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
2009-12-31陶一笑
陶一笑
“烧不熟”是个人的名字。
烧不熟有一处挺不错的院子。
丝瓜架下,玉茭皮扎的草墩,一碟煮花生,二两老白干,一把带豁口的粗瓷大肚壶,齐了。日落黄昏,院子便飘浮起烈烈的酒香。
晚风灯谜一样的款款吹来。
烧不熟独酌独饮。
在梨园行这么些年,给名角挎过刀,挂过头牌,生死荣辱,患难毁誉,走进走出了不知多少茶楼戏馆,如今已届耳顺之年了。
烧不熟眯上两眼,琢磨开年轻时在广兴楼见的一副对子……
烧不熟的真实祖籍无从稽考。烧不熟为什么叫“烧不熟”,无人知晓。
烧不熟降生在龙阴县。
烧不熟有两个爹两个娘。
据《大清康熙年龙阴县志》记载:龙阴自古“物产丰饶,民风厚朴……济济多士,端委缙綎”,进士举人、八股秀才之多“几近于冗,……他郡莫不惊诧”。民国时,还出过一个很轰动了一时的名伶——“十七盏灯”。
烧不熟的爹年轻时是个英俊后生,只是家贫,27岁上才和一个姓石的女子订了亲。
媳妇倒是不难看,还颇有几分水灵气儿,只是眉毛长得不吉,有些“吊”,可好看也就好看在那眉上了。
烧不熟的爹当然不嫌。
合八字,送聘礼,抬花轿,跨凳儿,迈火盆,拜了天地拜祖宗,拜过灶神又拜床公床母。福奶奶点了富贵烛,临走,把门一带……
就剩小两口了。
小两口睡下了。
小两口睡得不是并头。
老辈儿的讲究,过去床上都有个上下之分,夫妻不能并头睡觉的:东为上,男睡东头;西为下,女睡西头。新娘子先到东头,固然害臊,新郎先到西头,也觉得难为情。何况女不能到东头占上,男更不能去西头为下。
新被子盖在身上,烧不熟的爹摸了一把被头,没缝。
原来,新被子只缝一头,未缝的一头由福奶奶摆在东头,好让新人说话。这就是中国人尴尬的智慧。
烛光在被面的交颈鸳鸯上一忽一悠的,像被底下盖着的心。
“哎……俺、俺这边被头没缝……哎……你、你那头咋样?”
女人的脸在被窝里一下子红了。
“唔,不好盖,你给俺缝上吧。”烧不熟的爹脸发热。
“天晚不早了,明儿缝又不迟。”女人哆嗦着。
“沾,明儿缝就明儿缝,你也太累了。你那头被头子好盖,咱俩就并头睡吧……”
那女人跟烧不熟的爹过了5年,又跟上另一个男人跑了。
那女人跟烧不熟的爹过了5年,一直没有开怀。
烧不熟的爹离开龙阴,走染坊了。
烧不熟的爹在口子外走了十余年的染坊,到40几岁,烧不熟的爹还不是烧不熟的爹。
总觉得那女人还盘着脚坐在炕沿上,还是那双好看的眉眼冲着他一颦一笑。烧不熟的爹为这一颦一笑做了十余年的单身。
后来烧不熟的爹在路边用半疙瘩荞麦面饼子领回了个独眼女人。就是烧不熟的娘。
独眼女人30几岁,已经嫁过好几次了。原先模样也不丑陋,后来每嫁一次,腰身便粗壮一些,面相也就越来越狰狞了。
“能下崽就沾。”烧不熟的爹如是说。
果然就下了烧不熟。
结果不是亲崽。
没料到独眼女人是带着种有“备”而来。烧不熟的爹勉强成了烧不熟的爹。
独眼女人——烧不熟的娘——冷漠地看着身底下这个又黑又丑、像垂暮老人似的满脸皱纹的肉蛋蛋。肉蛋蛋发出了第一声响亮认真的啼哭。
烧不熟横空出世了。
奇怪的是,在烧不熟眉眼渐渐舒展开了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烧不熟长得既不像生他的娘,也不像养他的爹,却竟然像那位“私奔”去了的石氏女——眉毛也是吊吊的。烧不熟的爹心里越发阴郁了。
烧不熟却越长越漂亮了。
龙阴的端午节很热闹,除大吃而外,孩子们还要用雄黄在额上画一个“王”字,并佩香包,里面是一种称之为香面的药粉。随家人外出漫游,谓之“游百病”。烧不熟这时已经长大到11岁,和东邻的饥饿子很是要好。饥饿子是个女孩,因为总也吃不饱饭,长得瘦仃仃的,额头上再抹一个挺大个的“王”字,不像老虎,活脱脱一只可怜的小老鼠。
俩孩子在旷野青草间玩耍,远远地可听到清亮稚气的声音:
五月五日午,
天师跨艾虎;
手执昌蒲剑,
蛇虫入地府。
