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马王堆汉墓帛书《衷》篇札记
2010-01-10王化平
王化平
摘要:文章疏通了帛书《衷》篇的若干处文意,并试图从思想史的角度分析其内涵。如《衷》篇认为《周易》是巫史和文王共同完成的作品,巫史完成其数术部分,文王加入卦爻辞部分,这是对《周易》成书过程的较早表述之一;《衷》篇透露出先秦易学中关于人性的讨论与孟子、苟子都有极大不同,它将文人、武人作为两种人格来讨论也是传世文献中少见的;《衷》篇很多句子可与其它帛书《易传》的篇章合读,它们都很重视阐发《周易》中的德义。此篇帛书中有些句子的思想接近思孟学派。这说明其中有些内容不会早于战国中期。
关键词:马王堆汉墓帛书;《衷》;《周易》
中图分类号:B2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3882(2010)02-0057-05
帛书《衷》的释文于1993年在《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辑初次公布时,篇名作《易之义》。后来廖名春先生据帛书残片,释出篇名应作《衷》。这篇帛书以乾、坤两卦为论述中心,有部分内容与通行本《系辞》、《说卦》大体相同,对于《易》学史及“十翼”成书过程的研究都有十分宝贵的价值。笔者在阅读这篇帛书之后,写了几条笔记,尝试疏通一些疑难句,并阐述其中思想,敬祈方家指正。
一、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故《易》达数也/文王之危知,史记之数书,孰能辩焉?
在《说卦》中,“天地定位”章的最后三句作“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韩康伯《注》云:“《易》八卦相错变化,理备于往则顺而知之,于来则逆而数之。”“作《易》以逆睹来事,以前民用。”虞翻则借十二辟卦说,认为:“谓坤消从午至亥。上下,故顺也”;“谓乾息从子至巳。下上,故逆也”。“‘易谓乾,故‘逆数”。朱熹则本先天图,认为:“起震而历离、兑以至于乾,数已生之卦也;自巽而历坎、艮以至于坤,推未生之卦也。易之生卦,则以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为次,故皆‘逆数也。”他们都以“数”为动词。
《衷》篇作“达数也”,显然不应视作普通的异文,它所蕴含的义理与通行本明显不同。此处意在强调“数”,认为《易》是精通“数”理的。《衷》篇还有一次提到“数”:“文王之危知,史记之数书,孰能辩焉?”在“文”字前有缺文,但依句式推测,可以在“文”字前断句。又廖氏释文以“知”字属下读,刘大钧先生则以之属上读,这样读的话更符合句式的特点。“危知”指文王的忧患意识,“数书”则指巫史擅长的揲蓍卜筮。“辩”通辨,意为辨别,“孰能辩焉”意指文王的忧患意识与巫史的卜筮结合在了一起。以后世易学术语概括的话,《衷》篇认为文王在《周易》中融入了义理,巫史则仅是其中象数部分的创造者,两部分融合无间,互为依辅。
由此看来,“文王之危知,史记之数书”,不仅说明了《周易》之象数和义理的关系,而且指出了周文王和巫史在《周易》的成书过程中,各自所起的作用。众所周知,关于《周易》重卦及卦爻辞的作者,一贯以来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如司马迁认为文王重卦,郑玄等则主张神农重卦,周文王作卦、爻辞,王弼以为伏羲重卦。还有人认为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如果上述理解不错的话,则“文王之危知,史记之数书”可以算作对《周易》成书问题比较早的表述之一。在这个表述中,伏羲、神农这些传说人物都没有出现,只提巫史和文王。与此前的各种说法相较,帛书《衷》篇的说法颇有特点。
同时刊布的另一篇帛书《要》也谈论到了“数”。原文如下:
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
所谓“幽赞”,即是求助于神灵,意味着人类乞求神灵。“数”要比“赞”高一个层次,达到这个层次时,可以通过“数”认识客观世界,因此,人在面对神时就占有了更多的主动。但仅仅认识客观世界还不够,在它之外还有主观世界的伦理道德,要认识它的话,就必须达到更高的层次。只有“达乎德”者,才能脱离巫史境界,臻至更高的层次。这其实也是对《周易》创制过程的一种解释,与《衷》的解释基本相同,即认为巫史操作蓍草,得到卦象,达到的层次是“赞”和“数”;文王系以卦爻辞,灌注德义,可达到“德”的层次。
二、不柔则不静,不静则不安/人之阴德不行者,其阳必失类/大人之义不实于心。则不见于德。
上述文字对推测《衷》的成书时代非常重要。
先看“不柔则不静,不静则不安”。《大学》第一章中有“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不静则不安”显然是“静而后能安”的同意表述。
“人之阴德不行者,其阳必失类”中,阴、阳是相对的,阴指内,阳指外。《左传·僖公十五年》:“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脉债兴,外强中干。”孔颖达疏云:“外为阳,内为阴。”所谓“阴德不行”,是指人不重视内在的品德修养;“其阳必失类”,是指外在的行为不合德义。
