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组诗）

古 马

如此

像一条小河走尽灌木丛中曲折美好的路程

我想整夜整夜和她说着话儿

轻声低语不想惊动什么

哪怕是一只七星瓢虫愿它贪玩

愿它将时间彻底遗忘

小河滔滔我对她欲言又止的话语

三两条小鱼歪着脑袋在一块青石面前不知进退

最好什么也不承诺让灌木护住我们

在风面前护住因欢乐而疲倦的小河

月光惊动一对鸟儿溅起泥点又散落旧处

给你

静谧的森林里

鱼儿在冰封的湖底睡觉

给你一场大雪

在乌鸦飞离的怪松下

你会碰到一头快要冻毙的幼鹿

嘴巴如黑色晶体

它已经忘记伸出柔嫩的舌头

舔你抱起它的双手

给你瘦小的身子以母亲的力量

给你加速流动的血液

遥远的归路

给你一根红头绳

把黑夜的头发统统归拢在脑后

你在雪地里艰难移动

直到第二天早晨

直到这时

大雪仍然不停

给你一座破旧的木屋

我用陈年的松木

已经把火烧旺

火

永远都是新的

你解开袍襟

递交到我手里的那头幼鹿

它刚睁开的眼睛也是新的

雨 季

1

白雨跳珠

鱼会跃到我的甲板上吗

小红烧火

我煮鱼

黄河古渡

河洲的青草

青青如发

青青

如烟

雷霆

似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遂醒来

遂被倾盆雨浇透

铁锈的气味弥漫着

遂见船上斑驳的铁锈红

小红的红

2

偏僻的马路上

下水井的井盖丢了

天窗打开

黄泉路上的人

抬眼望见

一辆夜半回家的自行车

一闪闪进一滴

斜飞的雨中

3

深夜亮灯的窗户

踮起脚的荷花

用别样的红迎接

俯下身来的天空

黑暗的淤泥里

吵架做爱打鼾的男女

他们是长心眼的藕

天空对荷花的倾诉

那绵绵雨声

不会听到

4

梧桐树下的车

刮雨器静止不动

雨水顺着挡风玻璃刷刷流淌

就像在世界某处

一个人无声地哭泣

忘记抹一把泪水

三两片黄叶

湿漉漉的,紧贴在车顶

空无一人

被雨敲打着的驾驶室

却锁着你内心的迷茫

响雷

抖了抖闪电的钥匙链

——但这算什么

一阵更猛烈的雨

随即带来模糊一切的烟雾

土风:三个时刻

夜之歌

谷草卷幼儿

送死送活

月亮过大沟

送的人呀

请找两片最薄最轻的石头

盖住他(她)的眼睑

夜枭摔碎黑砂罐

粗砺的水

淌干父母泪

一阵风

归于一粒沙子的平静

夜不归于黎明

归于神秘归隐的七颗星

七个苦涩的方向

正午

鬼张目

风喊沙

寂静喊汝

勿应答

正午过荒滩

红布遮颜

清晨一瞬

提起光芒之犁

辍耕的人

吹吹田野的风吧

吹开苹果花之前

唤醒小女儿之前

小小的风

摸摸这人黑红的脸膛吧

比太阳黑些

这个人,比太阳还爱出汗

青海

鹰配马

冰雪配朵藏红花

你的双颊为何变得绯红

你的雪山为何退避远方

你的水不是美丽女鬼的眼泪

为何彻夜淘洗着星辰

骨头干净,铭刻经文

青草变黄,牛羊安详

锦绣日月你的香草荷包

变心的不是我,怎会是我

大雪落,骨灰撒播原野

我候你以灰白,迎你以风中摇曳的青色

青海青

稞麦迎风生长,水火婴儿胎记青青

眺望

在一个有轻微沙尘暴的早晨

那些梨树

站在西北某座寺庙的后院中

它们看见对面楼上一扇亮起灯的窗户

看见我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眺望

一张苍白疲倦的脸

但它们看不见从我内心的裂缝中

昨夜已经悄悄溜走

就像在三分钟之前

她从我这儿匆匆离开

铁门“喀哒”一声

有什么坠进了黑暗之中

它们更不知道此刻我有多么惊讶

惊讶于它们的存在

(真的,仿佛第一次看到)