忽然饥饿子慌慌地扯了一下烧不熟的袖子。烧不熟正蹲身去捕一只肥胖的蚱蜢。
“干吗你饥饿子?”烧不熟不高兴地一扭头,另一只胳膊却不防让一只大人的绵手捉住了。
烧不熟一惊之下抬头一看,眼前站着的是个先生样装扮的人,头上是礼帽,身上穿的是齐脚面的铁灰洋绉时式长衫。白净脸,略长,没有髭须。油晃晃的皮鞋从长衫下露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问。
“你是哪家的孩子?”先生又问。
“……先放开俺;放开俺,俺才说哩。”烧不熟先是不开腔,左转右转疑惑地盯着这先生看。这会儿只等那人撒手了。
那人撒手了。
烧不熟的吊眉儿蹙了一下,眼珠子一滑,忽然张口高声道:
“你爷膝下的乖儿你娘身上的配对是——”
“是你亲爹!对不对?”先生接过口,答应得脆响。这是小孩子的把戏,烧不熟没想到这人也有过童年。
烧不熟一愣,扯起饥饿子,飞也似地逃了。
身后传来先生爽朗的大笑声。
傍黑时分,烧不熟的爹引着那位先生,进家了。那位先生是唱戏的,“十七盏灯”的徒弟。烧不熟命里注定当了“十七盏灯”徒弟的徒弟。烧不熟随师父进城了。
“咱俩有缘。”师父说。
烧不熟有罪受了:耗顶,撕腿,早上踩跷,晚上还要“看香头”。在瞌睡欲眠的时候,点一支线香,香头在黑暗里晃悠,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烧不熟得强睁着眼紧随着它,上下左右,快慢疾徐地转动眼珠子,直到眼珠子酸胀,眼泪巴喳地往下掉。接着,开小翻,左右虎跳,前扑,倒扎虎,拧旋子,跺泥儿,吊毛,抢背,乌龙绞柱,云里翻,练云手,走蹉步,碎步,赶步,走“魂步”,走“花梆子”。
初开蒙,详训诂。师父带他到处听戏,不光是本行京剧,还听昆曲、徽剧、秦腔、汉剧。这都是京剧的“祖宗戏”。给烧不熟讲剧情,讲口、眼、手、身、步,讲西皮流水,讲散板,讲反二黄,讲出字、口劲、气口、共鸣,讲念白怎样才“不淌水”;梅兰芳怎样用眼、手和云步表现看雁和看月亮的不同;余紫云在《虹霓关》里扮丫环怎么成了他的“一招鲜”,讲孔明的八卦衣上为什么挂着一串朝珠……
烧不熟的开蒙戏是《忠孝牌》。
烧不熟首次上台演的是《祭塔》。他的青衣。
后来烧不熟又学花旦、闺门旦、刀马旦、甚至泼辣旦。他唱《桑园会》、《女起解》、《鸿鸾禧》、《拾玉镯》、《得意缘》、《打樱桃》,也唱《天门阵》、《霸王别姬》、《杀四门》、《火烧余洪》……他的《十三妹》扮相与众不同:眉间点一颗俏丽的朱砂痣,身着大红战裙战袄,扎腰巾、戴风帽、背弓刀、挎弹囊,足踏红花薄底小蛮靴,手持一杆青丝马鞭,胯下一骑乌云盖雪的驴儿。一出场就是一个“碰头好”,一张嘴就有彩,一举一动就能“炸窝”。
烧不熟舞台上正红的时候,师父却死了。烧不熟很伤心。
师父死后没多久,烧不熟就和班子里的一个女伶相爱上了。烧不熟时年17。
龙阴是个很怪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这里管唱戏的女演员叫“空枣”。女人,女演员,枣,甜丝丝的枣,却又是空的。想不通,这实在是很怪。
空枣比烧不熟大1岁,长得很美,是属于那种一回眸能酥倒台下一大片男人的女人。身段儿尤其好,二人唱《四郎探母》,她的公主,他的四夫人,珠联璧合,观众满坑满谷。她的“三寸的小金莲怎把这牛皮靴子登”一句,满城人都学唱。
无奈好景不长,不久空枣就去做了县太爷的小姨太。是她自愿的,并没有什么人使劲去逼她。
临走时,空枣把身子给了烧不熟。
烧不熟的戏益发唱得好了。
烧不熟挑班挂头牌,唱新剧活动任天民的戏:《铁血彩裙》,是骂袁世凯父子、宣传妇女去当看护、为推翻清王朝而献身的故事;《水底情人》,宣传妇女放足,婚姻自主;《虎口鸳鸯》,是描写一位革命青年,从虎口救出一少女并与之相爱,共同进行革命工作的本子。这在当时都是政治倾向很浓的戏。
唱由杨韵谱改编的《新茶花》时,烧不熟禁不住在台上朗朗喊出:“热心革命当热在心里,岂可热在口头!举凡常常自诩可以告人者,假革命尔!”