帛书《衷》不仅认为人的外在行为根植于内心品德,还说“大人之义不实于心,则不见于德”。“实”是充实的意思,“德”不指内心的德性,而是指外在行为符合德性。《五行》说:“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行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这与“大人之义不实于心,则不见于德”的内涵大致相同,都强调内在的心性修养是外在行为符合“德”的必然前提。孟子以仁、义、礼、智为人之四端,他认为“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这与帛书《衷》、《五行》的思想虽略有不同,但主旨仍是强调内心修养。
一般认为《大学》、竹帛《五行》、《孟子》都是思孟学派的作品,而上面讨论的帛书《衷》篇中的句子正与这些作品的一些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就说明帛书《衷》篇中的有些材料不会早于战国中期。
三、子曰:万物之义,不刚则不能动,不动则无功,恒动而弗中则[亡,此刚]之失也。不柔则不静。不静则不安,久静不动则沈。此柔之失也。是故键之“炕龙”。壮之“触蕃”,句之“离角”,鼎之“折足”。酆之“虚盈”,五繇者,刚之失也,动而不能静者也。
《衷》篇强调动静相宜,“恒动而弗中”是指久动不静,这里的“中”与中庸的意思相近。“久静不动则沈”中的“沈”同“沉”,《衷》篇还说过“重阴者沈,故水不吉也”,都是说要适度把握柔、静,不可太过。
为说明“恒动而弗中则[亡,此刚]之失也”,《衷》篇例举了五个卦,即乾、大壮、姤、鼎、丰,对于前四个卦,每个卦选出一条爻辞,而对丰卦的概括则要复杂一点,可能包括九三、九四两条爻辞。“酆之‘虚盈”一句应取自丰卦《彖传》:“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这些话是从卦辞中的“宜日中”引申出来的。丰之九三有“日中见沫”,九四有“日中见斗”,都有由明转暗的寓义,都可用来解释“刚之失也”。另外,“键之‘炕龙”等六条爻辞所处的位置都非二、五之位。因此,“弗中”又可能指爻位不“中”。易学家说“中”,注重守正不偏,与“中庸”思想理义相通。所以,
无论“弗中”是就爻位而论,还是指不合中正之道,它们的思想内涵是相同的。
四、易日“何校”,刚而折也。“鸣谦”也者,柔而口[也。逐之]‘‘黄牛”。文而知朕矣。涣之缘辞,武而知安矣。
虽然“柔而”后有缺文,但可据上文的“刚而折也”推测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柔弱过度而导致的不好局面。“鸣谦”在谦卦中出现两次,一次是六二,另一次是上六,这里应指上六。因为《小象传》释六二为:“‘鸣谦贞吉,中心得也。”释上六之‘鸣谦为:“志未得也”,这与《衷》的“柔而口也”相符合。“黄牛”简化自遯之六二爻辞“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此处认为涣卦体现了“武而知安”,与后世易学家认为“涣有文义”内蕴相同。如尚秉和说:“《太玄》拟《涣》为《文》。司马光云:‘扬子盖读涣为焕。案,涣即有文义。”并引《淮南子·说山训》、《后汉书·延笃传》等证明扬雄之读“与古训合”。“武而知安”,即是“武而知文”,因为“安”源于“静”,“静”源于“柔”,都与“文”的内涵相同。如此看来,帛书《易传》中的学问在汉代并未完全失传。
五、此键川之怠说也。
“此键川之厽说也”是用来总结前文的,“厽”应读为“累”,与“累世”的“累”字同义,作接连、连续理解。《群经平议》释《论语·卫灵公》“立则见其参于前也”云:“‘参当作‘厽……厽之言絫也。”“絫”是“累”的古字,所谓“键川之厽说”是指前文连续解说乾、坤二卦。
从《衷》篇的结构上看,这样理解也是恰当的。在“此易赞也”一句之后,紧接“子曰:键六刚能方,汤武之德也。”然后就是略说乾、坤二卦的爻辞(在论乾卦时,依照从初爻,逐次至上九的次序;论坤卦时,则比较随意),最后总括二卦大义,这与“此易赞也”之前的内容明显不同。因此,“此易赞也”和“此键川之厽说也”各自结束一段相对独立的论述,两部分的内容虽有联系,但明显属于不同章节。在“键川之厽说”之后,又有分别解释乾、坤二卦爻辞的“键之详说”和“川之详说”,此部分文字大体铺陈“键川之厽说”一节的意旨,只是在论述完一个卦的所有爻辞之后,分别用“此键之详说”、“此川之详说”作结,以示结束一段论述,这与前面的“厽说”在形式上略有不同。
六、有口能敛之,无舌罪,言不当其时则闭慎而观。
这段话可与帛书《系辞》的以下文字参照:“乱之所生,言语以为阶。君不闭则失臣,臣不闭则失身,几事不闭则害盈。是以君子慎闭而弗出也。”通行本中,“闭”字皆作“密”,两字义皆音近可通。“慎闭”和“闭慎”意义相同,《衷》篇这一段阐释慎言的文字与《系辞》当有一定关系。
七、文人内其光,外其龙,不以其白阳人之黑,故其文滋彰。
