对于这样的利己主义,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是孜孜以求的。

4.市民社会带来了多重异化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认为疏远、分裂、猜疑、碎片化等一系列现代性的弊端都应当归咎于市民社会。文化的式微、物欲的横流、私利的嚣张,使得市民社会出现了个人与自己、个人与他者以及个人与自然的分裂化趋势。

一是自我分裂。首先表现为自我理性与感性的冲突,其次表现为人的单向度发展。市民社会内劳动的分工,使得每个人只从事单一工作,从而使人片面地发展了某一特性而牺牲了其他特性。

二是自我与他者的分裂。在市民社会里,传统的行会、社团等共同体随着竞争性市场的兴起而衰败了,每个人为了获得利益而不惜牺牲他人。利益成为市民社会的普遍原则,并提升为联系自我与他者的纽带。这种主观性和利己性的利益必然会造成普遍的分裂状态,必然会使得人们只顾自己,人类因此变成一堆相互排斥的原子。

三是自我与自然的分裂。现代生产技术的发展,为人类征服自然提供了更加先进的技术支持。人类自诩是大地的主人,利用一切手段对自然进行无情的掠夺,自然因此失去了神奇与美妙。自然的祛魅与工具化,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自我与自然出现了严重的分裂。[31](P31-33)

那么,如何拯救失范的市民社会?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进行了伦理重建,建构了自己的至善论、自由交往理论和爱的伦理学,希望通过文化教化、公民教育、自由交往和爱,扬弃已有伦理学说的片面性,实现义务论、德性论和至善论的多元融合,以化解理性与情感、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冲突,消除自我与他者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分裂,使人类重返和谐统一的黄金时代。

三、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思想对现代的启示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也许有着许多缺陷或潜在危险,但这些并不能掩盖它的价值,它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政治遗产,也留给后人许多启迪。

首先,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对一元论和决定论的反思与反叛,对理性盲目乐观的纠正,有助于人们思想观念的变革,质疑理性的狂妄和僭越,理智地、多角度地看待和处理问题。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是整个欧洲浪漫主义的先锋,是它首先质疑启蒙运动的信仰,掀起了思维方式的革命,对西方传统思维方式进行了一次大变革。正如曼海姆所说:“浪漫主义实现了一种资产阶级的理性启蒙运动从来不可能完成的理性化,不仅仅是因为启蒙运动的方法被证明不足以完成这项使命,还因为它也不能充分有力地保护正被讨论的内容。”[32](P47)在西方世界的核心信仰——“知识就是美德”的影响下,人们一直相信能够建立起一种适宜解决一切问题的普遍范式,建立起一个包罗万象的单一知识体系;始终相信有一组普遍和恒久不变的原则支配着世界。只要理性地遵守这些原则,人类就可以获得幸福与自由;而一旦背离它们,人类就会陷入失序与悲惨的境地。那么,人类是否必定无法逃避决定论的宿命?是否必然受制于恒定不变的原则的支配?价值是可以被根本地发现还是被创造出来的?相互冲突的价值在原则上是否一定能够通约?对于这些问题,启蒙运动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回答是迥然不同的。启蒙运动相信人们无法逃避决定论的制约,人类所应遵守的原则是预先确定的并受自然本身所主宰,人类的任务是发现规律并遵循它们;价值也是预先存在着,人们的职责仅仅在于发现它们;只要通过各种手段和途径,相互冲突的价值一定能够和谐统一。相反,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认为人类一切活动都是个人自我表达的一种形式,因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所有创造性活动都是独特个性的多元展现,因而无法预先确定;价值也不是被发现的,而是像艺术家自由创作一样,是被建构或创造出来的,不同文明、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或不同个人能够创造出不同的价值,所以价值并非是绝对等同的。虽然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在其所处时代并没有造成直接的巨大的政治后果,但它的理论至今还有着现实意义。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开启了启蒙反思之门,并对后人产生重要的影响。之后,黑格尔、尼采、韦伯,一直到哈贝马斯,都从不同的立场,对启蒙运动进行了反思。对后发现代化国家来说,审慎对待启蒙普遍主义,确认和维护本民族独特性,是聚合民族力量、形成民族国家认同最强有力的意识形态,是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有力工具。就当代中国而言,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这些思想给我们的启示是:一方面要警惕一元论和决定论的话语霸权,警惕文化帝国主义对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危害;另一方面又要警惕极端民族主义的出现。