烧不熟第二天就被县警察署给拘起来了。正在这时,家里来了人,烧不熟的爹病危。痨病,长年走染坊走的。
头天进局子,第二天就放出来了。是空枣的情份。
烧不熟回家了。
一撩帘子,屋里不见他的独眼娘,他爹正在炕上躺着,旁边坐了一个面相很老的老女人,眉眼略有些吊。
“跪下,叫——娘!”烧不熟的爹从床上挣起身子。
烧不熟跪下了。
“叫娘——”
“娘。”
咕嗵一声,烧不熟的爹仰面朝天倒下。死了。
烧不熟站起身,望了眼那石氏女人,走了。
烧不熟仍旧唱戏。
越唱越觉得索然无味,如同做人。人,还得做;戏,还得唱。就这样索然无味着到了解放。
解放后取消男旦,烧不熟改老生了。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往事如过眼云烟;未来呢,大概也是一样。
“遭不幸困至在天阶下,还你的店饭钱……”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是愁是忧默默深藏,说出来又能怎样?
“好你个大胆的马谡啊!……”
八大、仓,八大、仓,八拉——青仓——
行腔深沉老辣,时而浑厚,时而苍凉。似有规矩而又不为规矩所囿,似唱似白,似白似唱。
烧不熟更懂戏了。
但那场外人山人海、场内山崩地裂的场面,烧不熟却反而再也见不到了。“还不如演一出《潘金莲》或者《小寡妇上坟》”,同行有抱不平的。
烧不熟淡淡一笑。
烧不熟有幸在不惑之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这场革命使得烧不熟重又名声鹊起,乃至百里方园,莫不知晓。
从1958年开始,剧团陆续上演了一些反映时代生活的新戏:《党的女儿》、《草原烽火》、《芦荡火种》(后改为《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节振国》……到了文革期间,就专门演那8个样板戏了。
烧不熟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白毛女》里的杨白劳。烧不熟表演得很有分寸。
烧不熟的祸事到底来了。烧不熟莫名其妙地被人贴了大字报。
剧团有个龙套演员,出台亮相时总爱耸肩膀,烧不熟有一回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在台上加了句台词,说:“附耳上来。”然后把手遮了嘴开玩笑地说:“谁拧您的屁股啦?……”
这是老早的事了,烧不熟早已忘在脑后,可那位没齿难忘。
大字报上说,烧不熟在解放前给反动的国民党唱过堂会。
这不假,过去好一点的角儿,哪一个是没唱过堂会的。可这时候提出这事儿来,套用文革词汇,就是别有用心了。烧不熟气得够呛。
晚上的“李玉和”不唱了。烧不熟托病告假,一连几天。
管事人“带着党的关怀”去看望烧不熟。
孰料,烧不熟正在家趴在地上画乌龟哪(当时他们一口咬定是王八)。
这还得了,蓄意破坏革命京剧样板戏的演出。这还得了!