新鲜、纯白——

它们开着的花多得足够用来

为消隐于天空的每一颗星星命名

甚至富裕

而那富裕的我不能浅俗地形容为欢乐的浪花

彻夜从我身体中转移——转移给她

又神秘地转移给在静穆寺庙中有说有笑的它们

几只鸽子盘旋着

降落在那些梨树周围

带来了早晨六点钟和无意义的变化

黎明

一颗星落进松林里

我苍白的嘴唇埋进积雪

被风轻轻吹动

雪地上,褐色松果

——我曾经有过的言辞

多么地无足轻重

太阳视而不见

独来独往

只

陶醉于自己的果实

自己的心血

映红积雪

山林中流淌的泉水

泉水梦见的小鹿的眼睛

风隐于林

大地无话找话

让我说出一个新的黎明

月如钩

月如钩

解钮扣

当日楼头

雨后潮湿清新的气息

找见了我们

我俩并肩眺望

猜那窗外的月

是牛郎织女

秘密勾在一起的小拇指

黄金的约定在天上

你是黑皮肤的姑娘

你的血液是夜间成熟的果实

让我又酸又甜

月如钩

是离愁

今夜

芦苇在风中折腰

芦苇沙沙的声音

不是当日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黄河的水涨了

却因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接连下过三天大雨

却因那洗绿果树和耳朵的雨水彻夜流淌

流淌至今

月如钩

有想头

水鸟已经睡了

水鸟是可以涉过银河的鞋子

我心里曾默许你一双

——你可否在梦中试穿它们

黄河古渡头

灯火好似桂花油

灯火不见你头发

天越发黑了

月如钩

水东流

焉支山遇雨

秋雨中静卧的石头

可会突然坐立成狼

在焉支山的山顶

仰天长嗥

闪电的缝隙里

单于一扬鞭

五里以内的马蹄

踏灭百里开外的灶火

翻飞的马蹄不粘泥

闪电末梢的胭脂

亦不想染红那一首古歌:

