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吴歌手
2009-12-31金山
金 山
这一个秋日的夜晚,我忽然翻读了朱海容先生编著的《吴歌王的歌》一书,记忆的口子被重新捅破,水,无处不在的水流出,泛起,跳荡在脑海里……这时,我才明白我不能抽身退出,不能逃避,不能……不能躲开那散发泥土味的乡野场景,那追踪而来的声音。
一条黄泥小路伸出小镇,踯躅在无休无止的延伸里……在它们和我们之间是江南收获过后的农田,有很多稻茬,可以听见寒蛩和泥土被搅动的声音,枝条划水的声音和农夫们的呼喊……成群的孩子像起落的麻雀,他们走向河滩,走向夹在房屋之间的稻麦场。有时他们离开稻草垛,他们划着水泥农船穿过石桥……直至不再能看见他们,稻草垛寂寞地呆在夕阳下……又一次,旋律,遍野的歌唱,聆听它们的一种沧桑感,我听见它们进入屋子……风雨的季节,窗户开向田野,一个池塘,夜晚移动的影子,村巷,起起伏伏的灰蓝色屋脊……吴歌的吟唱,缠人的白色雾气,一溜小跑行走在田埂上的风……
已经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听到了……你不妨试着唱唱山歌。真的,而且应该用吴侬软语唱……我之所以要说到《吴歌王的歌》这本书,和“吴歌王”这个人,作为一个“歌唱者”,我不能把他们忘记(老实说,我在心底始终把他们引为我的同道)。
流传于江浙沪一带的吴歌,古吴梅里是它的发源地。在过去的年代,无锡各地处处有歌亭,时时有歌节(会)。吴歌是稻耕农业的产物,农民们在劳作之余,自编歌谣怡情悦性,解乏抒情,成为自我娱乐的一种文艺形式。虽然随着近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这种古老的东西日渐式微,几成绝响,但仍有它的传人唱出新声——我们应该记得这些,这些,这些乡土生活的歌唱,这些孜孜不倦的真正的艺术家。
正是它们(他们),为我们存留了这份天籁,为我们展示了“一片崭新的东方陆地”(域外评论家语)。
于是,在这个春日,我又一次走进他们中间……又一次,旋律,遍野的歌唱,包围了我,浸润了我,使我狠命地嗅吸着乡野气息和土地的芬芳。
歌王阿福
钱阿福,一个在江南乡野生活了86年的民间老艺人,其实他只是吴地一个普通的糕团师傅……他从学走路唱童谣算起,唱吴歌(当地俗称“山歌”)唱了80个春秋,被誉为“吴歌王”……歌王阿福是在娘肚子里唱着山歌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太湖岸边,古吴梅里,这里是江苏无锡县东亭镇竹园村,地处江南水乡,古吴歌的传唱源地……《二泉映月》的作者、闻名中外的民间音乐家阿炳(华彦钧)和他同生一地,当地百姓曾戏称“无锡东亭两只鸭(阿)”:阿炳和阿福……此时,面对着面,我听着阿福老友、吴歌研究家朱海容老先生的讲述,那些“民俗片断”的画面不断叠现……画面有水,和风的身影,歌声隐隐……
《吴歌王的歌》这本书精选了阿福传唱的吴歌长篇1部、中篇1部、中短歌谣83套,计338首。而阿福一生传唱的歌谣在万首以上,记录和录音下来的有7000多首(其中中长篇达22部)。
几个场景
场景一:
他在唱歌,嘿嘿,他在唱歌……母亲傻笑着连连说,他在唱歌……父亲爬过身去,把耳朵贴紧妻子裸露的浑圆肚子,未及细听也嘿嘿笑了……母亲父亲都是山歌老手,母亲怀孩子10个月,她哼哼唧唧唱了10个月;当怀孩子8个月时,突然有一天,她俯下脑袋,把耳朵努力移近自己的肚子,她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在唱歌?他在唱歌,是他在唱歌!——“呜喂,呜呜喂,呜呜呜喂!呜呜喂,呜呜喂……”父亲把耳朵贴在母亲肚子上,他也听见了——“呜喂,呜呜喂,呜呜呜喂!呜呜喂,呜呜喂……”是妻子常哼唱的:“呜喂,呜呜喂,呜呜呜喂!阿福是个好宝贝!呜呜喂,呜呜喂……”——是他,是他!是自己的儿子在跟着唱——我的儿子会唱歌啦,我的儿子会唱歌啦,我的儿子会唱歌啦!