烧不熟没过多申辩就老老实实住进了“牛棚”,剧团正愁“典型”抓得不够数,没完成下达的任务指标,又不好诬陷人。烧不熟正好解了领导的燃眉之急。
“就反动学术权威吧。”领导们商议。怎么着也得有个罪名呀。
烧不熟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到了这么高的荣誉。
牛棚里群贤毕集。有一位老画家,后来和烧不熟成了莫逆之交。那把带豁口的粗瓷大肚壶,就是他当时送给烧不熟的。
老画家的罪名很多,起先是“走资派”,逐渐又成“还在走的走资派”,“叛徒”,“特务”,直至“反革命分子”。到这份上,就和“去见马克思”隔着不远了,就是不知道人家让不让见。
“跪煤渣”,“摇煤球”,“油漆涂脸”,“上吊试验”,“喷气式”,“火烧头发”,“刀剁屁股”……
几个回合下来,老画家奄奄一息。
画家是个戏迷。烧不熟开唱了。唱的是《范进中举》里的一段词儿:
“考得你昼夜把心血耗,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闲抛,考得你不分苗和草,考得你手不能提来肩不能挑,考得你头发白牙齿全掉,考得你弓背又驼腰。年年考,月月考,活活考死你这命一条……”
烧不熟施展平生所学,采用“奚派”的错骨不离骨、耍板甩腔的唱法,如泣如诉,缠绵悱恻,感人肺腑。唱得开阖有度,上下分明。
老画家睁开了眼。老画家一息尚存了。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烧不熟提审之前向诸牛鬼蛇神们拱拱手,唱。
“提篮小卖拾煤渣……”,烧不熟在“五七干校”背筐拾粪时,唱。
烧不熟属于文革中划定的“四种人”中的最后一种,即“处于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之间(站在十字路口)、推一推就掉下去,拉一拉就站起来;或松一松就倒下去,帮一帮就立起来”的那一种人。
烧不熟是自己帮的自己。
游街照例是要抹黑脸的。“您歇着,我自个儿来。”轮到烧不熟时,烧不熟说。他三下两下给自己勾了个倒栽桃——七十二变的孙猴儿的脸谱。
“不进行文化大革命,党就会变修、国就会变色,咱们就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对造反派烧不熟唯唯诺诺,一脸了的认罪悔过。
“革命非是请客吃饭嘛!”谁挨了批斗沮丧地回来,烧不熟就戏谑着上前安慰。末了再唱一段儿。
“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允许干部改正错误……”烧不熟瞅着造反派的脸说。
在那个年代,烧不熟上厕所是不带手纸的。
在厕所门口,看看四周没人,唰!撕下一块报纸,若无其事的就进去了。
烧不熟也写大字报,批刘批邓,批林批孔,轰轰烈烈,写完了,就去贴在厕所的门外。
烧不熟遂为牛棚楷模。文革十年,这些牛鬼蛇神没有一个“自绝于人民”(斗死的除外),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个奇迹。
烧不熟因“检讨深刻、认罪态度好”,而被“从宽处理”了。
烧不熟去了五七干校。干校比牛棚强。
“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烧不熟栖身在干校里,养猪。
烧不熟很快就声名大噪。
全国上下当时正疯狂地卷入一场献忠心的活动。“红宝书”,“红海洋”……大家都激情澎湃地演着一出出“大戏”。
烧不熟的吊眉儿蹙了一下,嘿嘿,这还不简单。
烧不熟在猪额头上剃出了一个心形框住的“忠”字,养出了龙阴的第一口“忠字猪”。
在“早请示、晚汇报”之余,烧不熟可以“自由”活动了。
嘴里嚼一根猪鬃草,烧不熟有时就躺在山坡上,傍着他的忠字猪,看山,看水,看云天……太阳酡了脸醉卧在西山的坡坡上,冬季的山岭寂静里蕴蓄着生机。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烧不熟经常下馆子。有钱的时候去,没钱的时候也去。不是去蹭,是以唱换酒。
这一天酒好,正唱得起劲,走过来一个面有菜色的妇女,胳膊肘里挎着一只破篮子,身旁怯生生立着一个瘦弱憔悴看不出男女的孩子。
是饥饿子。那个是她的孩子。
饥饿子现在是寡妇。
烧不熟怎么也没有想到又会遇上饥饿子,并且事隔这么多年饥饿子还是填不饱肚子。
烧不熟和饥饿子喜结良缘。
有了女人,日子就过得飞快。
一言难尽的文革结束了。
烧不熟如今赋闲在家,任剧团名誉顾问,家有老妻饥饿子和一处挺不错的院子。在喝酒、聊天、下棋之余,烧不熟对团里的事,顾得上也就问问。
烧不熟还偶尔唱戏,专唱三国戏。《八阵图》、《连营寨》、《古城会》、《借东风》、《七星灯》、《空城计》、《失空斩》、《水淹七军》、《卧龙吊孝》、《击鼓骂曹》……
烧不熟说三国更是一绝。他的三国已经讲得非常熟练了,完全不照书,信手拈来,似三国又不是三国,已经是又一部三国了。
晚风灯谜一样袅袅吹来。烧不熟大睁着眼睛,独酌独饮。
几天以后,烧不熟把那副对子告诉了时已寿逾百龄的老画家,请他书写。
原来是这么一副对子:
演离合悲欢,当代岂无前代事;
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烧不熟请人裱了,挂在居室的壁上。看得烂熟了,也无甚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