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胭脂,胭脂

要染

就染红一头狼的前胸染红一群狼的前胸

——冒着大雨,让它们

在狰狞的石头中奋力突奔吧

或者

染红松林里那位挖蘑菇的妇女的脸颊

到林间避雨

我得便向她打听

今年蘑菇的长势和市场行情

在甘州茶楼听《汉宫秋月》

秋月

来和我说说话吧

一只蟋蟀

从古琴的弦上一蹦

蹦出茶楼

在大佛寺的木塔下喊着

在甘州一条小巷道里喊着

秋月

来和我说说话吧

在黑河两岸的野草丛中

在葵花垂着头

细细寻找的露水地里

一只蟋蟀

明明灭灭

而天空深若坟墓

秋月

被君王捐弃的团扇

她会听见什么呢

那只餐风饮露的蟋蟀呀

它只让我忽忽悠悠离开了

子夜时分尚未打烊的茶楼

只把我喊进了它的身体

薄暮杂句

一

白杨说些什么

坟墓里的人知道

秋水

竖立在马的耳朵上

忙前忙后的——

蚊子呀

二

葵花的花盘

星星的幼稚园

三

秋风散余财

别忘了呀

一只小老鼠的眼睛

留下几粒玉米几颗麦粒

留下星星,给天空

四

拖着缰绳吃草的马儿

雨后

我想带着一条浑浊的溪流去找你散散心去

五

我只是想

和那棵有疤的苹果树

和那几棵距离不远不近的梨树

在田野里站上一会儿

我只是想和它们一起听听薄暮的声音

有人相互打着招呼

有人吆牛有人喊羊

真切又遥远的声音

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裳

我的心也是

一片润泽的叶子

苹果树和梨树,在雾中

我们由绿转黄

难分彼此

六

天气转寒

马蹄变硬

旅人呵

苍山一路瘦了下去

七

乌鸦

请以明月的形象出现在我诗里吧

临河品茶得句

——赠万岳

跃出水面的鲤鱼

它所看见的窗户——没有白云出入

一张方桌——精神荒原上有一碟烟蒂

面对的人——用茶稀释着疲倦和焦虑

隐约的谈话——得意与愁苦都没有内容

整个下午

其实并没有一条鱼来打探这些

落日砰然落进黄河

激起银光淋漓的月:那茶,你也去品品

——月照北楼,照见这首人走茶凉的小诗

在庐山:给陶渊明

一

庐山雾

有时是白色菊花

有时是蓝色菊花

有时是白色

但花蕊是蓝色的菊花

——白天把夜晚

女人一样搂在怀里

花非花

雾非雾

还是像你说的:不求甚解

对一切都不求甚解的好啊

酒杯传换

鸟儿飞来飞去

山坐你对面

我坐你右面

菊花和雾

种在我们脑子里

无处不白无时不蓝

蓝和白

总是有点不明不白

二

鸟儿飞没是心想

鱼儿趁手是锄头

种豆,种豆

眼睛种进晨风

南山云,头上巾

你不辜负

一棵孤单的松树

金星消隐

好似挂着的酒壶

被摘下寒柯

暖气微微吹

小雨细细醉

你让石头湿滑

山溪跌宕

你让

你的影子在溪流中

冲我吐舌头

哈,元亮哥哥

我掬水洗脸

洗你耳根

长沙

沙星之下

湘江北去

白云徘徊

竹子渗出泪水

有人引身烧火

有人痛哭当歌

屈原:青辣椒

贾谊:白辣椒

辣椒抱虾

大浪除恨

我敢抱恨?

我敢恨谁?

橘子剥开灯光

我是旧人

剥虾夜市

你的胴体

还是一册新书

你去了白云以远

苍梧山下

竹子渗出泪水

竹子何必

渗出泪水?

断竹,破竹

长沙得一双红筷子

我得一场雾

秋辞

你的脚

仍踩着缝纫机

水在流

布

在你手下

不停移动

蜜蜂的针头

紧密地缝着

(空气嗡嗡

沉睡的鹅卵石

出现裂纹)

油菜花微笑

黄金的门

在风中

在风中

门轴咿呀转动

黄金的门

把你关进落日

——母亲

野烟是归宿

野外,水声

把一件寒衣

披在我身上

白纸

这是一张白纸

画一道线

一条小路就会把你

带进一个惊奇的夜晚

松林无月

浅浅溪流旁

有灯火院落

或许里面

还有一架秋千

露水湿了

再有芍药

半夜听到敲门

低头嗅见腋下香气

……

开门迎客的老仆人

眼窝深如鼠穴

他掌灯的手

不亚于一枚松果

跟着一枚

坠落时的幽暗

幽暗隐去细节

故事随之失去时间地点

以及生活内容

恰似这白纸

你用心留下的痕迹

只是它

一无所有的旁证

白纸只有

茫茫空白

2006年10月12日,在苏州河上

灯火游艇

像童年的商店里盛装水果糖的玻璃罐子

而这条游艇上的女人,她们的衣裳恰似各色糖纸

不言而喻男人们都想剥糖纸,囫囵吞下一块

可是在苏州河上,我对几个女人却朗诵起一个外国人的诗句:

“无比可怜的畜生,现在他的睾丸已经退休!”①

的确,太阳早已离去

我和我的兄弟们谦虚坐在游艇上,坐在她们当中

没有人妄想我们谁是夫差的影子,哪位女人

香腮雪白好似西施

一只悬在吴国城门上的眼睛正盯着我们

月落乌啼

寒山寺潮湿的钟声里有一股精液的味道

我们经历着自己,我们创造虚无,我们——快活无比

注①: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诗句。