母亲父亲听到了,隔壁邻居听到了,小村的人都听到了……有人说像哭,有人说像笑,更多的人说像唱山歌……是的,唱山歌,小阿福在娘肚子里唱山歌——呜喂,呜呜喂,呜呜呜喂!呜呜喂,呜呜喂……
……歌声在母亲的胸廓低回,一瞬沿着颤抖的喉咙冲出,这声音环绕着她的胴体,又回到了她起伏的胸廓,缓缓进入深广的腹部……声音在母亲的腹部回荡,一声声跳跃,一声声响亮,倾听者在哪里?它在寻找自己的倾听者——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的的血肉里……有了儿子的接力,这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跳跃,挟带着风,挟带着雨,隆隆的冲击,顽皮的奔跑,母亲的肚子就是一个开阔的世界,风雨传送,山河绵延,铺展漫无边际的绿野,于是传来了回声……呜喂,呜呜喂,呜呜呜喂!呜呜喂,呜呜喂……歌王的第一声歌唱,就应该来自这样的地方,来自母性的大自然。
雨露滴下,禾苗生长……小小的精灵,神秘的歌者,你听到了很多,你看到了很多,你必是低低地哼唱了很多……
场景二:
(1978年春天。劫后复苏的江南小镇东亭……重新涌动的人流……打开门面板的店铺……鳞次栉比的地摊……
吴歌研究家朱海容蹲下身子,盯视着面前两大筐瓜秧出神……他盯视了好一会儿,猛抬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
朱海容:阿阿,阿福……是你,是你呀!
阿福:阿是老……老朱啊?
朱海容:(一把抓住阿福粗糙的大手。)你叫我好找啊,就差没在脚杆子上绑大锣挨村挨户唤你了!
阿福:我也想你啊,梦中都在唱你啊!……
朱海容:好,好……真的是,你还在唱?
阿福:不不不,勿唱了,勿唱了……自说自话哼给自己听听的……
朱海容:好,好……我俚去吃杯茶,细细说说。
阿福:哎,哎……撞上知己话就多了……
(两人进了身后的一爿小茶馆……
转暗。
河道,绿篱,村舍……有人在低矮屋子的门里进出,人影模糊,语声低沉……
一天。)
阿福:老朱啊,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唱!
朱海容:那好啊,我就等着你这句话,等着你开腔再唱第一声……
阿福:今日山歌唱开场,
好像打开锦绣箱,
提一段(缎)来好一段,
寿星轴子画(话)头长。
朱海容:
……
阿福:肚里闷仔十多年,
今朝闷雷轰开了天,
砻糠搓绳开个头,
连台好戏在后边。
朱海容:阿福唱了三昼夜,
真像大海开了坝,
我心里高兴胜获宝,
只恨手指勿听话……(记录得手指发麻。)
阿福又唱起了山歌,他的歌声像开了闸的流水,波翻浪卷,哗哗啦啦,收也难收住了……在朱海容家里,他越唱越想唱,唱了还要唱,越唱劲头越大,劲头来了歇不下……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一天又一夜……整整唱了三天三夜,又加了一个半天……阿福唱了《沈七哥》,再唱《薛六郎》;唱了《小五姑娘》,接着唱《牵砻大山歌》,外带《无锡情歌》、全套《啥个啥》……他兴奋起来,他进入了状态,他的那个“金喉咙”抖了起来,听者就像尝到了江南的甜瓜和蜜桃……记录者朱海容后来回忆当年的情景,说阿福唱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歇下的意思,我却坐也坐不住了,笔在手中也不听使唤了。
场景三:
……阿福是这里的第一等山歌手——阿福的山歌像涌泉,像流水——憋也憋不住,挡也挡不了。我在1986年无锡的一次文代会上,有幸听过他唱歌,那时的阿福已经年届八十,他把山歌唱到了会场,说唱就唱,拉开喉咙就唱,嗓子依然中气很足,清脆甜糯……
