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夏洛蒂·勃朗特作品中的创伤记忆书写
2010-02-09张莹
张莹
(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 北碚,400715)
夏洛蒂·勃朗特一生著述不多,仅有四部小说:《教师》《简·爱》《雪莉》和《维莱特》。而这四部作品都凸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爱的缺失和对爱的追求。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夏洛蒂是一个主观主义作家,并把她的创作主旨归纳为:“我爱,我恨,我痛苦。”[1](293)戴维·塞西尔也认为她是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等个人意识小说家的鼻祖,并进一步揭露出她是第一个把小说当做披露个人情怀工具的英国小说家。细读这四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对主人公的心理刻画比比皆是,更不乏对主人公的孤寂心理和精神恐怖状态的描写。夏洛蒂这四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是孤女,而且她们给人的感觉是病态的,尤其是简·爱和露西·斯诺。萨默塞奇·毛姆认为勃朗特姐妹的创作动机是为满足她们受压抑的性饥渴,但他没有看到不是对性而是对常人所拥有的爱的渴望才是她们的女主人公所缺失的。夏洛蒂作品中女主人公的病态与她们的孤儿身份及成长过程中爱的缺失是不无关系的。也正是这种孤儿身份和爱的缺失导致她们在成长过程中伤痕累累,并背负了严重的心理创伤。爱弥儿·蒙泰居在评论夏洛蒂的作品时,认为“她擅长于自然地描写产生于精神恐怖的感受、孤寂中的迷信和绝望中的幻觉。”[1](184)应该说,女主人公的心理创伤在某种程度上也增加了文本的恐怖色彩。夏洛蒂之所以在仅有的几部作品中重复使用这个主题,与她自身成长过程中的创伤经验是不无关系的。正是通过对这些孤寂心灵的创伤进行如此细致彻底的书写,她自身的创伤经验和情感得以“宣泄”。
一
夏洛蒂·勃朗特自幼生活在英国北部约克郡的霍渥斯,那里荒凉偏僻,天气隐晦。父亲帕特里克·勃朗特毕业于剑桥大学,学识渊博,一生大部分时间任霍渥斯教区的教区长。母亲玛丽亚·勃兰威尔在夏洛蒂5岁时便因癌症去世了。母亲的离世使年幼的夏洛蒂开始体会到了命运的残酷。无疑,成长过程中母爱的缺失对夏洛蒂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在性格形成方面。“这种失去的痛感一直伴随着她,以致在她后来的作品中都有孤儿形象。”①[2](7)虽然后来姨妈来照料她们姐妹的生活起居,但姨妈严谨的卫理公会作风不仅没有弥补她缺失的母爱,反而使她倍感压抑。1824年,她的两个姐姐玛丽亚和伊丽莎白在考恩桥一所教师女子学校先后染上了严重的斑疹伤寒。由于夏洛蒂也同时在那所条件艰苦、纪律森严的学校就读,因此她亲眼看到两个姐姐病倒,被接回家,死去了。先是失去母亲继而失去两个姐姐的痛苦经历对年幼的夏洛蒂来说是创伤性的。弗洛伊德在谈及创伤性神经症时指出“构成其病因的仿佛主要是惊愕或惊恐因素。”[3](347)两个姐姐的离去在夏洛蒂年幼的心里造成的惊恐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她和姐姐们就读于同一学校,死亡对自己的威胁同样是近在咫尺。自己虽然幸运地逃脱了死神的手掌心,但事后回忆起来仍会让夏洛蒂惊恐不已。“经常困扰背负心理创伤者的不是与死神的擦肩而过而是逃离死神的不可思议。”[4](64)随后夏洛蒂便被父亲接回家学习,中途也曾外出求学,学有所成后曾一度任教补贴家用。
厌倦了孤寂的教学生活,1842年她和艾米莉获得姨妈资助一同到布鲁塞尔求学,以期学习法语和德语,实现办学梦想。同年10月份,她们因姨妈去世回到霍渥斯,随后夏洛蒂只身一人返回布鲁塞尔继续学习了1年,并在那里兼职做了所就读学校的英语老师。无论是从文学训练还是从自我情感角度讲,在布鲁塞尔求学的经历对夏洛蒂来说都是至关重要也是影响深远的。因为在这里她遇到了她的文学导师康士坦丁·埃热先生。埃热是夏洛蒂所在学校校长的丈夫,他在一所王家中学担任文学教授,同时也协助夫人治理自己的学校并授课。他为人热情大方,学识渊博,对夏洛蒂和艾米丽在学习上给了很大帮助。一方面,埃热先生唤起了夏洛蒂潜在的文学写作才能;另一方面,她对他倾注的一片纯洁而热烈的真情却没有任何回应。这段时间夏洛蒂是相当痛苦的,身在异国,没有朋友,感情受挫,她倍感孤寂。露西在维莱特的某些经历,诸如漫长的假日、忏悔等是夏洛蒂在布鲁塞尔求学后期孤独无助的真实写照。
