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绝”字怎么写?
2010-01-17苗炜
苗炜
那些老译制片是闭关锁国时期的特殊产物……我周围有几位语言天才,能熟练地模仿东北话、天津话、河南话、四川话、山东话,也有能说几句广东话的,我觉得这里面包含着对我们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家的某种深刻认同。
早年间,广播节目中有一个特殊门类,叫“电影录音剪辑”,每周日早上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会播一个电影。那时候译制片《叶塞尼亚》好像特别流行,我在收音机里聽过很多次。我还看过好多译制片,知道好几位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明星。后来有一次,我看《悲惨世界》,里面一家伙写信,提笔忘字,问:“绝望的绝怎么写?”回答是:“绞丝旁加色。”前面那家伙再问:“我知道绞丝旁加色,问题是绞丝旁放在左边还是右边?”要是我现在再听到这样的台词非崩溃不可,可当时觉得好玩,难道法国人也会写汉字?头几年曾经有一阵争论,说电影到底该不该配音,以我看《悲惨世界》的经验,觉得还是不要配音的好。但这不等于忽视配音演员的工作,声音好的人可以去演话剧啊,声音好而形体不好的人可以去录制有声读物啊。邱岳峰、童自荣他们的声音是了不起,但要我看,那些老译制片是闭关锁国时期的特殊产物。
前些年还曾经有个讨论,关于中学的英语改革。这事儿我也特别关心,我们学了十多年英语,到最后还是跟哑巴一样。专家各抒己见,怎么让孩子学好英语。我没什么高招,但我知道,现在中央电视台说篮球最好的那个解说员,上中学的时候买了一堆NBA的录像带看,拼命想知道里面都说的是啥。还有我的一个小朋友,居然就跟着游戏机学会了半吊子的日语。可见兴趣和热情就是最好的老师。但是,英语课毕竟不能让孩子都去看体育录像打游戏。后来,我看一篇报道,说中东地区的小孩子都会说英语,因为电视能看到CNN和HBO,能看到好多美国电影,他们受美国文化影响,哪怕没上过什么学,也能说英语。这个“环境”问题,我觉得是个关键。中学课堂上每天学一小时英语也够了,回家之后能多接触,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自然就学会了。去年我的一个朋友,因工作需要也捡起来多年不用的英语,每天的日程是早上看半小时CCTV的英语频道,以这样成熟、有辨别力的成年人,从法律上来说竟然没有收看CNN的权利,这就是我们的“环境”。
有语言学家说,一种语言“就是一支配备了陆海军的部队”。有关殖民地与反殖民地的斗争,很多都和语言纠缠在一起。语言学家李·沃夫说,语言不仅是一种以声音复制观念的工具,更可以说是观念的塑造者。还有一位学者萨丕尔说,同一个社会现实,用两种语言来表述,结果决不可能完全相同。这个“萨丕尔-沃夫”假说的意思是,语言不仅沟通经验,也在定义经验,语言在文化中扮演主导角色。我不是语言学家,但我听一位上海朋友讲过,用上海话说家常,可以成功摆脱北方语言里那套意识形态色彩,而我每回去广州,广州佬和我说普通话,我也能发现他们说话的方式和北京不一样。
18世纪有位德国诗人说,语言唤醒了族群个别的存在意识,借此把自己和其他的群体区别开来,语言把一个民族的内在心灵和内在力量具体化。我可以借这句话来理解《悲惨世界》里那个“绝字的绞丝旁”了,那句台词不只显示了汉语的“存在”,还隐含着汉语的威力。我还可以由此理解,为什么上海人喜欢周立波,彼此之间愿意用上海话交流了。我能清楚辨别出谁说的是北京话,谁说的是普通话。我还知道,北京交通台、北京电视台都有几位爷,说的是地道的北京腔,那股腔调就是听着舒服。
我有一次到河南,发现自己连河南话都听不懂了。但这并不妨碍我看豫剧。我在上海,听一位朋友讲,扬州评话这门曲艺快消失了,他给我讲扬州话的腔调,终于让我明白韦小宝韦爵爷的“辣块妈妈”该怎么念了。当然,我也听不懂粤语广播,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可以取消一个粤语电视频道。我周围有几位语言天才,能熟练地模仿东北话、天津话、河南话、四川话、山东话,也有能说几句广东话的,我觉得这里面包含着对我们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家的某种深刻认同。当然,有更深刻的学者告诉我,一个有优秀语言能力的中国人还应该掌握一点儿满、藏、回、蒙的语言和文字。这个这个,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