“阿福唱山歌呀……”朱海容先生在采访中还说起这样两件事:说在1983年农历四月初八,无锡东亭北乡祁陀寺庙会,阿福在寺东高墩摆下对歌擂台,以一句“今日山歌唱开场”开场,赶节场的村民提议给他凑钱,让他为大家表演。但阿福就是不依,坚持要进行“对歌”——“你俚唱一只,我唱两只”——于是,300多人轮战阿福,一直唱到日落西山……1984年春天,在无锡北乡和江阴交界处进行“斗山歌赛”,阿福以长歌《沈七哥》、《薛六郎》,以及他圆润、洪亮的歌声,完胜两县歌手……“歌王”名字从此唱响——
说到自己的师傅,阿福的徒弟唐建琴来了精神,她在一旁插话说:自从我拜师以后,阿福经常来家传歌看望,每次都是人未到,歌先到,山歌声隔河就飘进了村巷——一听到他的山歌声,家人和邻居就常常会大叫道,阿福来了,阿福来了……
吴歌研究家朱海容
我在听朱海容先生讲述吴歌王阿福,我亦是在听朱海容先生讲述他自己——
在无锡地区,阿福是远近闻名的吴歌大王,而说到吴歌王阿福,就一定要说到研究家朱海容。阿福等吴歌手的创作成就了朱海容的研究,而正是有了朱海容,大量的吴歌得到发掘、记录、整理,得以让世人眼睛看见,耳朵听见——江南乡野,那旋律,遍野的歌唱,那不能躲开的散发泥土味的场景,那追踪而来的声音——难怪有民间文艺家这样评价阿福和朱海容,说阿福是国宝,而朱海容就是那个掘宝人。
和朱海容先生相识多年,这次访谈我们才得以面对面尽情说说吴歌。他从1978年至今,关于吴歌的专著出版了40余部之多,达数百万字。关于吴歌的资料搜集、拥有更是惊人,我们在交谈中说到筹建吴歌馆,他说现在他手头的关于吴歌的资料和实物等,足可以布置上十间展室。
朱海容先生出生在无锡东亭镇附近的鸭城桥,他的父亲名叫朱阿盘,也是当地的一个山歌手。生在山歌之乡,耳濡目染,他从小就成了一个小山歌迷。以致参加工作后,交谈、大会发言,话里常常会蹦出俗语谚语,山歌小调随口。1951年朱老开始发表作品,进入新时期以来,他先后整理发表了《沈七哥》、《五姑娘房门半扇开》、《六郎娶小姨》(后称《薛六郎》)、《小青青》、《三姓歌》等7部长篇叙事吴歌,特别是《沈七哥》、《薛六郎》的发掘整理出版,彻底打破了中国文学史“汉族无长篇叙事诗”的论断。198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江南十大民间叙事诗》,朱老搜集整理的《沈七哥》、《薛六郎》、《小青青》等3部入选。
搜集、记录、研究、整理,20余年朝夕晨昏,晚年的朱海容先生完全沉浸于太湖民间长篇叙事英雄史诗《华抱山》的抢救发掘中。他不顾年事已高,数百次下乡,采访歌手、村民,为了核实一个史实,不惜几十次踏勘访问。1997年~1999年《华抱山》、《华抱山》第二集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2005年7月《华抱山》第三集完稿,英雄史诗《华抱山》全集共2万余行,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英雄史诗《华抱山》的发掘、整理、发表,震动了中韩日学术界,国际研讨会100多名教授专家称,《华抱山》为中国“四大史诗”之一,足以打破“汉族无英雄史诗”、“江南无英雄歌”的定论,补写进中国文学史。
朱海容先生说到了自己最为得意的事情,我感觉他完全兴奋了,语速也明显加快,他的讲述真成了一段段音润味醇的吴歌说唱……又一次旋律遍野的歌唱,那追踪而来的歌声,浸润了他,淹没了他……我看见了,真切地看见了他眼角莹莹的泪光……
这些吴歌手
