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港大院士
2010-01-10赵涵漠
◎赵涵漠
她没有上过大学,也不知道什么是“院士”。她一生只学会写5个字,却被香港大学授予“荣誉院士”。她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是44年如一日地为学生做饭、扫地。
颁奖台上,这位82岁的普通老太太被称作“以自己的生命影响大学堂仔的生命”,是“香港大学之宝”——
袁苏妹从没想过,在自己漫长的生命中,也有可能站在舞台中心。2009年9月22日,当香港大学向她颁发荣誉院士那一刻,这个82岁的老太太,“看起来神气极了”。
她被安排压轴出场。这一天与她同台领奖的,有汇丰银行曾经的行政总裁柯清辉、香港富豪李兆基的长子李家杰,以及曾获铜紫荆星章的资深大律师郭庆伟。
与这些政商名流相比,这位老人的履历显得异常单薄:学历,没读过小学,除了自己的姓名,她当时还不会写其他字;工作经历,从29岁到73岁,在香港大学的大学堂宿舍先后担任助理厨师和宿舍服务员等职。
这场历年完全以英语进行的典礼,此刻因她破天荒地使用了中文。香港大学学生事务长周伟立先用英语宣读了写给这位老人的赞辞,接着又以广东话再次致辞。直到此时,从未受过教育的袁苏妹才听懂,颁发院士的荣誉,是为了表彰她“对高等教育界作出独特的贡献,以自己的生命影响大学堂仔的生命”。
如果不是那一身黑绒红边的院士袍,她看上去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她走路很慢,弓着背,一副典型的老态龙钟的模样。然而在港大人眼里,这个矮小的女人形象“高大”得近乎“一个传奇”。
有人开始称她为“我们的院士”,但她显然更喜欢另外一个称呼——“三嫂”。因为丈夫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三嫂这个称谓被港大人称呼了半个多世纪。
“三嫂就像我们的妈妈一样。”很多宿舍旧生都会满怀深情地说出这句话。
今年,70岁的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副行政主席梁乃鹏还记得当年考试前“半夜刨书”,三嫂会给他煲一罐莲子鸡汤补脑。已经毕业15年的律师陈向荣则想起,期末考试前夕高烧不退,三嫂用几个小时煎了一碗凉茶给他,“茶到病除”。
时常有学生专门跑到饭堂找她聊天。男孩子总会向她倾诉自己的苦闷,诸如不知道如何讨女友欢心之类。女孩子也会找到三嫂,抱怨男孩子“只顾读书,对她不够好”。多数时候,三嫂只是耐心地听完故事,说一些再朴素不过的道理,或是请他们喝瓶可乐,“将不开心的事忘掉”等等。每年毕业时分,都会有很多穿着学士袍的学生特意跑来与她合影留念。
就连大学堂球队的比赛结果,三嫂也常常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输赢都好。”她乐呵呵地说。迎接球队的总是她最拿手的菜远牛河或马豆糕。
那些大学时独特的味道,成为旧生每年聚会时永恒的话题。一位40多岁的中年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夸耀三嫂的手艺:“你知道吗,大西米红豆沙里面的西米直径足有1厘米,好大一颗!”
很少有人知道,为了将这些“大西米”煮软,三嫂要在灶台前站上两个多小时。为了让红豆沙达到完美,她只在其中放新鲜的椰汁。而蒸马豆糕时,为了让它“有嚼劲”,她必须用慢火煲1小时,“不停地用汤勺搅拌”。
然而自从上世纪70年代安装心脏起搏器以来,三嫂再也无法继续在厨房工作了,这位已经是5个孩子的母亲从此转做清洁工。男生们历来喜欢在饭堂开派对,每每狂欢到凌晨两三点,尽管这早就过了三嫂的下班时间,但她总是等到派对结束,再独自进去清理地板上的啤酒、零食和污渍。
那个在凌晨的饭堂里独自拖地的驼背老人背影,让许多学生总“不敢忘记”。
这些有关三嫂种种琐碎的“好”,事隔若干年仍然潜伏在旧生们的记忆中。三嫂却说不清自己究竟“好在哪里”。在她看来,“拎出个心来对人”,人生其实就这么简单。在宿舍工作时,她自己的大儿子正在美国读天文学专业,她只是用“母亲的心”去照顾这群同样在外读书的孩子。
如今她早已经退休了,但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大学堂。
每遇迎新会或开放日,她总要在自家狭小的厨房,制作学生们最喜欢的马豆糕和大西米红豆沙,再由学生们带回去。
这位从没摸过教材的老人,压根儿不曾想到,自己会成为大学堂“迎新教材”的一部分。在名为“宿舍历史”的课程中,每年新生都要学习宿舍之歌:“大学堂有三宝,旋转铜梯、四不像雕塑和三嫂。”
更特别的荣誉出现在2009年6月。一天,三嫂突然收到香港大学校长徐立之寄给她的信,邀请其“接纳香港大学之名誉大学院士衔”。
3个月后,“不知道院士是什么”的袁苏妹前去参加典礼,坐在面对600多人的台上。她坦承,直到走上台前,“袍子里面的腿一直在抖”。直到听到周伟立提到她曾经因为逃难而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时,她感到一阵“辛酸”,最后“糊里糊涂地”接受了颁授。
当时,香港各大报章几乎都能找得到三嫂的照片。然而,这个爱看韩剧的老太太并没有被这些突如其来的荣誉打乱阵脚,尽管有时在街上,她偶尔会被陌生人惊喜地叫住:“你是三嫂吗?恭喜你。”
“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三嫂一如往常淡淡地说。她仍然居住在北角区一幢建于12年前的公共屋邨,因为家里没有足够高的衣柜,她只能将红边黑底的院士袍和软呢院士帽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藏到盒子里。
大学堂旧生会为庆祝她荣获荣誉院士衔,特意在饭店里摆了30桌酒席,300多个旧生到场祝贺。而她能回赠的,只是一张张自制的、只有手掌般大小的卡片。
只是,这个本来只会写自己名字的“院士”,足足用了两天时间又学写了两个新字。她一笔一画、签了300多张感谢卡——“三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