尽管关于夏洛蒂和埃热先生之间的关系引发了不少议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拒绝了她的爱。回到了英国的夏洛蒂却因为得不到这份爱而遭受着精神折磨。“先生,穷人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从富人餐桌上掉下来的面包屑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如果连这些面包屑都被拒绝的话,他们会饿死的。那些所谓理性冷漠的人看了这封信肯定会说‘她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我对这些人唯一的报复就是希望他们过一天痛苦的日子,而这种日子我已经苦熬了八个月。”[5](76)在这封信中足见因这份爱夏洛蒂所受的煎熬,虽然她在日夜思念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但埃热先生却拒绝给她回信。这段时期夏洛蒂的精神压力是空前大的,一方面她不可能停止对埃热的思念和爱恋;另一方面她的情感和角色遭到了公众舆论的质疑。这两种不相容的观念和冲突导致她对自己情感的拼命压抑,甚至对艾米莉都绝口不谈,也正是这种对情感经验的拼命压抑导致了她的病态心理。她在1846年给伍勒小姐的信中谈到,虽然她只遭受了一年的精神折磨,但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忧伤和不可思议的恐怖把她的生活变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噩梦。这就是赫伯特·里德笔下夏洛蒂所经历的那场“严重的精神危机”,可见这份情感对夏洛蒂而言也是带有创伤性质的。
夏洛蒂成长过程中两次比较明显的创伤经验:一是母亲和两个姐姐的相继离去;二是自己痛苦的初恋。作家用她那支笔书写的正是自己在缺少爱的成长过程中的创伤经验。
二
《教师》是夏洛蒂从布鲁塞尔回到英国后写的第一部小说,于1846年完成。由于这一时期夏洛蒂正遭受着思念之苦并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她对埃热先生的感情遭到拒绝,而她的倔强又让她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以致把自己都折磨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而《教师》的写作对她那颗受伤的心灵来说应该是某种慰藉。《教师》的男女主人公均系孤儿,在他俩身上不难发现埃热先生和夏洛蒂自己的影子。故事结尾,克林沃斯这个孤独奋斗的教师最终和她的学生弗兰西斯·昂利幸福地走到了一起。夏洛蒂之所以给予这个师生恋的故事一个美好的结局,就在于她那颗破碎的心灵还没有完全绝望,过早失去母爱呵护的她渴望从爱情中得到补偿。但因为过于写实,故事平淡无奇,因此《教师》6次被出版商退稿,该书在夏洛蒂逝世2年后才出版。由于夏洛蒂不愿放弃这个故事,因此后来她又写了《维莱特》。
《简·爱》是夏洛蒂的第二部作品,这部带有精神自白色彩的小说再现了一个孤女在寄人篱下、饱受精神苦难与折磨的成长过程中的累累伤痕。简的童年是不幸的,她比夏洛蒂的更不幸在于她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被里德舅妈关进红房间的经历对年幼的简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黑暗和孤独乃是儿童最早的恐惧情景,前者常终身不减……儿童的恐惧尚不只是后来的焦虑的歇斯底里症的所有恐惧的雏形,而且又是其直接前奏。”[3](376)事后她感觉自己像是死里逃生。由于生性孤僻,又无人倾诉,简的心理创伤带着其所有的情感色彩保留了下来。简在洛伍德学校的生活是夏洛蒂对她两个姐姐及自己曾经就读的教会女子学校的入木三分的刻画。虽然有些评论家认为夏洛蒂对洛伍德学校的描写有些夸张,但与她记忆中那种失去两个姐姐的痛及其给自身带来的心理创伤相比,这些描写也不过是那颗受伤心灵的一次宣泄而已。简与罗切斯特先生的爱情一波三折,当她就要走进幸福的殿堂时却发现自己被骗了。她又一次被抛弃了,她试图拥有一个家、一份爱的梦想再一次破裂了。简在梦中又回到了盖茨海德府的红房子里,自己再次被惊醒。弗洛伊德指出强烈有力的创伤经历在患者梦中会反复出现并使患者‘固着’于它。[6](243)这也再次证明了这份情感对简的伤害之深,是与其小时候被关在红房间里的经历一样让她恐惧、绝望的。在此,不难发现夏洛蒂那份受挫的感情的印迹。故事的结局是令人满意的,而这也再一次反映了夏洛蒂那颗经历爱情风雨后的破碎心灵对爱的渴望,她无法改变现实,但她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决定笔下那些和她有着相似经历的人物的命运。