这段文字中的“内”字有隐藏不露的意思,“龙”应通“龙”,郑玄注《周礼·考工记·玉人》“天子用全,上公用龙”引郑司农云:“全,纯色也。龙,当为龙,龙谓杂色。”杂色寓意卑贱,是以“文人内其光,外其龙”,意思是说文人擅长韬光养晦,藏智守拙。“阳”字在文中是动词,应是显现、揭露的意思。如《庄子·达生》:“仲尼日: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成玄英疏曰:“阳,显也。”文人因善于守拙,故不会以自己的贤能衬托出他人的无能,以此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
文、武是《衷》篇在分析卦爻辞时的核心概念,故多处说到文人、武人的行为特点,如“是故文人之义,不待人以不善,见恶默然弗反,是谓以前戒后。武夫昌虑,文人缘序”。以及“文人动,小事时说,大[事]顺成,知勿过数而务柔和”。又释坤卦上六爻辞“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云:“子曰:圣人信哉!隐文且静,必见之谓也”,与“故其文滋彰”同样认为隐、静能达到彰显自我的效果。总之,文人行事有守拙、顺从的特点,近似黄老、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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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文人之外,《衷》篇还多次论述了君子的品质。如“君子美其慎而不自著也,渊深而内其华”,“不自著”是说君子不张扬,“渊深而内其华”是说君子富有才智;“君子齐明好道,日自见以待用也。见用则动,不见用则静”,这是说君子动静皆合时宜;“君子跃以自见,道以自成。君子穷不忘达,安不忘亡,静居而成章,首福又皇”,这是说君子动静皆有章法。“首福又皇”应读为“首福有皇”。“首”有向、朝着的意思,如《论语·乡党》:“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首福”就是朝向福禄;“皇”通“煌”,辉煌之意,“有皇”与上文的“成章”相呼应。君子与顺从的文人、健动的武人皆不同,他综合两者的优点,并克服两者的缺点,深通动、静,柔、刚之道,动静有常,刚柔相宜。
八、上卦九者,赞以德而占以义者也/无德而占,则《易》亦不当/疑德占之。则易可用矣。
“上卦九者”指履、谦、复、恒、损、益、困、井、涣九个卦。这两句话表现出了重视《周易》之德义的易学思想。
赞和占,是易筮过程中的两个阶段。“赞”指赞于神明,如《说卦》所说“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就是。“占”指得卦之后的预测吉凶,即释卦的阶段。《衷》篇认为使用《易》的宗旨在于心怀德义,赞于神明时须心怀德性,释卦预测时又要与义为比。如《左传·襄公九年》载穆姜筮往东宫,穆姜并不认同史官的解释,认为:“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这是“赞以德而占以义”的典型事例。
相同的易学思想在《论语》中也有呈现,《子路》载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日:“不占而已矣。”郑玄注:“《易》,所以占吉凶。无恒之人,《易》所不占。”因此,孔子研《易》并非全然抛弃占筮,而是强调在占筮过程中始终贯以德义,这是他不同于巫史的地方。帛书《要》篇记孔子说“我观其德义耳”等,表达的也是这种理念。但早期儒家对《周易》的观念并未久习不变,如苟子就说过“善为《易》者,不占”,而且在《劝学篇》中说:“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六艺”中单单不提《易》。所以,苟子对《周易》和占筮的看法是不同于孔子的。
九、性文武也。虽强学,是弗能及之矣。
这是解释坤卦六二爻辞“直方大,不习,吉”(通行本此条爻辞作:直方大,不习,无不利)的句子。《荀子·性恶篇》:“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荀子认为人之性“不可学”,《衷》篇则认为“虽强学,是弗能及之矣”,虽然两个“学”字的内涵并不尽同,但仍可看出它们之间的隐约相通。另外,以文、武为人之性,与孟子、告子、荀子等人以善、恶状写人性的两端明显不同。善与恶是全然对立的,而文、武则是对立又统一的。综合“文而知胜”、“武而知安”等句子,可以使人感觉到《衷》篇有关人性的理论远比我们通常所知的要复杂、精妙。这样的人性论在《系辞》、《说卦》中同样是隐隐约约,若有其影。如《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说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日阴与阳……”所谓阴阳、文武,背后的思想其实相互贯通,并无二致。帛书《衷》篇提醒我们,秦汉时期的易学研究者基于阴阳思想,在人性论方面也有积极的探索。
责任编辑:李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