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生活简史（6首）

董 辑

在忧伤中横穿夜晚的薄冰

总是在午夜时,莫名其妙地忧伤

一首过去年代的流行曲,或者

一本已多年不看的书

一个名字,一张抽屉中

随手翻出的旧名片,随风潜入你

在与你相遇的那一瞬间

变成一只又一只手

在你的心里,搅动不停

那些苦心经营多年的掩体

那些在诗中,在文中和画中

坚固了多年的信念,或者妄想

一瞬间灰飞烟灭

你只能听任一群烈马从忧伤中

跑进你的体内

从你的孤独里,踏出冲天的尘土

总是在午夜时被忧伤的尘土

弄得目光迷离,视力下降

前途或者理想,在摊开的稿纸中

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于是你只能站起来

离开书桌,也离开书架

在斗室中转圈子,在唐诗中踱步

在地板上体验李白的蜀道

偶尔掀开窗帘,听听风

风中总是有车声

看看天,天的颜色已被城市改写

童年时读熟的星星的句子

已经看不见了,已经

不能让你重新念出蛙鸣的节奏

于是只能再次坐在书桌前

看书或者发呆,数鞭子的打击

在骨头和草稿中感受疼痛

感受与一块水晶遥远的距离

忧伤还是不肯走,午夜已过

忧伤改头换面

在你心里的乱麻中,穿针走线

而你拿出旧照片,研究忧伤的进化史

在不知不觉中横穿夜晚的薄冰

太阳升起时候,空空的热水瓶

和烟灰缸里的残茶

告诉你忧伤走了,但是还会再来

每周一次,我和孤独在一起

每周一次,和孤独在一起

每周一次,我享受我的孤独

上午,用于睡眠,用于

做哪些记不住的梦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

看一眼窗外的蓝天

内心安逸,平静

像微风中的树梢

于是重新坦然如梦

不再考虑,生存的下一步

将在什么样的单位或者银行卡里

留下卑微的足迹

每周一次,和孤独在一起

每周一次,我享受我的孤独

下午,用于电视机和洗衣机

在洗衣机的声音中

我会想起曾经有过的家庭生活

那些生命中平凡的日子

如今在寒冷的自来水中

回来了,回来用看不见的牙齿

咬疼我。

下午会有忧郁,以乌云的形式

从我的内心升起

是回忆中的风把它们吹入我的心灵

顽固的屏蔽着,新生活的阳光

下午,电视机前坐着一个

在老歌中寻找泪水的人

每周一次,和孤独在一起

每周一次,我享受我的孤独

夜晚是最好的时光

去一本打开的书中

追踪思想密林中,一闪而过的狐狸

去用窗外的星星

照亮,灵魂中野草丛生的角落

欲望的湖水也平静了

夜深人静,一杯清茶使你拥有了

古人的风度

偶尔写下的几个字,总是

离心灵很近

再不必为钱包中的空旷而焦虑

再不必为人心中的悬崖而绕道而行

这是属于我的时间

我在孤独中听见欢乐破土而出

我在孤独中,找到了反孤独

单身的日子在单身中持续

单身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刚开始很不适应

每夜,都睡得很晚

甚至彻夜难眠

和窗外的风声说话

把手努力的伸向记忆中的火光

感受石头在内心深处的滚动

听老得不能再老的歌曲

在抽屉中的小零碎里翻找

在一些旧书中翻找,

可以让记忆潮湿的东西

不是水,但是可以淹没

不是酒,但是比酒更容易醉人

单身的日子里孤独是七级以上的风

你扮演风中的树叶

单身的日子,在单身中持续

开始习惯了自己做饭,习惯了

头发里的油烟味道

习惯偶尔为之的手淫

开始习惯自己洗衣服

习惯了全自动洗衣机发神经

习惯了自己擦地,倒垃圾

也习惯了透过蓝天看见乌云

在音乐中听到沉默

好与坏,对与错,爱与恨,长与短

原来并不那么泾渭分明

单身的日子,过久了

开始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没有人为你计算你钱包的厚薄

也没有人质疑

你从书店拎回来的那些书

是否真能降低天空的高度

偷情不用去时尚酒店

地板上可以随意陈列

一周或者更长时间的灰尘

单身的日子在单身中持续

强迫症更重了,但是还没有发展成病

总是存不下钱,但是还不至于饿肚子

和儿子变成了哥们

你喊他大哥,他叫你老董

没人指责你为父不尊

一夜不睡,没人喊你

中午不醒,没人叫你

单身的日子里你学会了养花

当然还不能算作会,只是喜欢

看着那些窗台上的绿色

心就会变软,仿佛童年时涉过的某条小河

正从你的心中流过

单身的日子在单身中持续

家里添了一些东西,但是扔得更多

只是窗台上的一盆死花

一直在阳光中坚持

每天你都要看看它,看看它

想象当年浇灌它的手

曾经也以为摸到了幸福

一个下午在寂静中走动

一下午的寂静包围着我

我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球体中

喝水,看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反复试了多次,每一次

我都试图用手撕烂忧郁的纺织品

把包围我的球体打碎

然后,在天空的某一处

捅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口子