其次,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对异化与功利主义的批判与纠正,对民族文化和民族传统的确认,对于后起现代化国家的建设与发展、后起现代化国家如何对待现代与传统、如何处理个人与整体关系等,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对市民社会失范的揭露,扬弃已有伦理学说的片面性,对理性与感性、普遍性与独特性、自由论与决定论进行多元整合,进行伦理重建,以实现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个性发展和整体进步的和谐统一的抱负,这对如何应对当前市场经济发展中出现的工具理性的过度张扬、道德的滑坡等,都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处于转型期的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乃至人们日常的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人们的价值观念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调整。然而,由于旧的道德规范余音未了,新的道德价值体系又尚未完备,在道德选择上,依然存在着两种对立的价值取向:一种是集体本位,固守传统的重义轻利、重集体轻个人的价值观念;一种是个人本位,主张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认为个人利益具有压倒一切的优先性。显然,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片面强调集体本位,或者过于追逐个人本位,都是不妥的。针对我国当前道德选择上出现的困境,我们可以批判吸取早期浪漫主义伦理思想中的有益部分,通过公民教育,启动人们心中的伦理道德资源。一方面,创造性地转化中华传统的伦理道德学说,积极借鉴外来合理的道德思想,对自我发展和个人谋取正当利益进行保护;另一方面,要在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个体自我实现与集体和谐发展之间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确保利己与利群的和谐统一,实现个体权利与社群归属的多元融合。

再者,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提出的“诗性国家”和“有机国家”主张,同样令人回味无穷。

“诗性国家”意在以诗性的虚构,满足人们对平等的诉求,给予人们一种期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诗性国家非常重视审美教育和教化,希望以此弥补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人性和社会的分裂,拯救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带来的生活腐化,启蒙和教育大众养成共和国所需要的美德和智慧,这对我们国家建设和社会发展不无启示。一个国家或民族不能没有美感和崇高感,公民美德会引导大众过上高贵的、有尊严的生活。在物质生活不断丰裕的同时,我们不能忽视德性教育的重要性,应当通过审美教育、理想信念教育、公共道德意识熏染,确保大众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能够脱离无止境的利欲之争,摆脱外在的束缚,过上有德性的生活,昂扬向上,性情高贵。

“有机国家”理论看到了中间组织与社团的政治价值,这在当时是非常具有革命性的。即使在今天,学习和运用早期浪漫主义的社会分层理论和社团理论,同样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实现各阶层和谐,发挥社团在维护权益、凝聚社会力量、加强自我服务和自律等方面的重要作用。社团组织具有贴近民众、利于社会沟通、促进公民有序的政治参与、缓解政府压力等众多优势,是发展我国现代化事业、社会建设和民主政治建设的积极力量。在我国构建和谐社会的过程中,应当重视社团组织的积极作用,创新社团组织的管理理念和管理体制,为社团组织发展创造良好的宏观环境,进一步推动社团组织健康快速发展。

总之,我们应该重估浪漫主义政治思想。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力图通过自由交往和伦理重建,涵养大众的德性,培育大众的品质,实现个体权利与社群归属之间的和谐统一。这种理想抱负至今不失其闪光之处。事实上,传统的思想并非没有希望,古代的经典就摆在那里,需要我们不断地重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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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林 间)

The Revolt of the Early German Romanticism and Its Revelations

SHU Shao-fu
(Department of Politics,Chinese Academy of Governance,Beijing 100089)

The early German Romanticism often encounters several kinds of deconstruction for its special historical status.They seem reasonable,but the fact is not like that.The early German Romanticism actually is a significant ideological trend with the dissatisfaction about rationalism as its core,whose characteristic is to revolt against the French Enlightenment,to criticize mechanical states and contracted states,and to criticize the deviation of civil society.Though its ideological value has not yet been fully realized,it still provides many revelations for the 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developing countries and civil society,the coordination of public and private benefits under market economy,and the combination of common good and private right.

the early German Romanticism;revolt;revelation

舒绍福:法学博士,国家行政学院政治学教研部讲师(北京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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