他们又唱起了山歌,歌声像开闸的流水,波翻浪卷,哗哗啦啦……我见到了这些激情依然的吴歌手——无锡锡山区吴歌研讨座谈会上,如约而来的吴歌手有华祖荣、张浩生、唐建琴他们。一听说参加久违的吴歌活动,我能看出他们脸上难掩的兴奋——吴歌吴歌,几十年心底的激情哦——
华祖荣肚里究竟藏了多少山歌,恐怕朱海容都难以估量,所以只能以“山歌精精”来称呼他。
华祖荣十三四岁时,就把祖父肚里的中短山歌都掏空了,到了二十五六岁,不仅唱全了长船歌《沈七哥》、《小青青》,而且把长篇吴歌《华抱山》也传唱了下来。这是他的大功绩,虽然他几十年来得过“优秀民歌手”、“吴歌大赛特等奖”等诸多荣誉,但这次的荣誉更高了——英雄史诗《华抱山》的发掘发表,许多教授专家称《华抱山》的主要唱述者华祖荣是国宝一级的人物。
我在这次访问她时,听她唱的是《沈七哥》选段——女歌手唐建琴的演唱,那韵味,那一招一式,都像在唱自己的家乡戏锡剧,由此我更相信了,锡剧、评弹、昆曲等吴地戏曲就是古老吴歌发展而来,而后者更原始,更新鲜,原汁原味。
女歌手唐建琴被人称为“无锡的刘三姐”,她生长在无锡山歌之乡查桥镇白丹山,小时候就喜欢听山歌,自然而然地学唱,10岁左右就山歌不离口了。
她的回忆真切而动情,她说她在小学的时候,就跟着村里“山歌公公”学唱山歌。在乡间唱山歌,唱着唱着,上河埠洗碗,碗给河水漂走了而不知觉;在灶上烘烤麦饼,唱着唱着,又把麦饼给烤焦了。唱山歌,夏夜乘凉要唱到半夜,而冬夜过年时在摇面店帮忙干活,则要唱到大天亮。拜歌王阿福为师那时,朱海容老师对她说,好好唱,争取唱到北京去。那时她只是傻笑,心想唱山歌还能唱到北京。后来果然,她在乡里唱,到处访师记录山歌,唱遍江浙沪,她终于唱到了北京,数次到北京演出,并参加全国青年创作会议。说到这里,唐建琴仍呵呵笑个不停。当问到这些年吴歌活动很少你有什么想法时,她说,还是想唱,毕竟唱了这么多年,就此歇下来,总觉心不甘。她说:“希望市里关于建立一个吴歌馆的事情能早日落实下来,我们这些唱吴歌的人,都想有一个家啊。”
张浩生从很远的胡埭那里转了几班公交车赶来,此前我在朱老家里已见过他的面,并听他哼唱了一首牵砻山歌。那醇厚的味道,一连几天我都在品咂着。
“……黄金谷子堆满仓呀,哎嗨,三天三夜牵勿光呀,哎嗨……今夜牵砻大作场,老砻么扎起哎啊嗨正当央……老砻牵得呼呼响,砻口里珍珠哎啊嗨喷满场……”他今天唱的仍是那首牵砻山歌,不过比起那次“小唱”来,今天可是“大唱”哦。
听说1995年江浙沪吴歌大赛,老张就是凭这一曲牵砻山歌《砻口里珍珠喷满场》一举夺魁,荣获“山歌大王”桂冠的。这次我听到的正是这首金曲,“吴歌新王”一拉嗓子一开腔,一甩手一转身,还是那样意绪饱满,激情无限,使人见识了气宇轩昂的“王者”风采,听得人浑身激灵,痛快淋漓。
吴歌吴歌,我听到了你,听到了——我有福哦,我的耳朵和心灵有福哦!
已经听到了它的声音,吴歌的声音……一段段音润味醇的吴歌说唱,这一段段说唱漂浮起我聆听的耳朵,于是,那一幅幅江南风俗画在我头顶盘旋起来……突然一个词从我的脑海飞速掠过:激——情——激情!——阿福“唱山歌”的劲头始终像个小青年,他的“金喉咙”山歌声,听来始终“是个小伙子”(荷兰学者语);阿福常常是不请自唱,整天山歌乐乐——朱海容、华祖荣等人的“出于心性,激于真情”的吴歌研究、传唱,几十年不辍……如果他们年轻在上世纪80年代,他们也许就是嘶声叫喊的摇滚歌手;倘若他们青春飞扬在现如今,指不定还是“嘻哈”一族呢。
工业文明的飞速发展,农耕文化的日渐式微。近年来我注意到一些关于汉民族正在逐步消失自然歌舞的说法,我想,在这镀金时代,在现代生活的多重挤压下,当代人激情的消褪,是否和人们的精神危机有关。而这生活的“激情”,正是吴歌手们安身立命的雨露阳光,怦怦跳动的心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