放进一些阳光,一些绿色

放进一个女人飘动的长发

但是一下午我在寂静中走动

在一杯茶的苦和淡中,走动

每一步都绊在石头上

我看书,从书页中翻出蛇

我回忆,往事中的雨水下得正急

一下午的寂静包围着我

我想写下这寂静

写下,冰

被阳光拒绝的无奈

在白纸上,出现了刀痕

我听到刀划过内心的玻璃

铁正在变成钢

在一张白纸上,我血流满面

一本书唤起的记忆

一本精装的书,结实,漂亮

但是仍然没能躲过

时间的手指

现在它陈旧,破损

却常常从记忆中放出光来

准确的光柱

重重地聚焦在

你内心的伤口上

把往事中的疼

均匀的分布于

每一张书页之上

分布在与这本书有关的一切之中

硬硬的书脊和布面的书皮

已经丢失了,当年鲜艳的外衣

生命反复经过的痕迹,在这里

充分证明着,一个人

曾经多么深的进入过

透过扉页上的题字

你看见一扇,你再也不能走进的大门

那个在你的青春中

关闭了所有窗户的单位

那个单位

现在还远远的准备着

准备在某个午夜

闯进你的恶梦

铅笔划出的句子

每一行都飞着一群诗的小鸟

它们曾经落满你青春的枝头

现在,你光秃秃的日子里

早已经没有供它们栖落的青葱

某种衣服的商标

被你用作了书签

那是妹妹从遥远的异国携来

至今不舍得扔掉,其实

不舍得扔掉的是童年的青草

起伏在另一些旧书的山坡里

永远葱绿

而书中夹着的头发

掉自你自己的脑袋

从深夜的苦读中掉出来

被你随手,和苦涩与焦虑一起

夹在了书中

现在是一些泪水,不知什么时候

会从你的眼中慢慢流出来

这本书的名字是《英雄挽歌》

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诗集

现在就放在你的面前

从桌子上轻轻拿起它

放在耳边细听

听得见火车激烈的颠簸

拿在手上细看

看得见飞机掠过的白云

一本书,一本包容你过往岁月的书

一本和你须臾不离的书啊

就是课堂讲课时

教案中也常常藏着

它火焰的温度

书购于结婚十多天以后

是她从喧嚷的书市中

亲手携回,火柴一样划亮

你眼中的惊喜

如今这爱情的遗产

还能开发出什么样的剩余价值

如今你重回孤单

心绪中摇动着荒草

如今你念着旧事

却不知和谁细说究竟

“门”的现象学研究

把锁从门上卸下来

把门及门框一齐拆下来

——瓦尔特·惠特曼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知道

有一扇门, 在我的生活中

偶尔打开,然后又紧紧关闭

我的生命就此偏离正常的轨道

门把我关在教室的外面

让我在教科书覆盖不到的面积里

修一条追赶太阳的路;

门把我关在丛生的杂草与诗歌中

关在不先进生产者的名单里;

偶尔敞开一下,把我放进

单位或者婚姻,放进一张工资条

变形为 ,一条嗅来嗅去的狗

在小数点之后的数字里

寻找人生价值的肉骨头。

放进父母满意的目光里

放进三室一厅,大米、白面、油盐糖茶……

更持续的状态却是 :门

与锁结成亲密的同盟

金属与技术的合二为一。门

关闭我生活的全部可能性,甚至

在所有的方向,都挂上一把沉重的锁

让我以长跑运动员的身份,进入

椭圆型的迷茫与困惑,在城市的

街道与一本又一本书中

奔跑,流汗,摔到,冲刺

我在整架的书中寻找,门

在萨特和鲁迅的书中,推门

门似乎开了, 一条缝

让我挤进阳光与春天的绿色

门后面却总有更多的门

把我关在冰雪和无数的问号里。

我去词中寻找门,门后的黑暗里

潜伏着一匹豹或者其他东西

用比喻、用意象、用象征、用暗示

用法国的超现实主义方法,推门

门在诗中为我敞开又一条缝

把烈火、兰波、泥石流与洪水

放进我的生命中

然后哐当一声关上

不管我在狂风和失眠中,如何尖叫

门 ,再不打开,也再不出现

门把我关在词语无尽的泥泞里

虽然看得见远方的蓝,看得见

艾略特与里尔克的背影

却只能在泥水里越走越慢,越走越累

偶尔在第十二杯啤酒的醉眼里看见门

幻想着与李白相遇,伸出手去

使劲推开,门,却总是在

我呕吐和沉沉大睡后关上

把我留在头痛和悔恨中

我在单位领导的眼睛里去寻找

这道门,却总是把手推在门的背面

门在迟到和早退中,在我不合时宜的

意见中,关得更紧。百无聊赖中

我开始去女人那里,推爱情的门

可是身体的钥匙,在各种床上

打开的都是欲望的锁

干脆去他娘的,门

在妓女和网友中一推就开

金钱或者欲望的力

在空虚和肉体上,一推

就推出一扇门

人生就此更全面的,向失败和黑暗洞开

我穿过失恋的泪水,爬回来了

在这个秋天,我去古书中收集

王维与寒山的脚印

我去山水画里,练习阮籍的美声唱法

去瓦尔登湖,推梭罗的那扇简易的柴门

可门推不开,门锁尽管没有密码

却还是推不开,门,甚至不出现

其后,门虽然在陶渊明的诗里做敞开状

其用意不过是,把我关在另一扇门里

于是我若有所悟,似乎知道了

门,是推不开的

门,完全推开是不可能的

——因为所有的钥匙

都在上帝的手里

创作短言:对我个人来说,“后非非”意味着更为纯粹的诗歌空气,更为高拔的精神追求,是一处更接近我理想中的诗歌和诗歌生活的地方。它带来了做人、思考和写作三重的难度,而这种难度给精神以无尽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