《雪莉》是夏洛蒂的第三部小说,尽管从某种程度上走出了描写个人激情和内心生活的圈子,但它也仍难脱离“爱”的主题。女主人公卡罗琳和雪莉也都是孤女,尽管后者是女继承人。路易斯·穆尔曾是雪莉的法文老师,在故事结尾,这位法文老师与她的学生雪莉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卡罗琳和罗伯特·穆尔的爱情也有了让人欣慰的结局。尽管夏洛蒂笔下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但那份对别人而言唾手可得的爱情,对那些女主人公而言多是难以企及的。《雪莉》写于1849年,那一年对夏洛蒂而言是凄风苦雨、灾难深重的一年。勃兰威尔、艾米莉和安先后离世,为此《雪莉》的写作中断了好几个月。与故事结局形成鲜明对比,夏洛蒂那颗受伤的心灵因兄妹的离去而越来越痛,像一只带着伤口的孤雁,她在天空艰难地飞着。
《维莱特》是夏洛蒂最具自传色彩的书,罗米·贝蒂认为《维莱特》可能是唯一一部真正具有夏洛蒂·勃朗特风格的小说。《维莱特》的女主人公露西·斯诺是病态的,与弗兰西斯、简、卡罗琳还有雪莉一样,她也是孤儿。从小到大露西都因爱的缺失和无依无靠被一种恐怖和焦虑所折磨,而这种恐怖和焦虑久而久之会形成心理创伤。“任何一种引起不愉快的经历如恐惧、焦虑、羞愧或身体疼痛都可能起到心理创伤的作用。”[7](24)身在异国他乡的她更是被孤寂折磨着,以致到了病态。当她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即得到来自她的法文老师保罗的爱情时,那根救命的稻草却突然要离她而去。不言而喻,故事的结局是让人伤感的。《维莱特》写于1851年,是夏洛蒂在极度孤寂的情感支配下写成的。《维莱特》中那些怪诞、虚妄的场景不仅是她创作过程中心情孤寂的结果,更是她接近崩溃的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我几乎不能告诉你们我是多么希望有人在我身边给我提点建议。因为没有人读我写的东西、没有人可以咨询我是多么的沮丧和失望。”[5](138)正是在这种失意和孤寂的情境下,夏洛蒂因为失去亲人和爱人背负的精神创伤终于在《维莱特》中得到泣诉。
三
无依无靠的孤女是夏洛蒂这四部小说中共同的女主人公,简和露西在成长过程中因爱的缺失背负严重的心理创伤。唯美的师生恋情也是夏洛蒂这几部作品一再重复的主题。尽管结局不尽相同,但夏洛蒂笔下的女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都在追寻一个温暖的居所,一份让她们心暖的爱情。这四部作品清楚地再现了夏洛蒂本人的情感经验,她和她们一样因爱的缺失而受伤,因爱而奋斗。“若是我能写作,我就不会感到空虚无聊……我要写一本书,把她奉献给我的文学老师——我唯一的老师——奉献给你。”[8](6)这是夏洛蒂写给埃热的信中所表达的创作动机,足见她对那份给她带来心理创伤的感情的不能释怀,这也是这几部作品中爱的缺失和师生恋主题一再重复的根本原因。但是不能简单地把夏洛蒂与她笔下的女主角划等号,夏洛蒂既不是弗兰西斯或简,也不是雪莉、卡罗琳或露西。但不可置疑,她们身上有夏洛蒂的影子。因此,这四部作品既可看做是关于女主人公的创伤记忆的书写,某种程度上也可看作是夏洛蒂·勃朗特本人通过她们对自身创伤经验及被压抑情感的表达。布洛伊尔和弗洛伊德一致认为只有将潜意识的东西转化为某些意识层面的东西,心理创伤才能减轻,虽然它不可能被永久消除。把自己的创伤经验和记忆诉诸笔触,通过这种方式释放自己久被压抑的感情也是夏洛蒂·勃朗特使自己的创伤心理恢复正常的重要途径。
注释:
①由笔者译自Charlotte Bronte.本论文中引用出自英文文献的均系笔者翻译,详细出版信息见参考文献。
[1]杨静远.勃朗特姐妹研究[M].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2]Jane Sellars.Charlotte Bronte [M].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9.
[3]弗洛伊德.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C].车文博译.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
[4]Cathy Caruth.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 [M].Baltimore:Jhons Hopkins UP,1995.
[5]Heather Gle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Brontte Sisters[M].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引论·新论[C].罗生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7]布洛伊尔,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C].车文博译.长春: 长春出版社,1998.
[8]盖斯凯尔夫人.夏洛蒂·勃朗特传[M].张淑荣,等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